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正文 名有知止(1 / 1)

老子的幫助 王蒙 2006 字 2個月前

我們常常找不到合適的稱謂來表述、定義大道,大道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概念歸屬、定位定性名分名聲。大道常常沒有響亮的名聲。它就像沒有加工——沒有定義過的木頭,叫做樸,稱做本初、原生狀態。這樣的樸素性、原生態,雖然並不耀眼,雖然顯得氣勢不大,乃至顯得低微渺小,卻不可能被任何後天的人力所臣服、所指揮操縱。諸侯君王如能保持這種樸素原生無華無名的狀態,萬物眾人將自動賓服歸心於他。大道的運作如同甘露的下降,是天與地陰陽二氣相結合相協調的過程,不需要人們的乾預與人為的指揮,它自然而然能做到普潤均勻。從本初、初始,到後來終於有了命名,有了一定的規定性,有了自己的名分與定性定位。既然有了命名了,有了規定性了,有了名分與定性定位了,整個的係統也就完成了與開始運作了(“始製”或可作如是解),也就可以適可而止了。適可而止,也就沒有危險了。道行天下,如川穀流入江海,自然而然,無儘無休,浩浩蕩蕩。這一章的解釋相對比較含糊,我讀了一些前賢與老師的講解,仍覺不得要領。道常無名,名就是概念歸屬,就是同類項,就是定性與定位。而大道是至高至大至上的唯一,無法有歸屬、同類項或定性定位的考量。小時候翻看字典,有時會看到互為解釋的情形,如眼、目也;目、眼也;高興,歡樂貌;歡樂,高興貌。但是大道是太大了,你無法解說大道是什麼什麼也,什麼什麼是大道也。道常無名的另一層可能的含義是,道常常是沉默(虛靜)無為的,它從來不聲不響,不顯山,不露水,不炒作自己的名聲。前邊老子已經講了大道的大(巨大、廣大)、逝(變易)、遠(深遠)、反(辯證運動、回返運動),這一章老子則從又一個新的角度,從無名的角度,即原生的、未定義(請將我的“未定義”一詞與電腦操作中的定義、設置等聯係起來)的樸的角度來討論道的此一方麵的特性。前邊老子剛剛講過道之大,這裡又講開了樸之小。無名則小,武俠中說對方是無名鼠輩的時候,就是認定了無名者小人物也。這種認識雖然極膚淺,卻代表了集體意識。小的原因是它原生,還沒有大概念的歸屬,沒有大同類項的比附,沒有高級地位性能的宣示,沒有這些外在的命名與定義,沒有光彩照人的頭銜。如同一個人,你隻看到一男或一女或一胖一瘦一青年一老者,他或她在你心目中仍然是渺小的。一旦宣布他或她是政要、巨商、名人、冠軍、英雄、模範,即一宣布他或她的名分——概念歸屬、集團歸屬、勢力與地位歸屬,他或她豈不就大起來了?一般人之大小,其實並不決定於自己,而是決定於歸屬,是沾光(包括負麵的)效應。國人講究名,歐美人講究Identity——身份,其實都是指歸屬。如同一塊石頭、一根原木,平常你不會特彆多看它兩眼,一旦知道它內含翡翠、鑽石、稀有金屬,或它是紅木、紫檀木,或具有什麼曆史、地理、考古、生物學的唯一特殊怪異稀罕的身份——名,它也就身價百倍,膨脹起來了。小的意思也可能還包含著精微、潤物細無聲、夷、希、微的含義。但是侯王恰恰應該守持、守護這樣的尚未定義、尚未開發、尚未被人眾公認、尚未取得歸屬與身份的樸之道,道之樸。它才是樸質、樸素、樸厚、渾然、混元、原生、本真、真誠、可信、本初、內存未被占用的狀態。隻有守住這樣的空間,侯王才有權可用,有事可做,有事可為,有人氣可以聚攏。如果侯王把一切都規定死了,填充滿了,誥封遍了,徹底定格了,誰還會往你這個侯王這兒跑呢?特彆提出來侯王要守這個樸,因為道的大、逝、遠、反,一般人容易明白與珍重,人們最難看得準愛得深守得堅用得好的是樸。彆人做不到,侯王應該做到,否則,你就沒有資格當什麼侯王,沒有資格與語天下,沒有資格論政論兵憂國憂民。恰恰是這個小小的樸,能決定一個侯王的行情——是否萬物將自賓——看外部世界服不服你、嬲不嬲你。我喜歡用計算機作比喻來討論這一章。我早就說過,我們可以做一個通俗的所以不免是跛足的比喻:世界就好比一個先驗的自我運行的大電腦。這個電腦的實體與存在尤其是硬件,就是天地自然。這個電腦的原理、計算方法、能源與非人格化的操作主導,這個電腦的本質與本原就是道。計算的基本概念基本符號,就是0與1,即無與有。“大”是說明它的內存容量。“逝”說明它的運算速度。“遠”說明它的功能精微與精確性。“反”說明它的回到首頁的無誤與時時格式化回到本初狀態的自我更新能力。“虛靜”說明它的無病毒垃圾噪聲與作廢數據。“惚恍”與“谿穀”說明它不占有空間,功能與運作都不受限製。“無名”說明它永遠是新的、未命名的、不事聲張的。大道的特點是它的本初性,是永存的與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自然——自行運作的真理,是萬物萬象生滅與運作的根本原理,也是世界所以是世界的本原本質。它的顯現形式則是世界和天地、萬物與萬象。大道本身不需要設置與定義,不需要人為的操作係統、應用係統與種種程序。大道本來是比電腦還樸厚得多原始得多但也齊全得多的“樸”,它是最高理想型至上型“樸機”。它自然運作,從不疲勞失誤死機。擁有樸就是擁有第一手的無限內存的電腦,而不去給它定義命名、不設立人為的數據庫。沒有了樸就是隻有第二手第三手第一百手的電腦,你已經為各種命名定義數據所填滿,你已經預設得一塌糊塗,你已經頭昏腦漲茫然不知所措。你的電腦已經不好用,沒有人會去購買或樂於使用你的這種半死的電腦,除非刪掉一切,重新開始。你隻要保持你的淳樸與本初狀態,就自然而然與大道一致。你不要給自己胡亂命名定義設置,不要把自己裝滿填死,不要作繭自縛、自我死機、自找死機。天下就會往你這兒來,因為你這兒最可為,最不生事,最有容量。大道通過甘露滋潤著天地,並不厚此薄彼,並不偏愛誰嫌棄誰。它們出自天地之合,它們回到普天遍地。而你越是企圖乾預甘露的分布,你就越弄不均勻,越玩不轉。然而除了大道、天地、天下、世界、甘露,還有聰明有為的人們,人總是要給大道以人為的操作,要給以命名定義(如仁義、兼愛、修齊治平??),不命名不定義他就覺得陌生與無所適從。於是本來是樸質的大道,在被人眾解釋得普及了、好用了、有名了的同時,也可能命名命得越來越熱鬨也越來越混亂,也可能解釋得偏執排他,走上狹路邪路。所以要適可而止,命了名了,定了義了,有了歸屬與定性定位了,有了名分了,知道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百姓的歸百姓,侯王的歸侯王了,能操作能應用了,能明白一點了,也就足行了、足夠了。如果還要死乞白賴地自作聰明地無限製地命名定義、添加程序,就會使電腦因數據膨脹而崩盤(掉硬件與軟件)死機。例如美國在世界上的處境,例如蘇聯的曆史,例如中國的“文革”,例如某些學派思潮的興衰,某個個人特彆是大人物的成敗,都可以啟發我們考慮這個如何守護樸質,如何才不至於“不止乃殆”——由於自詡過分、乾預過分、動作過分與不知分寸,不知適可而止而為自己製造了危險的問題。你最好有一個功夫:時時搞計算機的原初格式化,刪淨自己重來。從頭學起,從零開始,重新入手,重新洗牌。百川歸海,百理歸大道,歸這個超越一切涵蓋一切的大道、無限。或有論者釋義者認為老子在這一章講的是不要求名太過,竊以為是說得太小太實了。這裡老子講的其實仍然是全書貫穿著的文化批判思潮。與其說名是名望名分是名詞,不如說是概念與命名,即計算機中所講的“定義”。從一個本初的其實完全有能力自行運作的計算機到格式化與命名是難以完全避免的,從一個未命名未定義因而被某些能工巧匠大師或亂臣梟雄蟊賊認為不好使用的計算機,到一個命了名定了義能夠使喚的計算機,這是一個發展也是一個必然,但也可能是人類從此走向了一個歧路、邪路。用老子的話說就是:聖人出,有大偽。聖人以作出各種定義命名正名為能事,以製定標準與規則為能事。這樣的“聖人”自以為能夠審判天下、鑒定天下、改變天下與懲罰天下。不論這樣的聖人想得多麼悲壯與自信,他們所做的許多東西效果是適得其反。因為人為的一切常常趕不上自然運行的大道。人為的一切都有缺失,都不可能像天地自然一樣地行雲流水而又嚴絲合縫、疏而不失,不可能像天地相合乃降露水(按,斯時還弄不清露水生成的原理)那樣均勻理想。對於老子來說,偽者為也,偽就是勉強為出來的。這個說法當然偏激,同時老子的這一尖銳傷人的命題是天才的電光一閃。老子的看法,偏於對這種文化過程的批判。他認為,人不要太迷信自己,不要過高估計了自己,你有許多偏見,你有許多私心雜念,你有許多謬誤、想當然、意氣用事、人性弱點、地域民族階級局限性??這些都會帶入你對大道的追求與運用當中,就像計算機使用者把垃圾、有害信息、病毒和錯誤操作帶入計算機一樣。文化越發展豐富,信息與操作越多,危害大道、背離原理、危害計算機的機會越多越大,所以要知止,需要見好就收,不要沒完沒了。止的含義不僅是停止,尤其是目的地,是到達與達到。達到了目的就應該停止,而不是在前進的慣性上死衝死掙,更不是在貪欲的煽惑下無限膨脹。《大學》上也講“知止而後有定”,可見,“知止”的理念在中國是普遍的與超門戶的。文化的發達也應該知止,學說並非越日新月異越好,有時最新最異的反而是胡說八道。手段並非多之又多就好,有些手段就像藥品,花樣太多了更易誤用與產生副作用,有些花樣翻新的藥片後來證明有毒。享受並非無儘無休才好,過分享受是墮落的另一名稱。要把達到目的就好就適時停一停同時要隨時反省斟酌一下的理念引入到社會發展與文化發展中來。當然,見好就收的觀念與自強不息的觀念,應該共贏,應該互補,應該共濟。再說一句,以計算機的常用語言來討論這一章,當然不意味著老子的觀點是用來構建計算機的,而是說,高科技的、模仿人腦的計算機裡與世界萬物一樣,體現著大道的道理。老子的道理講得高明,可惜的是世事常常並非如此。世事是,嘩眾取寵有時會取得成效,有時大言足以欺世,容或大偽足以成聖,說不定大樸易被冷淡忽略。或者至少是,聖人亦有偽處,良言亦有誇張,高士也有不能免俗的地方。老子的忠告令人清醒,令人警惕,隻有跳出世俗的得失考慮,跳出操作性的考慮衡量,才能近大道而更上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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