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一種東西,它包羅萬象卻又渾然一體,你無法對它進行切割與分析性的把握與研究。在天與地尚未分離清晰、天與地尚沒有形成的時候,這種東西已經誕生了。它沒有固定的剛性的形體和響動。它無聲無息,既是可變的不固定的,又是獨立運轉,有自己的準頭與規律,不會改變自身的運動的方向與節奏的。它循環往複,無休無止,可以說它就是天下的母體、起源、初始化。我不知道應該將它歸入何種概念,怎麼樣去稱呼它才好,勉強給它起一個名字,叫做道。再費點力氣解說一下,它是廣大博大無限大的;博大了就瞬間萬裡,運行不息;運行不息了就深遠渺茫;走得深遠渺茫了就又返回自身,回到起點,周而複始。所以說道是偉大的,天是偉大的,地是偉大的,人也是偉大的。世界上有四種大,道、天、地、人,人是四大之一。人要按照地的法則做人行事,地要按照天的法則為地,天要按照道的法則為天,而道呢,它遵循的或實行的是自然而然的運作法則。這一章非常重要。第一,它說明道的產生先於天地,老子將天地視為次生概念,而將道視為原生概念:道是永恒的,是先天先驗的;而天地是後來的,是逐漸形成的。這很精辟,比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說法精彩得多。其次,它明說了道是混成的。混成,在混沌中自然生成,這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混一、混和、混元、混生等詞,都包含一種原始、原生、先驗、泰初、根本的含義,混字是最接近道的詞之一。此前的第十四章,已經講了混而為一。哲學家麵對的世界,一麵是萬物,一麵是一。用黑格爾的話來說,一麵是雜多,一麵是統一。怎麼統一起來的呢?老子說是混而為一。能將萬物混而為一,這是哲學家的本領,這是道的運用。道的功用在於,它不但能使萬物分離開來,更能使萬物混一起來。重視概念的歸屬與提升,重視尋找一個萬能的鑰匙,希望能抓住一個牛鼻子,一個穴位,乃無往而不利——包括為政、習武、作戰、求學,一通百通,一勝百勝,所以特彆重視混和成一的命題,這是我們的傳統文化的特色之一。混的意思包含著無定形定量定位,彈性、變易性與模糊性,容受性與可塑性。越是混沌,就越是無以名之。無以名之而名之的結果,是強為之字,勉強為它起的所謂“道”這個表字,未必準確和理想,未必百分之百地妥帖。姑妄字之,是正式的稱謂之賓,是代稱謂。這正是《老子》開宗明義,在第一章先強調它是不可道,不可命名,不可言說的原因。所有的有關論述,也都不是理想的、清晰的、足以說明道的特質的。沒有理、化、生的可驗證性,沒有史、地的確定性,沒有數學與語言文學的完備與充實性,沒有儒家教導的生活性規範性,這可以說是老子之學的一大遺憾。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它反證了道的精微偉大,它是實大於名,實超過了名許多許多倍。它是一切言語所難以表達的,是一切命名所不能完成的超概括、超偉大,是永遠完成不了但又永無停止的趨向於無限大的→∞,是趨向於神性而不全是人間性概念。你可以充分運用自己的想象力、抽象力與感悟力去接近這個道。此前老子已經講了道的玄妙、夷、希、微、衝??這是講道的質地。老子又講了若水、虛、靜、嬰兒、居善地、心善淵??這是說明道的品性德行。講了道的玄牝、橐龠、動而愈出??是講道的效用。這一章講了道的大、逝、遠、反,則是講道的格局。大是講涵蓋性,逝是講變易性,遠是講深刻與恒久性。道越是深刻,離日常經驗與皮毛淺見就越遠。反則是講逆向性與循環性。任何事物的運轉,都不是單向的矢量(一個單純的箭頭),萬變不離其宗,物極必反,這是中國老祖宗早已琢磨出來的萬物萬象的特性。所以中國人喜歡與崇拜圓形,相信萬物周而複始,一元複始,萬象更新,萬物萬象無始無終。再往下是道天地人“四大”的概括。比較起這個“四大”來說,更被中國人普遍接受的是“三才”即天地人,或天時地利人和說。《易經》的《說卦》第二章上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而孟子的說法則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是說,廣大中國人長期以來,在主流儒家文化的指引下,認為世界是由天地人三個維度組成的。這不是幾何學上的三維空間,而是哲學社會學上的三維世界。國人還常常在講天的時候將天道與曆史的發展趨向、命運或所謂氣數、陰陽之理與盈虛之辨結合起來。也就是把天與時間、時代的因素放在一起考察,說一個朝代或一個人物氣數已儘,是說它或他(她)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天意已經變化、不在它、他或她這邊了,所以叫做天時。在講地的時候則將地與資源、地形利害與地域文化、剛柔之相濟互補結合起來,所以叫做地利。而在講人的時候,國人更重視的是群體,是群體的團結程度與組織程度、和諧程度與集體行為的效能,還有群體的素質,尤其是其仁義道德的化育程度,所以叫做人和。簡單一點說:天指時間。天是曆史性時間性宿命性先驗性概念。地指空間。地叫地利,是空間性位置性客觀性實用性概念。人指社會政治文化。人叫人和,是文化性道德性可塑性可為性概念。古人的天地人三才說還是很周到的,人搞得再好曆史時機不對,照樣一事無成。地理空間條件不具備,你也會事倍功半,達不到預定目標。人當儘力,同時人當正確地判斷自己的時間空間條件、限製性與機遇。還有一個說法,最早見於孟夫子,他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因為人與人最近,其次是地利,再其次是天時。人的因素才是人最可為、最能起作用的。天時不對,地利不對,你能做的事有限,你能做的隻能是等待時機或轉移地點。人的因素不對,責任在你,作為在你。但真到了關鍵時刻,人們會說“天亡我也”或“天助我也”。天似乎最後仍然起作用。老子這裡則加上了大道,因為老子認為天與地與人的統一性在於道,道乃是最高最偉大的概括,是至上的本質。天地人“三才”是看得見的,是清晰的感覺與思索的對象。但如果沒有道,就無法將天地人“三才”統一起來,統領起來,就說不清萬象萬物的本質與本源。而沒有天地人,大道也就成了空洞的想象遐思,成了不但無以名之,也未必有之的空對空了。印度也有地水火風之“四大”說,所以佛教要講“四大皆空”。與之相呼應的是我國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說。反觀老子的“四大”,道天地人,則是以道統率“三才”世界的結果。同時,老子並不將抽象大道與相對具體的天地人三者對立起來,他稱頌四者皆大,他追求的是四者的統一而不是分離。再往下講,道、天、地、人四者是什麼關係呢?人生活在地麵上,所以要取法於地,要厚德載物,要勇於承擔,要謙虛與眼睛向下,要剛柔相濟,同時要注意一切舉措符合本地的地緣與地理特色。天覆蓋著地麵,比地高聳而且廣大,對地居高臨下,所以地要取法天,不論你解釋天是行健的,自強不息的;或是不仁的,視萬物如芻狗的;或者是無言的,不言而行大道,不言而明日月。地要根據天時的變化季節的變化而調整自己。天地人“三才”的總主導總概括總根本則是道。人也大起來了,與前邊說的萬物與百姓芻狗論是否有悖逆呢?看你怎麼理解了,人的一切也是體現了大道的,體現了大道的一切都是偉大的。如果芻狗說是真理,是大道的體現,是大道的獨立不改的運動方向與節奏,那麼芻狗說也是偉大的。芻狗通大道,芻狗亦大,芻狗之毀滅亦大(參考印度教之阿濕婆神乃最偉大的毀滅之神說)。在這裡,我們還要想一想,尤其是對於老莊來說,偉大與渺小本來就是相通的。對於無限大的道來說,銀河係也是渺小的,趨向於零蛋的。而對於具體的萬物來說,芥子也罷,孑孓也罷,都是難得的偉大存在,也都體現著本質,都是大道的下載,都是大道的顯現,都是宇宙萬物的一個微粒,都是要多偉大有多偉大,要多渺小有多渺小——偉大即渺小,渺小即偉大。認識到自己的渺小,那正是靠近了大道的表現,也就成為通向偉大的道路了。同時,不論人怎麼偉大,在“四大”中,它處於末位,人仍然不能夠太翹尾巴。道法自然的說法則更加重要。這裡的自然與今天通用的名詞——主要是為了與人文創造的一切區彆開來而稱的“大自然”的含義不完全相同。老子的“自然”主要指的是一種狀態,即自己的自然而然的運動,指的是自行運動變化存在或不運動不變化而存在直到不存在、消失滅亡,不必要也不可能人為地去改變它們的自然狀態。這樣的解釋,又使你覺得當年的“自然”與今天的所謂“大自然”不無相通之處。道是自然的,不受意誌、價值、文化、權勢、科技與才能的左右。它不具有人格化的選擇的空間,不具有傾向、愛憎、善惡、情緒、願望。它隻能自己運動自己的。這樣的自然說,更客觀也更冷靜,它包含著一種冷偉大、冷權威、冷神明。體會清楚這樣一個“法自然”的冷大道,少一點熱昏與癡迷,還真夠讀者喝一壺的。這裡有一個問題,按老子的學說,道是至高無上的,是至大無邊的,是至遠無端的,是循環往複的,是無限大,是最最本初的。天地有無,都是產生於道的。為什麼這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自然”比道還“高”還偉大還厲害呢?而且隻此一處,講的內容似乎是說自然是道師法的對象,何也?我的個人心得是:法者,可以解釋為師法,及物動詞;也可以解釋為法則,抽象名詞。人師法地,同時人的法則等於地的法則。地師法於天,同時地的法則等於天的法則。天師法於道,同時天的法則等於道的法則。那麼道的法則呢?道的法則就是自然而然,自己運動,自己存在,自己成為這樣那樣。道法自然的最好解釋是:道的法則乃是自然而然的運動。道的法則是自己運動。當然也可以說道師法的就是這種自然而然地運動的法則,或者說道的師法對象是自然而然的運動,或者說道取法於自然而然的運動。列出式子來,則是人→地→天→道=自然。道對自然的“法”,與人→地→天→道的師法,不是相同的概念。人→地→天→道=自然的說法本身就像一個圓,而不是一條矢量直線。因為道的自然特性,包含著萬物,應該說也包含著人、地、天。道是世界的本質,自然是道的本性,比大、逝、遠、反更根本的本性。道偉大,自然偉大,天偉大,地偉大,人也可以隨之偉大。人的偉大與否,在於你對道的體悟的深淺多少遠近。道法自然的說法,同樣是為了令人平和冷靜、令人尊重萬物自化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