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裡,看著弟弟在水麵上掙紮。哥哥,我已經沒有了煩惱,沒有了你……午夜,我從床上坐起來,臉上滿是汗水,冰冷的汗水。總是相同的夢,相同的孩子。他站在岸上看著我,我在水中掙紮,那孩子的臉色卻是那麼的平靜。我想大叫,嘴裡卻被灌進了苦澀的湖水。慢慢我沉了下去,而那孩子卻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藍天、白雲、遠山與黃色的小花;痛苦的窒息和無儘的黑暗都伴著孩子天真的笑聲,我看見村落裡有一間房子敞開著門,一個女人正在床前哄著她的兩個孩子睡覺……養母打電話過來。在電話裡她沉默了好久,我也隻是靜靜地拿著話筒。杜明,你媽又寫信給我了。哦。她說你爸得了癌症就快要死了。哦。杜明,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七歲以前的事情了嗎?嗯。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沒有半點回憶。我總是用現在來填補過去,腦子裡記住的事情也總是最近兩年的東西,現在的我差不多都忘光了自己大學同學的名字。養母說當初要我並不隻是因為她和養父沒有孩子,可是其它原因她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從我七歲開始到養母養父家時,我就知道自己是一個養子。可是對於自己七歲之前家的樣子卻沒有一點跡象,我知道有時親生媽媽會寫信給養母,在我十歲時,養母也開始把信拿給我看。很可笑,信竟然是用田字格紙寫的。信上用鉛筆寫的字歪歪扭扭,裡麵經常還會有錯彆字。養母告訴我其實我親生爸媽都不認字,這些信都是她托人寫的。信前信後果然都是在問我的事情,養母問我想不想媽媽,我搖了搖頭。反問養母為什麼我親生父母活著卻養我?養母也和我一樣搖搖頭不說話。在我考上醫學院那年,有一次家裡突然來了一個農村老太太,養母讓我叫她阿姨。我叫了一聲就坐在對麵看電視,那老太太的神情十分古怪。她走了以後,養母問我認不認得她,我搖搖頭。養母說那就是你的媽媽呀。我哦了一聲就繼續看電視了。其實我知道養母是了解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的,隻不過她不講我也從來不問。我工作了以後就從養母家搬了出去,養母沒說什麼,隻是讓我每個月交給她一些錢,說她自己留一些,再給我親生父母家一些,我同意了。在電話裡養母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說你們以前為什麼不讓我回去呢?養母說其實你老家發生很多事情,我也說不清楚,也許你回了家就會明白的。我嗯了一聲然後問養母,我老家隻有我一個孩子嗎?養母說,你有個妹妹。我又問她,沒有哥哥弟弟嗎?養母啊了一聲,隔了好一會才說,你好像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不過在七歲那年就死了。今天有一個乳腺癌手術,由我做麻醉手術。術中患者一切正常,我將麻醉機換成自動,自己走到手術床旁邊。是左乳全切除,胸科大夫在乳房邊緣沿著術前畫好的線一直切下去,用電刀將內部乳腺燒斷,然後將胸前殘留的乳腺還有腋下的淋巴全部清除,最後是做皮膚縫合,整個手術基本在三個小時左右。當女人碩大的乳房被大夫拿在手裡扔到盤子裡時,我抬起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表,正好十點鐘。我們的手術室窗戶正衝南麵,這時陽光斜照在手術室裡,迎著陽光可以看見窗外的山坡上一片舒服的綠色。這樣的天氣中午應該在山坡上轉轉,我開始愣神。突然我遠遠看見有個孩子站在那裡衝我招手。啊!胸科大夫正在清除患者胸口上的乳腺,結果電刀燒斷了一根小動脈,血正噴在我的臉上。台下護士連忙拿來紗布給我擦著,等我從慌亂中抬起頭時,窗外的山坡上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找來其他的麻醉師代替我看護患者,他接過我手中的病誌,笑著對我說,杜明你的額頭還有一滴血呢。我站在洗手池前,使勁地洗著額頭。額頭上好像被什麼燙過一樣,很痛。我竟然把自己的額頭擦破了,結果那塊血跡好像完全沒有被洗掉,相反更加醒目了。我湊到鏡子前,撩起頭發,額頭上竟然破出一塊菱形,紅紅的像一隻眼。走出手術室,坐在辦公室裡的王瑤咬著蘋果看著我,咦,怎麼這一會成了五隻眼。我看著她不說話,她放下手裡的蘋果從抽屜裡拿來一個創可貼。摘掉我的眼鏡,王瑤撩起我的頭發,手指輕輕觸著我的額頭。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她翹起腳用舌尖小心地舔著那傷口。還疼嗎?我搖搖頭。王瑤貼好創可貼,可是身子還膩在我懷裡。我扶起她,王瑤,我可能要休息一段時間。你乾嗎要休息?我要出去辦些事情。王瑤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點了點頭,記得給我打電話呀。我拍了拍她的臉,就進了主任辦公室。我叫杜明。嗯,今天是2002年9月13號星期五,現在是北京時間上午8點26分。距離開車還有四分鐘,再有十個小時我就會回到我的故鄉。那裡會是什麼樣子呢?對於我而言,故鄉與母親不過是手上的這封信而已……哈哈!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再也忍不住,大笑了出來。我按下了MP3機上的Stop鍵,停止錄音轉過頭看著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喂,你乾嗎自言自語的?我回過頭沒有理她,她卻毫不在乎地湊了過來。你去哪裡的?X莊。X莊?我也是,太好了。見我沒有理她,她也隻好扁了扁嘴不再說話。那條山路很崎嶇,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我坐在車上好像坐在彈床上一樣。一想到不久就會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我的心也跟著汽車一上一下的。X莊,養母說那是一個窮得雞都不生蛋的地方,聽說那裡有電還是最近五年的事情。如果當初我沒有被我的父母送了出來,我想現在自己也許就像電視裡的農村人那樣正蹲在門口吃苞米麵粥呢。想到這我轉了轉身看著坐在我身邊的女孩,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身體發育得很好,也許是因為農村孩子總勞動的原因吧。她放在腿上的雙手很長,有點粗糙,身上穿的牛仔褲和套頭毛衣一看就是地攤貨。這麼顛的車竟然也能睡著,她的頭一下一下地撞著我的肩膀,她在睡夢中也皺著眉頭。為了讓她睡得舒服點,我往下坐了坐,讓她的頭正好枕著我的頸窩。她枕了一會,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當我再次轉頭時正好碰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嗬,真看不出來,你還會這麼好心。說完,她轉了轉頭,讓自己枕得更舒服些。為了不讓自己被汽車顛起來,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正頂著她的凸起的胸部。哎,把你剛才拿著的東西借我吧。我從衣兜裡拿出MP3機遞給了她,一邊告訴她怎麼用。她把MP3機拿在手裡來回地看著,我想聽你剛才錄的東西。我伸過手在MP3機上按了幾下,讓她聽剛才的錄音。當她聽到自己的笑聲也被錄下來的時候也跟著哈哈大笑,結果就這幾句話她竟然反複聽了好幾遍。看她自己玩得高興,我就又轉回頭看著車窗外。突然她拉了拉我的胳膊,這裡麵錄的《很愛很愛你》是誰唱的。我說是我女朋友,她便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她坐起來,用力地打著我的肩膀,大聲喊著完了完了,我把你女朋友的錄音給刪掉了。我回頭看著她,沒關係的。她的臉緊緊貼近我的臉,我能感覺到她吹過的氣息。真的嗎?我是騙你的。咦?你的額頭怎麼了。我摸了摸,睡過一天覺,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哦,不小心弄傷的。她笑著說,像二郎神。我也笑了。你去X莊乾什麼?探親。探親?誰家呀,我從小在那裡長大,那裡四十幾戶人我都認識。我親生父母家,好像叫杜洪福吧。啊!她忽地站起來,然後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手腳不停地抽搐,不一會她口裡竟然全是白沫了,是癲癇。我連忙叫旁邊的乘客幫忙按住她的手腳,自己則用力地撐開她的嘴,把拿出手帕團了團讓她咬住。我翻了翻她的包,果然找到了藥,把藥硬塞到她的嘴裡,又灌進去些水。她的喉嚨裡咕嚕地響著,我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吐出來,終於她把嘴裡的藥咽了下去。吃過藥不久她就睡了過去,我擦了擦手上黏黏的她的唾沫,把她的頭枕在我的腿上,乘客以為我是她的男人都衝我笑著。過了半個多小時,她終於醒了過來,醒過來的第一句就是衝著我喊。你彆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