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啪”聲不絕於耳,肖強的褲子被扒在到腿彎,肥胖白淨的屁股上多了一道道血痕。打過之後,韓勇和青蛙將肖強鬆開。肖強趴在地上,久久不願意抬頭。侯海洋在一旁觀戰,他心裡總覺得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這個預感來源於對父親脾氣的了解,肖強氣質與父親類似,若是父親如此受辱,多半會有激烈反應。他暗自警惕,緊緊盯著肖強。過了半晌,趴在地上的肖強伸手將褲子拉了起來,然後雙手撐著地,彎腰,屈腿,抬頭,最後艱難地站了起來。他臉上沒有表情,或者說表情太複雜反而變得麻木,緩緩地仰起頭,看了看高高的小窗,這個小窗能夠通向自由,隻是五六米的高度讓人隻能仰視。透過這個窗,他的目光延伸出去,似乎看到了辛勤工作的兒子,刻苦攻讀的女兒,以及在家任勞任怨的黃臉婆。家庭是如此美好,現實是如此殘酷,人生的所有幸福就因為自己的猶豫而破碎。肖強臉上出現決絕神情,向後退了幾步,然後低頭猛地向牆壁撞了過去。頭部就要撞到牆壁時,一床被褥及時扔了過來。儘管隔著一層被褥,肖強腦袋撞在牆壁上,仍然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被褥是侯海洋扔出去的,他預感到可能要出事,便一直緊盯著肖強,總算及時扔出了被褥。肖強徹底地昏了過去。侯海洋伸手在其鼻間探了探,果斷地按照農村的土方法使勁地按人中。鮑騰平時都隻動口不動手,眼見肖強以頭撞牆,如此剛烈的反應也嚇了一跳。下了板,幾步來到便池邊弄來一盆冷水,迎頭朝著肖強臉上澆了過去。過了好一會兒,肖強才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先看了一眼落在身邊的被褥,然後定定地看著蹲在身邊的侯海洋,道:“你何必救我,像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鮑騰見肖強沒事,火氣頓時上湧,道:“你們知識分子都是木錘子,肚子裡這麼多油水,餓兩頓就去撞牆,值得嗎?你撞了牆,就是畏罪自殺,對得起你的老婆和孩子嗎?”肖強喃喃地道:“活成這樣,沒有意思。”鮑騰用手指著侯海洋,道:“貪官要自殺,這是自絕於人民。你扔了被褥要當偽好人,以後你就去管貪官,管不好,你要給全號一個交代。”在嶺西,向來是“好的怕愣的,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見到肖強以決死之心撞牆,鮑騰便決定減緩對肖強的壓力,若是真出人命,他在號裡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他將皮球踢給了侯海洋,這樣做可以巧妙地下台階,同時維護自己的權威。冒充中央領導是一個有科技含量的工作,鮑騰認真學習和體會過官場之術,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隻是一個騙子,全身心沉浸在官場話語之中,並且樂此不疲。由於入戲太深,他得以成功將不少深有洞察力的高官騙倒,直至進了看守所,有些領導還不相信鮑騰真是騙子。侯海洋膽氣壯實,素來不怕事,加上確實隱隱地同情肖強,對鮑騰安排沒有提出異議,道:“晚上罰肖強蹲地,新賊吃半碗飯是206號的規矩,甭管他是什麼來頭,都得一視同仁。”如此說,其實將鮑騰“餓肖強三天”給改變了。鮑騰聽懂了其中意思,臉上沒有表情,盤在板上。師爺也聽出其中的差異,他看了鮑騰一眼,又瞧了瞧侯海洋。見鮑騰默認了自己的說法,侯海洋沒有得寸進尺,他將地上的被褥提了起來。誰知被褥被掛在了板鋪上,低頭査看時,意外地發現在板鋪下沿有一小段鐵絲。這一段鐵絲平時隱藏在板鋪下麵,若不是被褥掛在上麵,很難發現。為了安全,在號內嚴禁刀子、鐵絲、鐵釘、玻璃、繩子等物品,武警還會定期搜査房間,侯海洋暫時沒有想好這一小段鐵絲有什麼用處,他沒有聲張,記住了這個秘密,提著被褥回到板上。一床被褥救了一條人命,讓一個大事件消於無形,若是在外麵的世界,此事有可能成為議論的熱點。而在看守所裡,嫌疑人之間麻木且冷漠,此事如一粒石子落於水中,激起一圈圈漣漪,很快就消於無形之中。肖強尋死不成,失去了再次尋死的勇氣。蹲地時總覺得站立不穩,腦袋裡有嗡嗡的響聲,伴有惡心嘔吐的症狀。他半靠著牆壁,才勉強完成任務。雖然頭昏欲吐,他卻不後悔剛才的舉動。撞牆的行為為自己贏得了一些自由,能在勞動時背靠著牆稍稍休息,也沒有人過來拳打腳踢。以前在單位時,有一整套組織紀律和規章製度來規範人的行為,個人武力基本上對地位高低沒有影響力。作為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工程師,他由於技術過硬,成為交通廳的總工程師,除了廳長以外,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現在到了看守所,規則完全變了,個人武力成為地位高低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由高高的金字塔頂被拉到了最低層,連十八九歲的小人渣都可以欺負自己。他必須得儘快適應另類社會的生存規則,否則等待他的將是不停息的淩辱,最終隻有走向死亡。青蛙最近一直不太積極,他將肖強按倒以後,便興味索然地站到一邊,肖強自殺亦沒有引起他的更多關注。師爺注意到青娃的異常,主動問:“青蛙,想啥事?”青娃悶了半晌,道:“我估摸著要判了。”師爺笑道:“經這麼多事,還沒有練出來。判了是好事,可以見到老婆娃兒。下隊後更是天地寬,比窩在這裡要強得多。”青蛙垂頭喪氣地道:“我們這一夥有五個人,肯定要敲兩三個腦袋,我是從犯也得十來年。等十來年出來,我就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老婆估計也守不住。”師爺勸道:“你越是這樣想越是沒有意思,想點好事,憑哥幾個的本事,到了勞改隊減幾年刑,十年出來,還沒有滿四十吧,生龍活虎就是一條好漢。若是喪了氣,越活越倒黴。”侯海洋一直沒有弄清楚師爺是怎麼進來的,從氣質上來說,師爺並不像是個知識分子,也不像個土流氓。在206號裡,若說他稍微有些怵的人,除了鮑騰就是這位搖蒲扇的師爺。在這次談話的第二天,青蛙接到了判決書,他捏著薄薄的紙片回到號裡,臉上神情似哭似笑。師爺道:“咋回事?判了多少年?”“十五年。我們這批人有三個要戴銬了,我堂兄也遭了。”青蛙唉聲歎氣地道,“堂兄是獨子,他遭了,以後大伯怎麼能活。”鮑騰道:“兄弟,這都是命。按照所裡規矩,最遲明天就調號。今天中午加餐,給你吃兩包方便麵,大家在號裡相聚,做一場兄弟,有緣啊。”青蛙的胳膊、後背都刺著青,初看上去挺嚇人,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去掉了對刺青男的恐懼,侯海洋才發現青蛙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滿腦子江湖英雄的幻想。初中畢業就不再上學,混社會的結果是英雄沒有當上,成了社會渣滓。鮑騰將薄紙片還給青蛙,道:“以後出去,記得把背上的下山虎弄掉,你腦子少根筋,下山虎刻在背上,要禍害家裡人。誰給你做的刺青,一點不專業。”青蛙驚訝地道:“老大,當真有這回事情?”鮑騰道:“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一定要記著去弄掉。”吃飯時,上鋪集團每個人都分到一盒方便麵,青蛙吃了兩盒。這時侯海洋在看守所裡體會到一些人性的溫情。青蛙拿到判決的第二天,就被調了號。鮑騰在206室有好幾個心腹,青蛙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青蛙走了,就得再找人來充實自己的力量。調號當天,鮑騰把侯海洋、師爺和韓勇叫到身邊,用推心置腹的姿態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一次調號走了青蛙,我信得過的得力兄弟夥就剩下你們幾個。我告訴你們一個訣竅,人是社會動物,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得有組織,這個組織是金字塔形狀。天棒,懂金字塔嗎?就是埃及那個。”韓勇一臉迷茫,道:“埃及,啥子埃及。”鮑騰指點著他的鼻子,哭笑不得,道:“你不是說你是初中文化,怎麼連埃及都不知道?”韓勇嘿嘿笑道:“讀到小學二年級,我就跟著老大到街上去砍人。我十四歲就破處,這個是真的,絕不吹牛。”鮑騰道:“東城的老塔你總知道吧,座子寬,頂頂尖。我們這個社會就是一個老塔,總是由少數人統治大部分人,我們要麼被人騎在頭上,要麼就騎在多數人頭上。”韓勇有多動的毛病,安靜下來就覺得全身難受。鮑騰看著他的難受勁,揮揮手:“天棒,你去檢査便池,不要讓貪官偷工減料。”這個任務比較符合韓勇的胃口,他飛快地下床,過去找貪官的麻煩。侯海洋和師爺專心聽著鮑騰講話。沒有小學生韓勇在場,鮑騰反而能夠順暢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我、蠻子、師爺在看守所都有關係,有政府支持是成為少數人的關鍵。天棒為人耿直,算是我們一夥的。我們幾個人抱起團來,在這個房間就沒有人敢和我們鬥。以我們三人為核心還再拉三個人過來,維持到六個人就可以在號裡占領導地位。人數太少,會有人挑戰權威,人數太多,這個號裡上賬的錢隻有這麼多,若是人多了,分到碗裡的菜就沒有幾個。”這一席話是鮑騰建立自己班底的真話。侯海洋領悟力強,頓覺腦袋裡一片光亮,晦澀陰暗的看守所便開始透明起來。“現在這批人已經被打服了,要從裡麵選兩個人。柴波家裡有錢,上賬比較多,讓他睡到娃娃臉旁邊。方腦殼家裡條件也可以,這娃膽子大,也敢出手,他也睡過來,新班底就出來了。”鮑騰又道,“最近判了一批人,估計從今天開始陸續要調人過來,等新人來了以後,要堅決鎮壓,決不能讓他們有造反的可能性。”侯海洋和師爺如今都是上鋪團體的人,不管將來如何,他們都不願意失去現在擁有的地位,三人為核心,六人抱成團,這是維持生存的不柴波和方腦殼喜滋滋地將被褥搬到了上鋪位置,第一個待遇就是兩人分到了一塊香皂,第二個待遇就是兩人分到一盒牙膏。柴波和方腦殼家裡條件都還不錯,平時也在看守所上了不少錢,可是由於206的賬是由鮑騰統管,就算他們有錢,沒有鮑騰發話,他們一個子都用不了。換個角度來說,他們每個月花了一千元錢,用在自己身上的隻有幾十塊,大部分都被上鋪集團花費了。他們對此隻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兩人終於混到了上鋪集團裡,自然會全力維持這個製度,否則以前受過的苦就白吃了。在得到香皂和牙膏的同時,柴波的名字被改為柴雞,方腦殼原本就是個綽號,依然被允許保留。時間轉瞬即逝,侯海洋度過了看守所內的第一個7月1日。這一段時間,侯海洋適應了看守所的生活,穩定了在206室的地位,基本上不會受到欺負,而且可以欺負彆人。肖強度過最初的艱難日子,雖然仍然沉淪在最底層,與強奸犯陳財富和社會大哥趙老粗在一個水平線上,可是他能吃到基本口糧,而且挨打次數明顯減少,這種待遇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吃過早飯,管教點名後,大家延續著以往習慣,又盤在了板上。鮑騰對著師爺耳語幾句,師爺道:“今天是7月1日,老大發了話,大家免盤,可以自由活動。”坐板是一件極為枯燥的事,偏偏鮑騰對坐板一事極為變態,要求極嚴,弄得206室的人苦不堪言。最怕坐板的是趙老粗這等胖子壯漢,最不怕坐板是娃娃臉這種體格纖細的瘦子,侯海洋人長腿長,屬於中間狀態。每次坐板結束,他都全身僵硬,特彆是兩條腿就如灌了鉛一般。今天是特殊日子,難得輕閒一天,大家都格外高興。206室是看守所的文明號,除了進室走規矩時挨頓打,平時基本上沒有什麼暴力。唯獨不爽的是鮑騰的規矩大,吃飯、上茅以及坐板都有嚴格規定,特彆是坐板時誰要私下聊天,肯定會倒黴。今天不用坐板也就意味著大家可以隨意聊天,或者在狹窄空間裡小小地活動。號裡隻有一個窗戶與外界聯係,每天上午,太陽光就會從窗口射入,在號裡停留片刻。曬太陽一直是鮑騰的特權,在星期天這個特權就要開放出來,由上鋪幾個人輪流享受。師爺、天棒等人輪流曬了一會兒太陽,當太陽光曬在侯海洋臉上時,他感到臉上有一種熱烘烘的熱量,這種熱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讓他產生了久違之感。自從產生越獄的想法以後,他便留心尋找看守所存在的破綻,目前有了三套方案,第一套方案針對的是看守所建築,第二套、第三套方案針對的是看守所管理漏洞。第一套方案是打洞和利用下水道逃脫,在電影中能看到類似方法。嶺西一看是鋼筋水泥建築,要打洞出去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說還有其心各異的二十來個犯罪嫌疑人。至於下水道是什麼情況,更是兩眼一抹黑。第二套方案是利用提訊和教育談心時形成的走出監舍的機會。回想著走出監舍細節時,太陽光射過眼皮,產生一團光亮。侯海洋暗想道:“我那天要穿上短袖襯衣,在進入提訊室大門前,返身猛擊管教的後腦,把他打昏以後,換上皮帶,走出第一道鐵門。”這裡麵就有三個細節:一是能不能迅速將管教打昏,若是不能,則逃不出去;二是不能被監控發現,要在大門口動手,唯有此處可能是監控的盲點;三是管教身上要有鑰匙,否則也不能打開鐵門和手銬。第三套方案也是電影裡經常出現的方案,吞服異物到肚子裡,形成肚子痛,到了醫院再尋機逃走。在第三套方案中,吞服什麼異物很關鍵,既要形成肚子痛的效果,又要保持行動能力。在看守所裡麵,能致人死命的東西不多。他將三套方案在腦海中反複比較,最後發現還是第三套方案最靠譜,但是第三套方案要對身體進行自殘。麵對生命和身體的自殘,侯海洋毅然選擇了保留生命。自殘最有效的材料就是隱藏在暗處的那一段鐵絲。仔細推敲了一遍自己能想到的行動方案,他得出結論,第一套和第二套行動方案失敗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第三套行動方案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隻是吃進一段鐵絲對身體有多大的傷害他還不太清楚。他咬著牙想道:“就算是把腸子撐破,我也要試一試,否則不明不白吃一粒花生米,太雞巴倒黴了。”“嘿,嘿,該我了。”韓勇剛才不想曬太陽,眼看著太陽要移開窗戶,他又突然想起要曬太陽。韓勇眯著眼睛享受了一會兒太陽的溫暖,突然一拍大腿,道:“今天是七月一日,那是我的生日,差點搞雞巴忘了。”師爺道:“你到底幾歲了?我琢磨著你應該比我小吧。”韓勇道:“我二十六。”師爺笑道:“你龜兒子黑得像個鍋,我還以為你有三十好幾。”柴波自從進入了六人集團,也就有了聊天的資格,在一旁插嘴道:“天棒是故意傷害罪還得加搶劫,肯定要進去十來年,出來四十歲,說不定雞巴都硬不起來了。進了監獄,你要十年後才能嘗到女人的味道,太可惜了。”柴波所言是事實,事實往往不那麼美好,在特定的環境下會動搖軍心,引起不必要的是非,鮑騰狠狠地瞪了柴波一眼。柴波講到興頭上,沒有注意到鮑騰的眼神。韓勇果然受了刺激,傻乎乎地道:“幸好進來時我還搞了一個少婦,要不然小兄弟好多年都吃不了葷菜。”柴波流著口水,道:“天棒,快講點細節。”又摸了一段煙屁股遞給韓勇,道:“抽一口,好歹過個生日。”韓勇一副神往的樣子,道:“有一天晚上,老子從十八樓翻進去,拿了錢包原本想走,結果床上那娘們沒有穿衣服,忍不住就搞了。我最喜歡少婦,沒有弄幾下,她就配合得很,水水流了一床。”鮑騰終於爆發了,一腳將柴波踢下床,道:“不會說話少開口,嘴巴會臭嗎?”他又踢了韓勇一腳,道:“你狗日的打胡亂說,吹破牛皮。”韓勇沒有明白鮑騰為什麼生氣,道:“我沒有吹牛。”鮑騰大怒,抬腳將韓勇也蹬下板鋪,道:“滾到便池那邊去。”韓勇從床上爬起來,有些發蒙,師爺招手把他叫到身邊,湊在其耳邊麵授機宜道:“你少說兩句,小心有人點水。”韓勇扭頭看著號裡的人道:“誰敢點水,老子騸了他。”師爺趕緊道:“閉上臭嘴,你狗日的聽不懂人話。”韓勇加人了六人集團以後,是號裡的第一號打手,所謂的第一號打手,不是指他打架有多厲害,而是指他喜歡動手打人。今天被鮑騰踢下床板,讓他無比鬱悶。站在便池邊,他用眼睛瞪著靠近便池的幾個人。趙老粗隻怵鮑騰和侯海洋,翻了個白眼,根本不理韓勇。肖強是撞過牆的人,表情麻木,目光就盯著對麵的牆,一動不動。陳財富被韓勇打過無數次,畏縮地低下頭。韓勇走到陳財富麵前,掄圓了雙臂,對著這個倒黴蛋劈啪就是一陣亂打,罵道:“老子叫你笑,笑個錘子。”陳財富受了一頓打,嘴角流了血,隻得自認倒黴。剛打完,二樓頂上跑來一個管教,在窗邊吼道:“鮑騰,你是怎麼管號的,馬上開始學習,等會兒有人如果提問,你們要如實回答。”鮑騰經驗豐富,馬上意識到看守所來了官方的人,仰頭問:“張管教,這回是哪裡的人?”張警官道:“甭管哪裡的人,你們都不能壞了監規。”鮑騰道:“這個自然,206號從來不拉稀擺帶。”過了一會兒,小窗戶外傳來一陣擴音器的聲音,是一個女聲在介紹看守所的基本情況,包括看守所的麵積、押犯人數等。侯海洋心裡藏著越獄的計劃,就將耳朵豎起來,專心聽女聲講解。講解聲越來越近,到了窗戶口時停了下來,女聲講解道:“第一看守所是全省率先安裝全程監控的看守所,在總值班室裡,可以看到每間監所發生的事情。”幾名人大代表伸長脖子透過窗戶好奇地看著室裡的情況,從上往下看,滿屋是白花花的光頭。室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比絕大多數大學生宿舍都要強。省人大代表康璉問道:“我聽說很多看守所都有牢頭獄霸,不知在‘一看’有沒有這種情況,如果沒有,你們是怎麼克服這種自古就有的陋習的?”女聲用略帶著嶺西口音的普通話道:“‘嶺西一看’有最先進的監控設備,號裡的一舉一動都被全程監控,讓監舍透明是解決牢頭獄霸的最好方法。”十來名人大代表紛紛點頭。侯海洋與康璉是忘年交,他意外地聽到熟悉的聲音,抬頭看時,剛好看到窗後的康璉。康璉與女講解員交談幾句,便離開206室窗口,他壓根沒有想到前往廣東就失去聯係的小友侯海洋居然剃著光頭坐在監舍的板床上。省人大代表參觀了“嶺西一看”,又到東城分局聽報告。聽完報告,由東城區區長出麵,安排歡迎宴。十年前,省人大代表的分量還真不夠重,如今大講法製建設,一府兩院主官任職都需要人大發任命書,人大作為權力機關在整個體係中的作用越來越重要,人大代表自然水漲船高,各地政府主官都不敢怠慢。康璉原本不想參加歡迎宴會,誰知在東城分局會議室裡遇到了茂東熟人——目前官至東城分局副局長的秋忠勇。秋忠勇熱情地道:“康主席,你怎麼能走,無論如何得喝一杯。”康璉道:“你走之前也不打個招呼,悄悄就離開茂東,沒有來得及給你餞行。”康璉在茂東報社當領導時,報社小車被盜,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車還算是貴重物品,小車被盜讓康璉急得上火。刑警隊中隊長秋忠勇帶著一組人馬專攻此案,半個月以後,案件偵破,秋忠勇和康璉也成了朋友。秋忠勇道:“前一段時間弄得灰頭土臉,嘗到些冷臉,走就走了,何必再囉唆。”康璉知道秋忠勇當時的困境,感慨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能進省城任職,亦算幸運。”聊幾句,康璉還是要走,道:“今天兒子要從國外回來,我要到機場去接他。”秋忠勇豪爽道:“等會兒吃了飯,我讓駕駛員送你到機場。當年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家小子還在讀初中。”“一個初中,一個高中。兩人出國幾年了,平時難得回來。”“不錯,不錯,兩個兒子都出國了,有出息。”在兒子剛出國時,談起兒子在國外,康璉總是覺得驕傲,如今他是另一番滋味:“出國說起來好聽,幾年回來一次,和沒有兒子有什麼區彆。這是我的真心話,現在真的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你的兒子和女兒在做啥?”“兒子參加工作了,女兒剛考上研究生。”“我見到秋雲的時候,她還是小姑娘,如今都讀研究生了。”中午酒宴安排在了金星大酒店,金星大酒店是東城區最新的酒店,嶺西市的大多數重要接待都安排在這裡。人大代表散布在各行各業,在平常工作和生活中,有的進入過這種高檔酒店,有的則沒有進過。今天東城分局高規格宴請,人大代表們內心還是很高興,在進入酒店時都端著架子,仿佛沒有把這種酒店看上眼。康璉是最有平常心的代表,他完全是看著秋忠勇的麵子才參加了酒宴,好不容易等到酒宴結束,坐著秋忠勇的座車直奔機場。秋忠勇目送康璉離開宴會廳,看了看表,對跟在身後的辦公室民警道:“你給我開一個房間,我得抓緊時間睡一睡。下午三點鐘,市局將聽取案情彙報,你記得通知前台叫醒。”剛剛走出宴會廳,遠遠地看到市局張政委的背影,張政委和另外兩人站在電梯旁。電梯打開,三人走進了電梯。秋忠勇轉身回宴會廳,停留了十來分鐘,這才朝電梯走去。兩點三十分,秋忠勇被叫醒。睡了一個小時,他又變得精神抖擻。下午四點,康璉終於接到了小兒子康亮。康亮在國內讀大學時經常穿西服打領帶,弄得衣冠楚楚,一副精英模樣。如今在大洋彼岸工作,除非是正式場合,他總是穿牛仔服和圓領衫。今天回國,特意挑選了一件比較正式又寬鬆的丁恤衫。在回國的飛機上,康亮意外地遇到茂東一中的同學林海,兩人在茂東一中都是尖子生,同時考進北京。在北京由於不同校,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接觸便少了。大學畢業後,康亮出國,林海到廣東發展,沒有想到居然會在異國機場相遇。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人推著行李,聊著畢業後的發展情況,結伴走出機場。康亮在停車場意外看到警車,略為愣神這才想起是在國內,警車是可以私用的。他開玩笑道:“爸,你這是公車私用,而且是用警用車來私用,如果被納稅人知道,借車的人得吃不了究著走。”康璉一個人久居國內,見到兒子很是高興,道:“國情不同,彆把美國那一套用在國內。而且我是省人大代表,借用警車也是公事。若是說腐敗,國外的政治獻金才是最大的腐敗,他們太狡猾,把腐敗合法化。”“政治獻金都是高層之間操作,人民群眾又瞧不見。你這種明目張膽用警車辦私事,最讓人民群眾反感。”“這隻能說明資本家更加虛偽。”父子倆鬥了嘴,互相都覺得很是過癮。從小到大,父子三人常常在客廳辯論,這種不同於一般家庭的輕鬆氣氛讓康亮兩兄弟受益良多。康亮向父親正式介紹了林海。握手時,林海微微彎了彎腰,道:“康叔不認識我,我可是久仰大名,以前在茂東讀書時,經常看你的專欄。”康璉興致頗高,道:“我寫專欄的時候你才讀高中吧,那時就對我寫的文章有興趣?”林海道:“我們讀高中的年代,文學是最時髦的,我們成立了茂東中學文學社。康叔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文學社經常集體。”這一句話搔到了康璉的癢處,道:“當年還行吧,敢說點真話。現在老了,思維跟不上形勢,寫不了那種文章,如今就寫點吃喝玩樂的隨筆。”林海笑道:“那是人生上了另一個境界,返璞歸真了。”兩人聊得高興,倒把康亮拋到腦後。康亮見父親兩鬢染有白發,心道:“我出國之前,爸爸還以滿頭黑發而得意。媽跟著我們哥倆到了國外,把爸一人留在國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一次得想辦法讓爸也到國外去,一家團聚總比孤身一人在國內要好。”上車以後,康璉問:“小林到哪裡,回茂東還是在嶺西?送你過去。”林海也沒有推托,道:“我到東城區,在老省政府旁邊下車。”嶺西省政府辦公地點原本位於東城區,隨著嶺西城市的擴展,辦公地點搬到了西城區。西城區是新興城區,街寬樓高,公園綠化多,但是商業、學校、醫院都還沒有完全配套,因此省政府家屬院仍然還在東城區。警車駕駛員對東城區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拉著警燈,一路穿小道拐胡同,很快就來到東城區。林海一直在國內發展,對這類事情見怪不怪。康亮生出了些許感慨:“連我父親都要公器私用,難怪福山提出了曆史終結論,還有人提出中國崩潰時間表。”想到這裡,他對林海道:“林海,你沒有想到過到國外發展?”林海道:“中國是最有活力的新興經濟體,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我還想勸你回國創業,海歸有獨特的優勢。”康亮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道:“政治體製沒有改變之前,國內經濟很難長期保持上升勢頭,北海、海南就出了大問題。東北工業也是問題成堆,我沒有信心在國內發展。”康璉專心聽著兩位青年才俊議論。小車很快就到達老省政府家屬院大門,林海客氣地與康璉握手,道:“康叔,等我回到茂東再來拜訪你。”康璉這才發表了意見:“小林,我支持你的說法,康亮他們這個群體最大的問題是學了一肚子西方的知識,但是沒有與國內的實際結合起來,中國太大,情況複雜,遠在異國他鄉,根本沒有辦法體會到國內的發展。你回茂東,給我打電話。”他一人居於茂東,平時寂寞得很,對林海的邀請是真誠的。也正是這個原因,他才和侯海洋成為忘年交。林海朝著離去的警車不停地揮手,直至警車消失在視野中,他才轉身朝省政府第三家屬院走去。來到第三家屬院的紅磚牆外,他停住腳步,越接近張滬嶺的家,心裡的感傷就越強。林海和張滬嶺是研究生同學,畢業後各自創業。林海傾向於實業,到了廣州以後涉足於小家電行業,短短時間便小有成就。張滬嶺是圈內人公認的商業奇才,所做行業很雜,從金融、股票到房地產,他都屢有斬獲。張滬嶺到北海搞房地產時,極力鼓動林海投資。北海房地產行業的狂熱讓林海有所警惕,出於對張滬嶺的信任,他還是投了一筆錢,成為滬嶺地產股東。這次到美國旅遊,主要目的就是消解張滬嶺跳樓的陰影。到五大湖住了一個月,鬱悶的心情消解不少。從美國歸來後,林海再次來到張家。張仁德從貓眼看到了林海,連忙拉開門,激動地道:“小林,什麼時候回來的,快進來。”朱學蓮正在廚房收拾新買的尖頭魚,聞言走了出來,看到年輕英俊的林海,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她想忍住淚水,淚水在眼裡轉了幾圈,還是滑了下來。她滿手都是魚血,沒有辦法擦臉,就用衣袖擦了臉,道:“小林,你在屋裡坐,老頭,愣著做啥,給小林泡茶。”林海是張滬嶺的好友兼生意搭檔,嚴格來說,張滬嶺生意搞砸了,讓投資人林海蒙受了損失。張仁德不知林海到家裡來的意圖是什麼,一邊泡茶,一邊尋思著說辭。朱學蓮在廚房裡把手洗乾淨,放在鼻尖嗔了嗅,又用香皂洗了洗,連洗三遍,直到手上沒有魚腥味以後,她才端了蘋果出去。“小林,阿姨給你削蘋果。”朱學蓮不容林海推托,自顧自削起了蘋果,不一會兒就有長長的果皮在空中晃蕩著。林海不想吃蘋果,可是不能拒絕朱學蓮,拿起蘋果小口吃著。朱學蓮看著林海吃蘋果,眼圈慢慢又紅了。張仁德要沉著得多,問:“小林,最近在忙什麼?”林海道:“我才從美國回來,前段時間太鬱悶,生意也不順。”張仁德歎息一聲,試探道:“你在滬嶺的生意上投了不少錢,都收不回來了,我們想辦法以後籌錢還你。”林海忙道:“做生意有虧有賺,誰能保證每次都贏。滬嶺公司是股份有限公司,就算有債務,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以後任何人想找你們,彆跟他們廢話。”張仁德放下心來,欷戯著道:“滬嶺就被失敗的生意壓垮了,若是他能像你這樣豁達,那多好。”話題談到這裡,空氣中的憂傷濃得化不開。林海主動道明來意,道:“這次回來,我想去給滬嶺燒點紙錢,以後每年我都會看望他。”朱學蓮最怕兒子被人們遺忘,聽說林海要去燒紙錢,道:“稍等一會兒,我把魚湯給小麗燉上,然後我們再去。”張仁德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道:“都五點鐘了,再晚白鶴山就要關門了。”朱學蓮站起來,道:“煮魚湯很快的,最多十來分鐘,小麗每天要吃的。”林海與張滬嶺和侯正麗都熟悉,他聽到朱學蓮數次提到“小麗”,忍不住問道:“侯正麗住在家裡?”提到侯正麗,朱學蓮臉上才有笑意,道:“小麗懷孕了,這一段時間反應大,我煮的魚湯,她喝了才不吐。”這個消息讓林海既震驚又欣喜,好友有後,多少會減輕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痛。魚湯剛煮好,侯正麗回到家裡。見到黝黑、高挑的林海,侯正麗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大學時代以及在廣州和北海之間奔走的時代。與林海打了招呼,回到裡屋後坐了好一會兒,心情才平複,她細心地將眼角的淚痕擦掉,這才走到客廳。在北京有一個嶺西大學生同鄉會,茂東大學生同鄉會是其中一個分支,林海和張滬嶺是大學同學,張滬嶺就是跟隨著林海參加茂東大學同鄉會時才認識了侯正麗。換句話說,沒有林海作為中間人,侯正麗和張滬嶺或許就走不到一起。在朱學蓮的強烈要求下,侯正麗強忍著嘔吐的衝動,把一大碗魚湯喝完。飯後,四人前往白鶴山公墓。是否讓侯正麗去公墓,朱學蓮頗為矛盾,若是兒媳主動提出不去公墓,她會認為兒媳忘記了兒子。可是兒媳堅持要去公墓,她又擔心兒媳過度傷心,會影響胎兒。思前想後,她還是同意侯正麗一起到公墓。公墓除了放骨灰以外,還提供辦追悼會的場所。侯正麗等四人進會場時,恰好有一家人辦喪事。道士的念經聲和紙錢燒成灰的特殊味道,深深觸動了侯正麗,她又陷入了無儘哀思之中。在辦喪事的人群中,一位坐在桌前剝瓜子的客人眼裡閃著凶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一家人,他認出與張滬嶺一起談生意的林海,認出了張滬嶺的女朋友侯正麗。當林海開車離開公墓時,他開車尾隨在後,直到林海將車開進省政府第三家屬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