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光同塵(1 / 1)

老子的幫助 王蒙 1327 字 2個月前

道雖然空無所有,卻怎麼用也用不完。它的深遠如同萬物的起源與歸宿,萬物的根本與依據。要磨掉它的鋒芒,解除它的排他性,調整它的亮度使之柔和一些,與塵世、世俗的東西靠近。它似有似無。我們不知道大道是由什麼產生出來的,反正它的出現比上帝的出現還要靠前。第四章講大道的品格。尤其是強調它的兩方麵的特性:既是空無的、虛靜的,又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既是神妙的比上帝更本源、更抽象與更本質的,又是此岸的、人間性的、生活化的與世俗的。大道是親和的,是並不怎麼刺激人逼迫人嚇唬人的。空、虛、衝、盅(有一說衝應為盅)都是言其虛空。正因為虛空,才用不完。一切實在的、具體的、具象的、堅硬的物件、生命、用具都是用得完或者完得很快的。例如王朝政權,是實有的、具體的與堅硬的,但是都有它的開頭與結尾,都有滿盈以後衰亡毀滅的過程。對於王朝政權的記憶、討論、感歎,要抽象得多,空洞得多,也長久得多。比如金錢,是實有的、清晰的、可以計量可以觸摸的,也是三用兩用、三花兩花就會窮儘的。但是對於財富與欲望的思考、規律與原理,就比具體的金錢抽象得多空洞得多也深遠得多。大道的特點是虛空,小道的特點是充實,大道的特點是或怎麼樣、似怎麼樣、也許怎麼樣與相近怎麼樣,都是模糊的大概的。而小道的特點是明確與肯定,是沒有多少討論的空間的。保持虛空狀態,保持衝的無限容積,保持大道的涵蓋能力,保持抽象概念即“名”與“字”的優越性主動性裕足性,留有餘地,絕不動輒動老本、拚老命、傾巢出動或傾囊花費,這是老子的理想。雖然不能夠絕對化,但是這樣努力,這樣爭取總是可以的。大道之衝之虛空,是一種偉大也是一種功用。大道是萬物萬象的概括與本質,是一切的起源,甚至是上帝的起源,上帝也是大道的作用的結果,這樣一種想象力概括力是無與倫比的。請想想看,既然每件具體的事物都有個根源,有個本質,有個出生與滅亡,有個變化過程,那麼萬物萬象豈能沒有一個總的根源、總的概括、總的歸宿?稱之為道,豈不正好?道的特點是實而虛之,似有而似無之,它是道路、道行、自然、有與無的存在表象,是混沌的存在;又是道理、法則、能力與主導,是玄而又玄,怎麼概括也夠不著它,因為它就是無限大,無限遠,無限深,無限早,無限後。一句話,它就是終極。它又虛空(衝或盅)又淵深,它似乎是萬物之宗——萬物的起源與歸宿。這是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的。因為人類是有大的概念的,有深的概念的,有總括與綜合的概念的。那麼大到終極,大到無限,深到終極,深到無限,總括到綜合到終極,總括並綜合到無限,我們得到的是什麼呢?有沒有一個概括一切、主導一切、包容一切、恒久、奧妙無窮的東西在那裡接著呢?有的,它就是道。這其實比把這個最後的終極的概念說成是某個神祇更難以質疑,難以駁倒。因為如果是神祇,你可以用A神祇否定B神祇,用C神祇或無神祇替代A與B神祇,你卻無法否定與替代無限大無限深無限遠無限久的概念。要知道,連數學也承認這樣的關於無限的概念。道就是無限、無量與無等(後二者是佛學的概念,但我們可以以老子的理論幫助我們去理解它),道是一切。正像無限大乘上零趨向於一切、趨向於任何數一樣。挫銳解紛和光同塵的意義在於道也是生活,是與自然而然的生活密切結合的。大道並不是淩駕於生活之上的壓迫者、裁判者,更不是懲罰者。和光同塵用現在的語言來說就是貼近生活、貼近實際、貼近人眾(那時候還沒有大眾或人民一說)、麵向俗世。小有見識的人往往自以為是淩駕於眾人之上,其實精英意識如果脫離了生活意識,就會自命不凡地成為形而上意識,自以為大如天宇,自視重如泰山,而視生活視百姓如草芥,也就變成淩空蹈虛,變成斷線的風箏了。真正的精英,那個時候叫做聖人,卻應該是密切聯係生活的:大洋若土,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大思想家若平常人即你我。自稱思想者的人整天演練思想的肌肉塊、思想的健美操,而真正的學問真正的見地卻普普通通,真理比謬論一般來說要樸素得多實在得多。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美是生活(而不是淩駕於生活);也如四明天童無際了泒和尚所講:佛法在你日用處。在你著衣吃飯處。在你語言酬酢處。在你行住坐臥處。在你屙屎送尿處。擬心思量便不是了也。咄,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真正的大道也是這樣,它是生活,它是自然,它是樸素和真誠。中國的佛學顯然也受到了道家道教的影響,反對造作與誇張,反對高高在上,反對裝腔作勢,借以嚇人,反對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反對擺出動輒一個人與整個地球開戰的架勢,主張自自然然,平平淡淡。這是因為,不論你對思辨與感悟有多麼偉大神奇奧妙、超凡入聖的激情與驕傲,你的一切認知仍然來自生活,來自塵世,來自此岸。一切的形而上的偉大,都離不開形而下的基礎。彼岸的信息再神聖,隻有下載到此岸以後,才能討論解悟。大道似有或有,這一章中用了似與或兩個字兩次:“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老子在此章中流露了他的唯道論的似或性、模糊性、揣度性,叫做“好像”、“或許”,這樣的詞並不執著堅硬,並不盛氣淩人,這也是必須和光同塵的依據與表現。你能夠掌握的也隻是大概其,你能不和光同塵,反而自我運轉、自給自足而且不可一世嗎?大道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大道又是表現出來的、下載出來的、顯示出來的。大道演化出來就是生活、是日常、是著衣吃飯、是言語酬酢、是行住坐臥、是屙屎送尿,當然也是有為與有言、有治與有欲,是尖銳與紛爭,是社會與人群的熙熙攘攘。老子的偉大與貢獻,甚至還有他的幽默感,恰恰在於他從尖銳中看出了挫其銳的必要與道行,從紛爭中看到解除紛爭的必要與道行,從有為有欲中看出無為而治無欲而幸福的必要與道行,從熙熙攘攘中看出了衝、虛、盅的必要與道行,從泰山壓頂的威權中看到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的結局。在這裡,你要挫隱的光可能是大道之光,你要認同的塵世是非道無道對道缺乏自覺的塵世,思想家的貢獻恰恰在於從道的光輝中體認到不使這種光芒太刺眼的必要與道行。從塵世的非道、少道、道甚稀缺中認識到大道的無疑存在,大道正是在非道、無道、缺失大道中作用著與主導著,我們要善於從非道無道中學會體認大道的必要、道行、學問。就這樣,老子超越了或者是含糊了唯物論與唯心論之爭,含糊了無神論與有神論之爭,含糊了此岸與彼岸即人界與神界、這一輩子與死後之爭。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大道是物質,也是精神的最高級最深邃最遼闊的終極。既然到了終極,既然到了無限遠處兩條平行線都相交了,既然到了無限大處零都能夠變成任何數,既然那時的零與任何數與無限大的區彆都消失了,精神與物質等還有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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