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道輔佐人君的,不能迷信用武力強製(征服)天下。一個君王或侯國用武力強製天下,這種事件必然得到還報,叫做冤冤相報,永無休止。部隊征戰所過之處,田園荒蕪,荊棘遍野,生靈塗炭。大的征戰之後,必然有凶險的災荒災難的年頭出現。善於征戰的人或集團,達到一定的(具體的)目的也就罷了,絕對不可以靠軍力逞強稱霸,耀武揚威。動武而達到了某個目的,用不著擺架子,也沒有什麼架子可以擺。用不著自吹自擂,也沒有什麼可誇耀的。用不著美滋滋的,也沒有什麼可臭美的。動武是不得已的選擇,不是為了耀武揚威,不可以因之耀武揚威。一個人過早地強壯了,也就會迅速走向衰老,太強壯強直了也就背離了大道的謙虛包容與變易,也就該迅速結束——快要完蛋了。這一章老子表述了他的反戰厭戰至少是慎戰的觀點。他有書生氣,有書生論戰的意味。他的“大軍之後,必有凶年”的論述則已經成為了我國家喻戶曉的名言。這是經驗之談,這是憫生民之論,這是仁心之說,雖然老子個人對“仁”字不怎麼感興趣。老子當然沒有實際消滅戰爭的路線圖與實際操作程序。但是他提出不要耀武揚威,不要因勝而膨脹擴張,不要因勝而盛氣淩人,要知道戰爭是不得已的選擇,是很遺憾的事情,不能樂此(動武)不疲,則是有識之士應該認識到與應該做到的。否則,隻能是盛而衰,勝而敗,興而亡,強極而垮台。大國的無數興而後衰的過程說明了這一點。對於一個現實主義者,力量包括武力是重要的,但是單單有力量又是遠遠不夠的。如果逆曆史之潮流,逆曆史之規律,逆生民之利益訴求而動蠻力武力,其結果隻能是受到大道的懲罰。隻有重視力更重視道,重視道理、道德、道路、路線、方式,尊重天下的不可掌控於私、不可以意為之的神器性質,才不至於倒行逆施,自取滅亡。老子對於用兵、對於強力手段的態度也很有內涵,他並不是絕對地反戰,他並非和平主義者。他的此後的某些論述(“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等)被視為兵法兵書,有的學者還把老子與黃帝、孫子(兵法)與善搞計謀的韓非相提並論,這恐怕是一個曆史的玩笑,一個對於太過高明的老子的諷刺。老子其實對於用兵是持非常保留非常慎重非常不得已的態度的。他的這種非戰見解時時有所表現。然而,萬事相反相成,最不願用兵者擁有了用兵的奇謀、兵法的奇謀;最討厭與輕視計謀的老子,反被視為計謀、奇謀直至陰謀的大師。這是上天對於奇才、對於大師的諷刺性報答,是曆史的搞笑,是曆史的極端高明與趣味。這也是上天對於庸人、對於糊塗人的安慰:庸人、糊塗人怎麼可能理解與服膺老子的心胸與智慧呢?他們怎麼可能承認自身的無知無德無道呢?他們一定要把老子拉到地麵上來,拉到與庸人、糊塗人相同的高度,從最壞最庸俗最自私的方麵理解與演繹老子,把老子解讀為陰謀家,解釋為過於聰明、過於狡猾與內心恐懼??這樣,誤讀的庸人們會舒服得多。還有一個說法值得推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強,這是老子反複申明的一個觀點,是老子對於世人的一個勸告。這與提倡競爭提倡比賽永不休止的精神是相悖的。奧林匹克的口號是更高更快更強,老子的口號是不敢以強,果而勿強,怎麼看這些說法呢?隻能具體分析了,與其去像挑逗蟋蟀一樣地去挑逗言語之間的死摳死爭不如體會其各自的針對性與合理性。你不能將《老子》發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去作學習或宣傳材料,你也不必在哲學研討會上張貼更高更快更強的標語。有的必須爭,比如足球賽。有的最好不爭,比如封官晉爵。爭與不爭,都有個度。即使是田徑比賽,太爭先了反而容易失常,影響發揮。而一個人的不爭,達到了未老先衰、全無活氣的程度,不會有人為你喝彩,你也無法為自己開脫。老子認為物壯則老,所以防壯。這未免失之簡單表麵,與老子的高智商不匹配。壯不是老的原因,因壯而過度透支,那是壯而驕、壯而奢、壯而淫、壯而腐敗,則會促進老化直到滅亡的過程。需要警惕的是驕、奢、淫、腐敗,不是壯。其實不論是我們每個人還是我們的群體,距離壯還遠著呢。老化的必然性是時間作用於生命的結果,而不全是壯的結果。壯而惡,叫做惡壯,值得警惕。但老子忘了,一直羸弱,一直硬是遠遠壯不起來,照樣會老,而且更易夭折。物壯而老,畢竟還壯過一回。羸弱而老,未壯而老,一事無成,一言未發,連大氣也沒有喘過一回就衰老滅亡了,豈不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