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鐸捂著高高腫起的半個腮幫子坐在炕頭上。李小歆從廚房接了盆冷水,隨手扯過陳鐸屁股下的那塊枕巾扔到臉盆裡,“冷敷一下,要不明天更腫。”“你不是去加班嗎?”陳鐸嘴裡像含著兩顆雞蛋,口齒不清地質問。“你不是回家了嗎?”李小歆也反唇相譏。兩個互相被抓包的人像吹氣的青蛙氣鼓鼓的不理對方,還是陳鐸率先繳械投降,“我隻是想來通知板屎一聲,畢竟是他親妹妹,萬一錯過了見最後一麵的機會也太慘了吧。”“我確實是加班啊,來這裡加班。”李小歆理直氣壯。李小歆之所以會重新返回來,是因為阿遊對她有所囑托,阿遊說自己會在陳鐸和李小歆把王菲菲送走之後就立刻離開,板屎不會跟他一起走,阿遊擔心板屎會有危險,希望李小歆能夠把板屎保護起來。沒想到果真被阿遊說中了,看眼下屋裡這樣子,板屎應該真的是出了什麼事情。“怎麼辦啊?”陳鐸顧不得臉頰火辣辣地疼,撅著屁股開始找線索,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發現。李小歆進到之前王菲菲睡著的小隔間裡上下打量,這間隔間很奇怪,說是一間藏身之所,也未免太過簡陋和不牢靠了。費勁推開王菲菲睡過的那張床,李小歆嘗試著掰開牆上幾塊鬆動的磚頭,裡麵是一個半立方米的洞,李小歆伸手進去摸了摸,掏出一個黑塑料袋層層包裹的東西。“這什麼東西?”陳鐸聽到動靜湊了過來,不由聯想到王菲菲提到的阿遊搶的貨,腦子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堆腸子、肝腎。李小歆撕開袋子,裡麵裹著的幾包白色晶體狀的透明袋子掉落出來,看來先前來抄家的那幫人是無功而返了,板屎把東西藏得不算高明,但一般也不會輕易被人注意到。“這下我真的得加班了,我得趕緊把這包毒品送回局裡,你是繼續留在這,還是跟我一起走?”李小歆起身出去。毒品?人體器官?還有阿遊白天手裡那把黑森森的手槍,陳鐸覺得後脊梁有冷風吹過,趕忙攆著李小歆跑了出去。——接下來的幾天,陳鐸過得無聊至極,李小歆忙得連影子都見不到,王菲菲躺在家裡養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周末陰雨不斷,陳鐸覺得自己躺在家裡都快發黴了,張挺還是沒有消息,李誌飛的案子沒有進展,阿遊也無聲無息,近來發生的這麼多事情,每件都讓陳鐸意想不到,他感覺自己被一隻無形的手拖拽著,往一個令他恐懼的方向滑去。實在無處可去的陳鐸,又回到板屎家想要再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落下的線索,卻看到板屎家門前圍了一群人。“出啥事了?”陳鐸看到小賣部的那個婦女也站在人堆裡,就向她打聽。婦女認出了陳鐸,警覺地向遠處張望,陳鐸知道她怕板屎,就說道:“隻有我自己一個人。”“哦。”婦女還是不肯多和陳鐸說話。婦女旁邊一個老頭不住嘴地說了起來,“板屎這個混犢子把自己妹夫給殺了,用皮帶吊在山上那座破廟後麵的樹上,造孽啊。”婦女拉拉老頭袖口,給老頭使眼色,但老頭不理會地湊近陳鐸,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不過都不是好東西,就是可憐了雯雯,多好一個閨女,攤上這麼一個哥哥,還嫁了這麼一個丈夫。”據老頭說板屎家境差,他爸爸在板屎上小學的時候被車撞死了,他媽媽拉扯他和妹妹雯雯很不容易。板屎小時候營養不良,身體一直不好,他媽媽怕他出事,就給他起了這麼一個賤名,農村人都說小孩子起的名字越難聽,閻王爺那裡就越是不收。板屎媽媽沒有工作,隻靠種地生活,家裡養不起兩個孩子,就把雯雯過繼給了村裡一個本家親戚。板屎小學讀完後就沒上學了,和一幫不三不四的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整天打架惹事,村裡人都討厭他。雯雯日子過得也不好,在親戚家沒少受欺負,可是她每次回家找媽媽求助,媽媽都勸她忍一忍,等長大了可以獨立了就好了。在雯雯十六歲那年,她哭著回到家裡和媽媽說自己被養父強暴了。當時剛好在家的板屎聽到了,二話不說拿著一把菜刀就衝了出去。因為故意傷人,板屎被判了刑,在法庭上,板屎跪下朝他媽媽喊:“把妹妹接回家吧,等我出來肯定讓你們過好日子!”但是令板屎沒想到的是,在他出獄後,雯雯已經嫁給了村子裡最窩囊的酒鬼,板屎問村裡人怎麼回事,村裡多事的人就告訴他板屎入獄後,雯雯又被媽媽送回了養父家。因為養父被板屎砍了幾刀,就將恨意都撒到了雯雯身上,那時候村裡人都知道雯雯偷偷去縣裡的無證診所墮過好幾次胎。村裡人都勸板屎媽媽把雯雯接回家,每一次板屎媽媽都抹著眼淚說沒辦法。雯雯養父為了給自己兒子娶媳婦,就把雯雯嫁給了村裡人人厭的酒鬼,索要了一筆不小的彩禮。酒鬼好不容易才娶到了媳婦,但是一點也不珍惜,一喝醉了就對雯雯又打又罵,說雯雯是破鞋,給自己戴綠帽子。板屎恨自己媽媽沒有保護好妹妹,幾乎不和媽媽打照麵,雯雯恨媽媽重男輕女,也不回娘家了,板屎媽媽沒幾年後就鬱鬱而終。板屎天天在外麵混日子,偶爾回到村裡就找雯雯養父和丈夫的麻煩,警告他們彆招惹雯雯,每一次他們都答應得好好的,可是板屎一走,他們對雯雯就變本加厲地折磨。“雯雯走到自殺這一步也是能想到的,誰能過得下去那樣的日子啊。”老頭惋惜的說道,“可憐,太可憐了。”“怎麼哪出事,哪就看到你啊?”李小歆的聲音在陳鐸身後響起。“我這次真是路過,路過……”陳鐸低聲問道,“你們抓到板屎了?”“沒有,村民發現了雯雯丈夫的屍體就報了案,雯雯和板屎都沒發現。”李小歆衝遠處走來的秦凱揮揮手,接著說,“這裡的村民見過你和板屎一起出現,等下我們會找你做筆錄,問到什麼,你就如實回答。”“阿遊和菲菲的事情,也說嗎?”“對,問到什麼就說什麼,沒問到的就不用說,明白嗎?”李小歆言簡意賅地交代了幾句。秦凱走近了,李小歆走上前,“怎麼樣?”“被活活打死的。”秦凱摘掉手套,衝陳鐸點點頭,接著說道,“行凶的人留下了不少線索,這些我們回去再說吧。”看李小歆和秦凱忙案子,陳鐸自覺躲到了一邊,突然想到那晚在醫院電梯裡看到的很像板屎的人。“發什麼呆啊?”李小歆問。陳鐸把自己那天在電梯裡看到的告訴了李小歆,這時走過來一個警察說有些事情要問問陳鐸,李小歆重重捏著陳鐸的肩膀,“好好配合我們工作,問到什麼就說什麼。”李小歆故意加重後半句的語調。一直在村裡待到天黑透了,陳鐸才坐著秦凱的車回到城裡。“餓不餓,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秦凱這麼一說,陳鐸真的覺得自己已經餓過頭了,他和秦凱一起下車,在街邊的一家川菜館隨便點了幾個菜吃起來。陳鐸和秦凱沒什麼話可說,滿腦子都是下午的事情,還有他和警察說的有關阿遊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對阿遊造成什麼威脅。“你對這事怎麼看?”秦凱突然開口。“什麼?”陳鐸還沒回過神來。“尚一龍殺掉自己妹夫,手段還那麼殘忍。”“什麼龍?”陳鐸猛然反應過來,秦凱在說板屎的案子,板屎的大名叫尚一龍,看得出給他起名時,父母對他的期望有多大,“哦,那個啊……我沒什麼看法,再說,也不能確定殺人的就是屎——尚一龍啊。”“你在替嫌疑人說話啊?”秦凱放下筷子,饒有興趣地盯著陳鐸。“不是替他說話,是客觀。”陳鐸對秦凱已經蓋棺定論的看法有些不滿,“雖然他和他妹夫之間有很大的矛盾,村民們也說他們之間都仇視對方,可是殺人這麼大的事情,不是說有點矛盾就能乾出來的啊。”看到陳鐸一板一眼的解釋,秦凱笑著眯起眼睛,陳鐸被他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覺得這個男人似乎在往自己心裡看。“你說得有道理,可是——”秦凱喊老板結賬,“人們總是會被他們的刻板印象所左右,村民認為尚一龍是個心狠手辣的壞家夥,這是他們的刻板印象,而你對尚一龍的袒護,也是由你的刻板印象造成的。我們法醫要做的就是拋開一切主觀因素,用科學找到真凶,尚一龍就是我找到的真凶。”“你這話說得倒不像個法醫。”“是嗎?那像什麼?”“像個心理醫生。”陳鐸不知道自己比喻的準確不準確。“謝謝誇獎。”秦凱大笑起來,“你挺有趣的。”陳鐸對秦凱的評價不置可否,有趣是什麼鬼,自己又不是小貓小狗這樣的寵物,他好歹應該說一句心思縝密之類的話啊,陳鐸對秦凱的印象再次創新低。李小歆好不容易熬到一個可以睡懶覺的周末,在陳鐸家的沙發上躺著當老佛爺,頤氣指使地對陳鐸吆五喝六。“你使喚我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深怕承受皮肉之苦的陳鐸一邊削蘋果一邊抱怨。“心裡爽啊。”“變態。”“少囉嗦。”兩個人打嘴仗,陳鐸覺得好像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李小歆這麼和諧相處了,他剛想做點什麼“壞事”,李小歆看了一眼手機短信,突然就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你痔瘡炸了?”陳鐸被她嚇了一跳。“關健說尚一龍劫持了一個人質,他要我爸去見他,他才肯放人。”李小歆鞋子都沒穿好就往外衝,“我得去看看。”陳鐸也跟上,在市中心的商廈樓頂,板屎用刀頂著一名孕婦的脖子,站在樓頂邊緣處,四周圍了一堆警察,李誌飛已經站到了他對麵,板屎叫著,“讓姓李的警察過來,你們都退後!”李誌飛一步一步走過去,“你冷靜點,彆傷到人。”那名孕婦渾身篩糠般哆嗦,板屎激動地嚷嚷,“彆廢話,你要敢跟老子耍花招,老子讓她一屍兩命。”“我……我是雙胞胎。”孕婦糾正。“閉嘴啊你——”板屎手一抖,刀子在孕婦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孕婦崩潰大哭。李小歆站在警戒線外,“爸,彆過去,爸——”李誌飛頭也沒回,像是沒聽見一樣走到板屎身邊,板屎朝李誌飛胸口飛起一腳,趁李誌飛吃痛彎腰時,將那名孕婦推了出去,把李誌飛的脖子用胳膊勒緊。孕婦迅速被兩名女警察帶走了,關健舉著槍對著板屎,“尚一龍,李隊已經來了,你還想怎麼樣?”“叫我屎哥——”板屎厲聲叫道。“屎哥……屎哥,”關健小心翼翼地應對,“你今天肯定是逃不掉了,你——”“我知道,我就壓根沒想跑,我今天就算是死了,也要叫這個死警察給我陪葬。”板屎用刀背拍打李誌飛的臉,“你知道為什麼,啊?”“你妹妹的事,我也很遺憾。”“你遺憾個屁!要不是你放過那個老混球,雯雯也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你就該去給我妹妹陪葬。”板屎瞄到了人群後的陳鐸,神色一凜,隨即說道,“我這個當哥的沒本事,沒辦法讓雯雯漂漂亮亮地走,這輩子算我對不起她。”說完,板屎摟著李誌飛向樓下一頭栽下去,眾人衝過去時已經晚了,他們摔到了樓下的一輛垃圾車的車廂裡,那輛垃圾車緩緩開走了。“快,下去攔車!”關健把兩腿發軟的李小歆塞到陳鐸懷裡,“你先照顧她。”“你沒事吧?”陳鐸擔憂的扶著李小歆。看到天台上的人都走完了,李小歆走到樓層邊向下看,“他是在救我爸。”那輛垃圾車早已經看不到蹤影。——在殯儀館裡,陳鐸認真的給雯雯打扮遺容,雯雯的屍體在雯雯養父家門口發現,當天清晨,雯雯養父早起出門鍛煉,一開門就看到雯雯躺在他門口,眼前一黑就嚇得厥過去了,現在還在醫院裡插氧氣管。雯雯死於肺衰竭,李小歆說是服了百草枯的緣故,調出了醫院的監控,看到雯雯和他丈夫剛出醫院,就被一個男人塞進了一輛吉普車裡拉走了。法醫對雯雯丈夫屍檢後,證實了秦凱在餐館裡說的沒錯,板屎就是打死他的凶手,隻是不知道板屎是當著雯雯的麵殺人的,還是背著雯雯乾的。雯雯的死亡時間是板屎跳樓前一天,用雯雯的屍體嚇倒她的養父,又假借劫持人質帶走了李誌飛,這一切是板屎一個人做的,還是另外有人在謀劃?還有,那個開走垃圾車的人會是誰呢?陳鐸不由得想到阿遊。冷櫃裡安靜長睡的雯雯看起來和板屎完全不同,板屎一臉戾氣,雯雯則是恬靜許多,這許多年的苦倒像是受在了彆處。板屎不願和彆人提到自己的大名,總讓人稱他屎哥,想到板屎第一次介紹自己名字的時候無意中說道:“怎麼,彆嫌難聽啊,我就這賤名,賤命就隻配賤名。”一個人死命把自己往低裡踩,是真的甘心墮落,還是對生活徹底絕望?“雯雯對板屎真的隻有恨嗎?”陳鐸還是覺得板屎不像村裡人說的那麼不堪,而雯雯也不像她自己說的那麼恨她哥哥。在李小歆家裡,陳鐸和正在廚房裡準備火鍋食材的王菲菲討論,“雖然屎哥一副混世魔王的樣子,但我總覺得他骨子裡不是個壞人。”“當然不是壞人了,哪有人天生就是壞人的。”王菲菲這句話讓陳鐸覺得很耳熟,似乎在哪聽過。在餐桌上吃火鍋時,王菲菲對陳鐸和李小歆講了她在板屎家養傷那幾天所看到的事情,“有一天,板屎出門了,阿遊正在隔間裡給我換藥,我聽到有人從大門進來了,大黑狗叫得特彆歡,然後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那個人才離開。阿遊說肯定是雯雯又來了,說雯雯總是趁屎哥不在家的時候來喂狗,然後一待就好半天。“其實屎哥不知道,當初不是他媽媽把雯雯送回養父家的,是雯雯自己回去的。屎哥進監獄之後,雯雯養父家的人三天兩頭來鬨事,雯雯擔心媽媽受不了,就主動要求跟養父回去了。”“啊?這事阿遊怎麼知道的?”陳鐸震驚。“阿遊見過屎哥媽媽,是屎哥媽媽告訴他的,具體的我也不太知道,聽阿遊的意思,屎哥媽媽臨終前把屎哥托付給了阿遊。她不讓阿遊把實情告訴屎哥,說恨彆人,總比恨自己好,屎哥媽媽其實一直在默默承受村裡人和兒子對她的不滿。”王菲菲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有些人愛著誰,一定會大張旗鼓的昭告天下,可是有些人的愛,卻是笨拙地裝在心裡,笨到連被他們愛的人都不能察覺到。”“你這話在哪本網絡裡看的,記得還挺熟。”李小歆打趣。陳鐸也補刀:“你這傷了一回,文學素養倒是提高了一截。”“你倆懂個屁,這叫有感而發。”王菲菲白眼翻上天。“我看是跟誰學的吧,照葫蘆畫瓢。”李小歆繼續嘲諷,王菲菲不理不睬,把鍋裡的牛肉撈了個乾淨。“你爸有消息了嗎?”陳鐸問。李誌飛自從摔下樓也有好幾天了,一直沒聽李小歆提起過。“沒有,不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你這心也太大了吧。而且屎哥跟你爸有過節吧,你也不擔心你爸吃虧。”王菲菲歎服。“那事啊,其實真不能怪我爸,板屎妹妹被養父強暴的案子當時是我爸辦的,可是證據不足,雯雯的養父就沒有被定罪。哎呀,這事說破天,也不能怪到我爸頭上啊,當時的辦案技術也不像今天,再說雯雯後來又自己跑到警局說自己說錯了,她養父沒有強暴她,所以這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李小歆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讓陳鐸心裡直犯嘀咕,就算在這樁舊案上李誌飛沒什麼做錯的,但板屎會是那麼講道理的人嗎?按人之常情都會多思慮思慮,可李小歆一副完全不擔憂的樣子實在說不通。“那天在院子裡,你到底和阿遊說了什麼?”陳鐸忍不住又問,“你們是不是做了什麼交易?”李小歆這次倒是沒再遮掩,痛快點頭了,“是啊。”“是和李誌飛有關?”“不。”李小歆看著陳鐸,“是關於你。”(編者注:本文每周一、二、三更新,下一章於2月27日更新,歡迎持續關注,收看後續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