第二十章(1 / 1)

佳期如夢 匪我思存 2610 字 2個月前

佳期手中刀一滑,隻覺得指尖一辣,血已經直湧出來。江西失聲“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藥箱,整瓶的雲南白藥按上去,壓住傷口。佳期勉強笑,說:“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今天這是……”江西手忙腳亂地幫她包傷口,說:“好多血,要不要上醫院去?”佳期說:“沒事,這麼點小口子還上什麼醫院。”李阿姨也著了慌,說:“我去叫王護士來。”佳期說:“沒事,真的沒事,你看這血已經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傷口果然已經止了血,於是幫佳期用藥棉與創可貼裹好傷口,說:“你們還是出去看電視吧,你們在這裡,我這心裡都七上八下的,再傷著碰著,可讓我不安寧。”佳期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跟江西出來看電視。過不一會兒快開飯了,江西於是上樓到書房去,隻見房間裡靜悄悄的,孟和平與阮正東坐在桌子兩側,麵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江西見棋盤上隻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阮正東抬頭見是她,於是站起來,說:“走,吃飯去。”孟和平笑了笑,手心裡玩轉著一枚棋子:“輸了就要跑,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阮正東笑:“誰輸了,這局不是還僵著,頂多是個和。”“你的皇後都已經無路可退,怎麼沒輸?”“可你也將不了我的軍,怎麼不是和?”江西搖著孟和平的手:“彆爭了,走吧,走吧,我都餓了。”下樓之後阮正東看到佳期包著藥棉的手,明顯地怔了一下,才問:“怎麼了?”江西說:“切菜時弄的,心疼吧?看下回還叫人家下廚,洗手做羹湯,你隻管享福。”阮正東隻說:“吃飯吧。”不知道為什麼,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連江西都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吃完飯後悄悄問佳期:“我哥怎麼擺一張臭臉?”佳期隻得答:“我不知道。”“你彆理他,他就是這個脾氣。”江西倒反過來向她解釋,“我哥這個人最奇怪,不高興了擺一張臭臉,真高興了也板著臉,說好聽點叫高深莫測,說難聽點叫喜怒無常。”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慫恿她:“咱們上街花錢去,當男人不可理喻的時候,我們就花他們的錢。”正巧阮正東走過來,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伸手敲她的頭:“說什麼呢?”“在說至理名言。”江西隻是拖佳期,“咱們走,彆理他。”回頭又叫:“和平,給我們當回司機,送一送我跟佳期。”佳期說:“你跟他去吧,我有點困了,想在家睡午覺。”江西拿她沒轍,隻得罷了。佳期站在那裡看他們預備出去,隻不過寥寥數日不見,孟和平卻似乎比印象裡的更高一點,大約因為瘦,或許是因為隔得遠,總覺得麵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邊係著圍巾,一邊跟他說著什麼,遠遠可以看見江西的側臉,流麗嬌俏,笑得很甜。她挽了他的手,相攜而去。佳期忽然覺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樓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讓人倚靠在上麵。“佳期。”她回過頭去,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她身後。她在一刹那間非常虛弱,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抱緊自己。她一直以為自己非常堅強,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懦弱得可悲。他低下頭,深深吻她。他的嘴唇微涼,而她的臉頰滾燙,她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隻是深深沉溺在這個吻裡,隻願永不再想,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如果可以永遠忘記,那麼該多好。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來,她有些迷惘地順著他的目光回頭。孟和平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著他們。隔得太遠,他的麵目依舊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廳格外深暗沉寂,他的聲音帶了一點嗡嗡的回響。他說:“我忘了帶車鑰匙。”他走過來,那串鑰匙就放在茶幾上,他一直走到茶幾旁邊,阮正東忽然上前幾步,正當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時候,阮正東已經搶先彎腰拿起那串鑰匙。孟和平戴著手套,純黑的皮手套,細膩的小羊皮,十指修長。還是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在階梯教室自習,他尋了來。從後麵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氣一樣,不做聲,隻是不做聲。她的手指按在那雙手上,將臉一揚,朗朗笑著叫出:“孟和平!”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的指節,記得他指間常有的淡淡煙草氣息,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鍵上急速靈巧跳躍。回過頭,會看到他同樣明朗如陽光的笑容。阮正東伸手將鑰匙遞給他。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縮回去,脫下了右手手套,攤開掌心接過去了。而後說:“謝謝。”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沒有忘記關上大門。順著門廳穿出去,然後是寬闊的門廊,走下台階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車就停在台階下。他打開車門,車裡的空氣撲在身上,夾雜著細細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膩的氣息,熟悉得那樣陌生。他把鑰匙插進,點火啟動,鬆開手刹,踩下離合。然後加油門。發動機輕微的轟鳴聲漸漸有規律,突然一下子靜止,熄火了。他再次啟動。剛剛踩下油門,再次熄火了。他重新轉動車鑰匙,每天要重複無數遍的動作,點火、鬆開離合、加油門,閉著眼睛都能完成的這一切,可是這時做起來都這樣難,他的手心裡全是汗,真皮方向盤仿佛打了滑,膩得握不住。車子第三次熄火。江西終於問他:“怎麼了?”他沒有回答她,隻是坐在那裡,用那隻沒有戴手套的手拭過自己的額頭,仿佛想拭去什麼東西,隻覺得手指與額頭都是冰涼的,仿佛有冷汗。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啟動車子。這次終於沒有再熄火,他駛下車道。順著車道轉過弧線,後視鏡裡那座樹木掩映的大宅往後退去,慢慢退去,從視線中退去。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並沒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車道從麵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著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後拐彎。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忽然仿佛豁然開朗,眼前已經是繁華的街。兩側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楂椏,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地掠過,像流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陰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紋。他這時才問:“去哪裡?”“恒隆廣場啊,”江西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在要往哪邊走?”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這才仿佛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馬路,熟悉的方向,統統湧上來,淹沒他,湧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該熟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屏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著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著他們目前處於的位置。科技已經如此昌明,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衛星找到。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並不像彆的女孩子,總膩著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比對給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著熟革特有的皮質膻香。江西問他:“哪一雙好?”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說:“白的這雙好。”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說,“不過你們也太固執了,連九折都不肯打。”店員小姐隻是好脾氣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矩,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隻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們會員的話都是原價,連九九折都沒有。”孟和平說:“喜歡就買了吧。”江西說:“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店員說:“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孟和平忽然記起,於是說:“她穿六號的鞋。”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豔羨得不得了,說:“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不一會兒店員已經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裡試了一試,太小了。兩雙鞋擺在那裡,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鬆,可是六號的那雙根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孟和平說:“要不就買這雙吧,鬆一點不要緊。”江西抽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頭對店員說:“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店員連聲說:“好的,好的。”孟和平說:“不是小了嗎?”江西似笑非笑:“我願意要。”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於是不再說什麼,打開錢包抽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動作熟練地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地說:“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周還有新款陸續到貨。”江西這天似乎心情不錯,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著。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裡的春季新款都剛剛上架,嬌豔柔嫩的顏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褲子,流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吟吟地對著他問。他隻答:“好看。”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裡,最後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後座。江西長長籲了口氣:“真痛快。”又說,“上個月我們去越月的節目裡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性談話節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與愛情,最後我們公認,有物質條件保障的愛情,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保障,也不一定就會有愛情。”她在孟和平麵前從來很活潑,他隻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於是笑了笑:“怎麼突然發這種感慨?”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麵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肉?”江西側頭想了想,說:“也好。”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裡,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裡的日式烤肉,幾乎是百吃不厭。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於是說:“今天怎麼這樣高興?”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隻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幾乎不能分辨。“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裡麵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她目光晶瑩瀲灩,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他問:“是句什麼話?”她卻調皮地一笑:“我不告訴你。”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鬨的人,在酒吧裡不過幾個鐘頭,已經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鬨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拚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隻覺得輕而快,難以抑製。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麵逼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地拋到車後。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紅燈,他緩緩停下車。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後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他沒有應,嗓子眼兒裡直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裡,搗進去,再拔不出來。眼眶裡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她卻隻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地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裡,縮得小小的。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隻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地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裡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車內空調的暖風呼呼地吹拂著,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沉寂的黑暗裡隻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裡,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仿佛隻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他想起在餐廳裡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得幾乎看不見。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知道她說的是哪部電影。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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