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碎了傳呼機(1 / 1)

巴山縣城號稱“七十一條街”,近年來縣政府大搞基礎建設,不過多數都還是半截工程,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縣城格局。秋雲站在縣委招待所看了一會兒,裡麵綠樹成蔭,對於單身女子來說,大樹過多的招待所過於陰森。站在縣委招待所門前,正在猶豫之時,看到一幢裝有射燈的樓房,頗有現代氣息。走到近處,發現這幢樓房居然是財稅賓館。在前台辦完手續,拿著鑰匙來到六零七房間。房間是老式暗鎖,開門以後,一股說不清是什麼味道的難聞氣味撲麵而來,她用手捂著鼻子,進屋將窗戶打開。在屋外站了幾分鐘,這才走進了房間。房間新粉刷過,衛生間鋪了地板磚,還算乾淨。床單和被子都是白色,從成色來看是新近購置。秋雲有輕微潔癖,對陌生人用過的貼身用品和床上用品格外敏感,她用兩根手指將被子拉開,白色的床單上麵有著可疑的黃色斑痕,銅錢大小,四五處。秋雲一陣惡心,連忙將被子翻過來,蓋住黃色斑痕。她來到衛生間裡,打開自來水不停地衝手,接連洗了幾次手,仍然覺得手沒有洗乾淨。坐在椅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秋雲下樓,走了一百多米,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小商店,買了玻璃水杯、牙膏牙刷和毛巾。正要付錢時,走進一高一矮兩個女孩,矮個子女孩相貌清秀,神情憂鬱,臉上猶有淚痕。高個子女孩道:“老板,打個電話。”商店老板掏出鑰匙,把電話機上的木匣子打開。高個女孩撥通電話,道:“朱財政,我把呂明送回來了。女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罵的。才結婚就罵人,是不是以後還要打人?你彆跟我解釋,回頭跟呂明好好解釋。我要是個男人,娶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心疼都來不及,還舍得罵舍得打?!”矮個子女孩在旁邊道:“陸紅,彆說了,他昨天喝了酒。”陸紅又教訓了兩句,這才掛了電話,氣鼓鼓地道:“你在家裡總是忍讓,這樣下去肯定要吃大虧,對男人就不能客氣,否則他們要騎在頭上拉屎拉尿。”呂明低著頭,將五角錢遞給了商店老板,回頭道:“我們到外麵去等。”她臉皮薄,不願意讓外人看到自己的私事。商店老板接過呂明的錢,又收下秋雲的錢,說了一句:“小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外人插在裡麵,最終是裡外不是人。”秋雲淡淡一笑,沒有答話,提著小袋子朝賓館走去。一個男人從樓門洞走出來,見到站在路邊的兩個女子,連忙加快腳步,與秋雲擦身而過時,他的目光被美女所吸引,轉過頭,追看著秋雲的背影。高個女子把這個細微動作看在眼裡,禁不住替閨蜜抱屈,心道:“放棄侯海洋是呂明作出的最錯誤決定,朱柄勇要人材沒有人材,要知識沒有知識,真不知道呂明是怎麼想的。”秋雲走到財稅賓館樓前,進門前,朝小商店門口望了一眼。一百米外,昏黃路燈下,隻有一個高個子女孩在街邊行走,另外一男一女已經沒有了影蹤,應該是走進了某幢樓某個房間。關上門,兩人便是一家,有委屈有爭吵與外人無關。賓館服務員站在值班室門口,招呼道:“喂,開水瓶在這裡,你自己提上樓,我一個人值班,走不開。”秋雲走到值班室門口,道:“能不能換換床單?床單有點臟。”服務員道:“昨天才換的床單,你要的是單間,茂東財稅局領導就是住單間。再說,管鑰匙的那位有事先走了,我打不開庫房。”秋雲提起水瓶,道:“不方便,那就算了。”回到房間,她倒了杯開水,將椅子搬到電視機正前方,準備看到精疲力竭才睡覺。財稅賓館的服務水平很一般,可是硬件還是不錯,電視機是21寸長虹牌,有九成新,這在縣級賓館裡很少見。“千萬裡、千萬裡,我追尋著你”,熟悉歌聲從電視裡飛了出來。《北京人在紐約》在今年大熱,很多人坐在家裡體驗了一把出國的奮鬥史,秋雲也喜歡這部連續劇,夜晚無事,正好可以打發時間。多數人從劇中看到了奮鬥,秋雲從劇中看到了愛情糾葛,體會到家庭重組過程中的無助、彷徨和痛苦。電視劇演到了十一點,結束以後,秋雲又繼續調台。到淩晨兩點,多數台都休息,茂東地方台神差鬼使地播起了地方戲曲,在咿呀聲中,秋雲又度過了一個小時。淩晨三點,秋雲困得不行,想著那幾塊黃斑便覺得惡心,無論如何不願意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進入夢鄉。夢裡,天與地全部被大霧籠罩,她無論朝什麼方向,都走不出一層又一層的白霧。早上,秋雲坐上前往柳河的早班客車。嶺西返回茂東走的是國道,省道有很多窗明幾淨的大客車,其中還有凱斯鮑爾等進口車。座椅寬大柔軟,車頭還有電視節目。乘客們大多衣冠楚楚,談吐彬彬有禮。茂東市到巴山縣是省道,大客車明顯減少,多數都是國產車。客車一般處於超載狀態,車內走道上加了些小板凳,超載的人就坐在小板凳上。巴山縣到柳河鎮是縣道,路上跑的車清一色都是中巴車,外觀破舊,沾滿灰塵。客車也處於超載狀態,車裡有魚腥味、汽油味和汗臭味。二十四小時內,秋雲從國道到省道,省道再到縣道,對於三個層次的鮮明對比深有感觸。她並非第一次乘坐鄉鎮車的城裡人,已經能適應車內亂哄哄的狀況。車行之時,她將感官深深內斂,沉浸於自身的精神世界之中。在搖晃中,車至柳河鎮。下車後問了三人,便尋到二道拐村小。柳河鎮二道拐村小位於無數綠樹圍繞的小山坡上,長長的青石梯子直上坡頂,坡頂建有帶圍牆的小學校,房頂有一麵紅旗隨風飄揚。秋雲站在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梯子底端,向上張望,能夠想象出侯海洋小時候在青石梯上調皮搗蛋的情景。由於侯海洋在此長大,秋雲對陌生的踩著青石梯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到了校門處,秋雲失望地發現小院大門緊鎖,透過木門的縫隙朝裡張望,院子裡有幾隻雞在院裡自由自在地散步。院內有雞,意味著主人不可能走得很遠,否則無人照料喂雞。秋雲坐在青石梯子上,耐心地等待著侯家人回來。“我怎麼這麼傻,若是侯海洋變了心,找到他的家人有什麼用,我這是自取其辱。“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結束,一定要找到他,他如果當真變了心,我就再無牽掛,結束這段感情,安安心心去讀書。“難道他出了事?即使出事,也應該和我聯係。老天保佑,海洋千萬不能出事。”坐在青石梯子上胡思亂想,轉眼到了中午。遠處零星散落的房屋頂上有炊煙升起,淡淡的炊煙被風吹得歪歪斜斜,拖得老長。在圍牆外麵有許多李子樹,多數李子都是青色,唯獨有幾株李子樹上掛著金黃色李子。秋雲坐得肚餓,起身到樹前摘下幾個李子。二道拐空氣清新,幾乎沒有汙染,黃色李子表皮清潔,散發著誘人的果香。秋雲用紙巾擦拭了李子,站在圍牆外麵吃了起來。她對其他人睡過的床鋪有著潔癖,卻不挑剔生長於自然間的李子。李子好吃,但頂不了飯,而且越吃越餓。到兩點過,秋雲漸漸失望時,終於過來一位提著旱煙的社員。秋雲迎了過去,問:“你好,請問侯海洋家裡有人嗎?”社員四十來歲,挽著褲腿,滿臉憨厚,道:“侯家沒得人,我幫他們守屋喂雞喂豬。”“請問,侯家人到哪裡去了?”“侯老師到省城去辦喜事,她女兒找了一個大老板,要結婚了。杜小花娘家屋裡有事,回去了。”秋雲聽得心直往下墜,扯得胸口隱隱作痛,問道:“你知不知道侯海洋在哪裡?”中年社員吧嗒兩口旱煙,噴出一口濃烈的煙氣,道:“侯海洋跟著姐夫去賺大錢了。”旱煙的味道刺鼻,秋雲微微朝後仰,她強忍著不舒服,又問:“你有沒有侯海洋的聯係方式,比如電話,具體的地址。”中年社員搖著頭,道:“不曉得,我就是過來幫他家喂雞。”與中年社員交談以後,基本可以排除侯海洋出事的可能性。那麼,侯海洋不與自己聯係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真心想離開自己。二道拐青山綠水,風景美麗,空氣清新。可是秋雲隻覺得日月無光,六月天似乎要飛雪。她最初認識侯海洋時,壓根沒有將隻有中專文憑的小夥子看到眼裡。在新鄉中學,兩人一起經曆了許多事,終於碰撞出刻骨銘心的愛情火花。戀愛很美滿,現實很骨感,她考上研究生,沒有嫌棄中專文憑又沒有工作的侯海洋,但是侯海洋卻不發一言就拋棄了自己。一路流著眼淚,抽泣著走回到柳河鎮。到了柳河鎮,秋雲不願意讓鎮上的人瞧見自己哭過,她將眼淚擦掉,將自己扮成冰美人。她想起了侯海洋曾經讀過的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裡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真正的好詩能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千年之後都能打動人心,秋雲在此時感受到了唐人李白內心的痛苦與精神的慷慨豪放,產生了共鳴。坐著中巴車回巴山,沿途風景實在無趣,秋雲感覺自己的心麻木了,她不願意回想往日的溫馨纏綿,可思緒如小偷,總是悄悄溜回到往日,讓她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心痛。回到巴山車站,望著站台上“新鄉”兩字,秋雲到底不甘心就這樣結束這一段感情,腳步仿佛不受大腦控製,買了一張前往新鄉的客車秋雲拿著車票又有些猶豫。侯海洋是帶著憤怨離開新鄉,應該不會與新鄉的老師聯係。而且,新鄉老師都知道兩人在談戀愛,現在自己居然不知侯海洋的下落,肯定會引來無數人暗中的恥笑。她在車站裡,一會兒想去新鄉,一會兒又不想去,兩種想法激烈交鋒,最終她選擇了離開。“秋雲,真是你啊。”李酸酸剛從客車下來,一眼就瞧見了在車站候車室裡徘徊的秋雲。以前兩人住在一個套間時,為了小事衝突不斷,隔了這麼些時間以及如此遠的距離,李酸酸幾乎忘記了以前的矛盾和衝突。李酸酸身旁站著副校長王勤。王勤穿著黑褲白襯衣,提著小包,嚴肅中帶著些拘謹,微笑道:“秋老師,你怎麼在這?”秋雲將手裡的客車票悄悄放進小包裡,道:“我回來辦點事情,辦完了,正準備回茂東。”李酸酸道:“你就彆回去了,趙良勇和邱大發也在城裡,我們一起吃飯,明天再回去。”她見秋雲沒有馬上同意,說道:“到了大地方,你就瞧不起我們小地方的人了。”秋雲實在沒有心情與他們在一起喝酒吃飯,推托道:“明天還要到嶺西辦事,今天得回去,我正準備去買票。”王勤也勸道:“秋老師,難得聚在一起,明天一早就回去。”“實在對不起,我有事還得回去。”秋雲婉拒了兩位老師的邀請,準備去購買到茂東的車票。王勤見她神情憔悴,情緒低落,道:“既然有事,那就改天再聚,我們陪著你去買票。”三人一起來到售票窗。售票窗坐著一位無精打采的中年婦女,穿著一件皺巴巴製服,製服上還有一片陳年汙漬。她麵無表情地道:“茂東的票不賣了。”秋雲還以為自己看錯時間,退後一步又看了看客車發車表,又到售票窗口道:“還有兩班客車。”售票員仍然麵無表情地道:“不賣了。”售票員的態度讓秋雲很不滿,秋雲道:“憑什麼就不賣了?”售票員揚著頭,提高聲音道:“沒有長耳朵嗎,不賣了,這是上麵的電話通知。”秋雲滿肚子委屈,正要爆發,李酸酸很仗義地打起了幫忙錘,她將臉湊到了售票窗口,罵道:“誰沒有長耳朵,你是售票員,還有兩班車憑什麼就不賣了?不賣了得有理由吧,不公布理由就不賣票,你媽的還有道理了,是不是在家裡受了氣,男人在床上弄得不舒服,把火氣撒在顧客頭上?顧客是上帝,懂不懂,不懂就重新去讀一個小學,彆在這裡丟人現眼!”李酸酸為人素來尖酸刻薄,在新鄉與人吵架是家常便飯,她一口氣罵得暢快,每個字都變成一粒子彈,朝著敵人的心臟射去,而且準確地說中了售票員的心事。售票員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昨夜,丈夫在床上馬虎了事,她便懷疑丈夫在外麵養了女人,兩人先吵架,再打架。家裡帶出來的惡劣情緒不由自主地反映在工作之上,一個上午就與好幾個顧客發生了口角。等到李酸酸稍停,售票員將桌子一拍,手指李酸酸,也;了起來。開始,雙方還在爭論是非曲直,中間,兩人開始互相人身攻擊,最後,互相開始侮辱對方的隱秘部位。一時之間,汙言穢語在空中相互交錯。圍觀旅客大覺過癒,一些人伸長脖子看熱鬨,少部分人開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亂。吵架聲大作終於驚動車站領導,一位領導模樣的男子走了過來,先吼住了售票員,然後對吵架的李酸酸道:“這位同誌,有什麼事能不能到車站辦公室去說,站裡一定會公平對待。”來到站內,領導男子幾句話就問清楚吵架的原因,道:“確實是車站通知不賣票,原因是到茂東的路出現塌方,今天晚上要搶修。”李酸酸在站上罵得痛快,此時心情舒暢,顯得很寬容,道:“你把原因說出來,我們都理解,難道售票員說出這個原因很難嗎,是國家機密還是軍事機密?”領導賠著笑道:“車站工作人員工作不到位,站裡會嚴肅批評。”車站領導一陣溫言軟語,讓李酸酸順了口氣,秋雲不想把事情鬨大,主動道:“謝謝站長,既然這樣,我明天再走。”車站領導站在窗口看著三個女人離開,罵了一句:“一群潑婦!”秋雲以前一直討厭李酸酸,今天偶遇,李酸酸至少在表麵上將往日的不快一筆勾銷,還主動替自己出頭與車站售票員大吵一架。秋雲心地善良,很少主動攻擊他人,她和彆人發生爭吵都是被動應戰。當李酸酸表現出善意時,她便覺得李酸酸並不是太讓人討厭。李酸酸並沒有因為吵架而影響心情,走出車站便有說有笑,道:“人不留客天留客,這下你不能走了,跟我們吃飯。”秋雲不再推辭,跟著王勤和李酸酸一起前往縣教育局餐廳。餐廳裡,趙良勇、邱大發見到秋雲,眼睛都瞪圓了。趙良勇道:“稀客啊,秋老師。”在秋雲離開新鄉以後,新鄉的單身漢們都一致哀歎“秋雲走後,新鄉再無美女”。如今再見秋雲,兩人暗自興奮。秋雲坐下以後,發現眼前這幾位都是新鄉學校新起的領導乾部,王勤如今是新鄉小學的校長,李酸酸成了教導主任。趙良勇是新鄉中學的教導主任,邱大發在管後勤。他們齊聚巴山是參加巴山教育局的基層乾部培訓會。秋雲坐在一群學校領導乾部中間,身體距離也就一兩米,心理距離相隔則有十萬八千裡。新鄉學校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新鄉政府的腐敗事,新鄉場鎮的稀奇事情,四人說得津津有味,她卻感到索然無味。她唯一感興趣的是侯海洋,在談話中試探了幾句,結果發現新鄉老師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侯海洋的一點消息,侯海洋仿佛人間蒸發,無影無蹤。聽著熟悉的人講著陌生而遙遠的話題,細密的憂愁漸漸充滿了全身。她端起了放在身前的巴山老高粱,大大地喝了幾口,火辣感覺貫穿了整個身體,差點讓她吐了出來。酒是好東西,喝酒可以調節氣氛,暫時消除人與人的隔閡。李酸酸大聲講著劉清德的糗事,惹得眾人笑個不停。劉清德作為新鄉學校領導,行為多有不端,但是不可否認,他在體製內和體製外都獲得成功,權、財雙收,在新鄉算得上一個人物,大家表麵上對其不屑一顧,實質上恨不得也變成劉清德,至於其做過的可惡事,大家都不在意。“劉清德如今在新鄉都是橫著走路,樂書記和蔣鎮長都要給他麵子。我想來想去,這個霸道人唯獨被侯海洋收拾過,想起這事就覺得過癮。秋老師,你的那位侯海洋能乾得很,肯定在廣州找了大錢。”李酸酸講了劉清德,又開始把話題轉向了侯海洋。李酸酸嘴巴裡吐出來的話如一把把匕首,用力地紮在秋雲臉上、心口。秋雲又喝了一口巴山老高粱,含糊地道:“在廣州,還不錯。”“肯定發財了,他是做哪一行?”“搞裝修公司。”李酸酸對裝修行業並不熟悉,故作老練地道:“裝修公司很賺錢,現在城裡人的房子有很多是私房,自己的房子肯定要裝修好一點。以前大家裝新房子地板都是用瓜米石,做成水磨石地板,就算是很高檔了。現在城裡人時興用地板磚,地板磚比瓜米石漂亮得多,做清潔也方便。”王勤不同意李酸酸的說法,道:“我還是覺得水磨石地板好用,越拖越光滑。地板磚滑得很,搞不好就要摔跟頭。”李酸酸道:“秋雲,你們家裡用地板磚吧?”得到肯定回答以後,她很得意地道:“王校長,秋老師家裡就是用的地板磚,什麼時候我們到茂東去,到秋老師的家裡去參觀。”得知秋雲父親調到嶺西,眾人的嘴巴都合不攏。對於居於新鄉的老師們來說,省城是遙遠而神秘的存在,在座的新鄉老師,除了趙良勇讀大專時曾經到省城去玩過,其他人都沒有到過省城。在三個女人討論研究嶺西和地板磚時,趙良勇和邱大發不停地喝酒,他們談到在廣州發大財的侯海洋,充滿羨慕,也談到了在監獄勞動改造的趙海,充滿惋惜。酒足飯飽,李酸酸提議:“樓上歌廳的音響效果不錯,我們去唱歌。邱大發,今天王校長在這裡,我們中學要辦招待,不要太小氣。”邱大發一隻手摸著腦袋,支支吾吾地道:“唱一首歌要兩塊錢,啤酒貴得咬人。”李酸酸用招牌式的撇嘴道:“彆人當後勤主任,吃香喝辣,你管後勤就這麼摳門。”在酒精作用以及李酸酸的激將之下,邱大發終於勇敢了一回,道:“唱歌,去唱歌。”秋雲原本無處可去,又不願意顯得太矯情,也就跟著上了樓。“紅葉紅”原來是教育局賓館,如今教育局推行承包製,以前搞三產的一位科長成了總經理,裡麵包括賓館、餐廳、歌廳、舞廳等,在巴山城內不算最高檔,但是最火爆。歌廳就是唱卡拉OK的地方,一台電視機,一台卡拉OK機,頂上是旋轉燈,牆上還有幾個射燈。廳裡有七八張桌子,每張桌子配有沙發。點歌時,需要拿一張紙寫出順序號與歌名,遞交給吧台。在“紅葉紅”最火爆時,唱一首歌要等待許久,經常發生為唱歌順序而大打出手的情況。“紅葉紅”歌廳在巴山挺有名氣,秋雲在新鄉工作時,經常聽老師們談起“紅葉紅”,老師們都以在此唱過歌而自豪。此時到了鼎鼎大名的“紅葉紅”,李酸酸興致最高,要了一遝點歌紙,給自己點了一首,然後又幫著大家點。邱大發的嗓音比彈棉花還要剌耳,因此他根本不敢唱歌,當點歌紙轉到他的桌前時,他就如躲著一塊燒著的火紅鐵塊。作為主人,沒有一點主人範,依然如此猥瑣,始終保持著一種討好彆人的笑容。趙良勇當了新鄉中學的教導主任以後,漸生官相,矜持起來,坐在沙發上喝啤酒,沒有點歌。秋雲坐在沙發的最裡端,將身體躲到黑暗中。她原本想專心聽歌,可是“紅葉紅”完全是跑調比賽,幾乎沒有一個人唱到調子上。輪到李酸酸唱歌時,她走到歌廳中央,拿起話筒,等待音樂響起。《草原之夜》是世界著名小夜曲,也是中國民歌經典,原唱是孟貴彬,李雙江等人亦唱過。秋雲小時候在茂東少年宮學過這首歌,馬頭琴特有的琴聲響起以後,腦中便浮現出一幅幅草原風光。李酸酸拿起話筒,如歌星一般走到了場子中間,電視屏幕上出現字幕後,她聲情並茂地唱道:“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差來傳情……”秋雲正在喝茶,聽到李酸酸的歌聲差點將茶水噴了出來。李酸酸唱歌就如醉漢走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就是不走中間的道。美麗的草原之夜變成了新鄉小學教室旁的垃圾堆。唱完以後,場上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秋雲為了照顧李酸酸的麵子,也違心地拍了手。隨後的歌唱者多數與李酸酸的水平接近,他們對卡拉OK是發自內心的真誠喜愛。在卡拉OK沒有出現之前,多數人都隻能當拍手鼓掌的觀眾,一輩子都沒有到台上表演的機會。有了卡拉OK,隱藏在身體某處的歌唱欲望便被引誘出來,他們紛紛走上前台,展開歌喉。歌喉就如鐵水管,長期不用就會生鏽,生鏽歌喉自然不會有清新優美的歌聲。以前很多人認為漢族是不會唱歌的民族,從卡拉OK橫掃大江南北來看,漢族骨子裡還是喜歡唱歌的,隻是以前被人為壓抑了。又輪了幾首,張學友《情網》的音樂聲響起,李酸酸咋咋呼呼地道:“秋老師,是你的歌。”秋雲不喜在公眾場所過於張揚,聽到李酸酸大驚小怪的喊聲覺得很尷尬,她上前拿過話筒,沒有站在歌廳中間,而是站在了沙發邊上。秋雲的音色寬厚,唱起男人情歌彆有一番風味。她剛唱第一句就鎮住了全場。今夜卡廳裡跑調的歌聲將大家的耳朵折磨得夠嗆,終於來了一個唱得準的,聲音還那麼好聽,寂靜幾秒鐘以後,各個角落都爆發出掌聲。“請你再為我點上一盞燭光,因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飾不住的慌張,在迫不及待地張望,生怕這一路是好夢一場。而你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輕易就把我困在網中央,我愈陷愈深愈迷惘,路愈走愈遠愈漫長,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秋雲正是陷入情網中的人,唱著張學友的情歌,想著與侯海洋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掌聲熱烈,讓王勤、趙良勇、李酸酸都覺得很有麵子。李酸酸抓著點歌本,大聲道:“秋老師,還唱什麼,我給你點歌。”“紅葉紅”生意好,點歌的人挺多,要依著點歌順序排輪子。當音樂聲再次響起時,趙良勇站起來,禮貌地邀請秋雲跳舞。卡廳中間有一小塊舞池,有幾對跳舞者在舞廳裡慢慢地移動,也不知是一步兩步還是四步。趙良勇讀過大專,學校每周三都要開舞會,他跳舞的水平還不錯。秋雲沒有心情跳舞,是出於禮貌才接受趙良勇的邀請。跳起來後,覺得還行。又等了幾個輪子,才輪到秋雲唱第二首歌。醉醺醺的劉清德走進了“紅葉紅”歌廳。邱大發平生最怵劉清德,當劉清德搖晃著踏進歌廳,他條件反射地嗔到了老虎的味道,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迎過去,道:“劉校長,你來了。”劉清德打著酒嗝,拍著邱大發的肩膀,道:“沒有想到邱大發也要耍歌廳,你那破嗓子也要唱歌,得罪一屋子人喲。”邱大發心裡格外緊張,他這個後勤主任是劉清德的提線木偶,今天事前沒有得到劉清德的同意就請大家來唱歌,完全是擅自做主。若是劉清德拿此事做文章,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幸好劉清德的注意力被一個亭亭玉立的背影吸引,誇了一句:“咦,誰在唱歌,身材不錯,唱得好聽。”邱大發結結巴巴地道:“是秋老師。”劉清德陡然提高聲音,問:“誰?”“秋雲,秋老師。”劉清德也不管跟著自己的兩人以及迎上來的趙良勇,揉了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正在唱歌的秋雲。王勤知道劉清德與秋雲、侯海洋之間的恩怨,此時見到突然出現的劉清德,暗叫糟糕,道:“劉校長,你們來坐。”劉清德眼光似乎要將秋雲生吞活剝,站了十幾秒鐘,才和另外兩個粗劣的漢子坐在了沙發上。邱大發急忙點了一件啤酒,還加了牛肉、雞爪以及花生瓜子。秋雲唱完以後,卡廳裡又響起一片熱鬨的掌聲,卡廳管理員還特意送上一杯免費飲料。下一曲恰好輪到了李酸酸,她與劉清德打了個招呼,興高采烈地抓起話筒,唱起了《草原上升起紅太陽》。“秋老師,好久不見,唱得真好。”劉清德知道秋雲父親是茂東刑警,不好惹,可是酒精上頭以後就顧不了許多,見到貌美如花的秋雲,內心欲望開始蠢蠢欲動。秋雲沒有理睬劉清德,來到王勤身邊,道:“王校長,你們唱,我先走了。”王勤沒有挽留,道:“好吧,以後多聯係。”劉清德瞅見秋雲冷冷表情,凶勁又上來,他伸手拉住正欲往外走的秋雲。秋雲的手臂被劉清德拉住,掙了幾下,沒有掙脫,頓時變了臉色。王勤見情況不對,急忙站起身,勸道:“老劉喝醉了,先把手放了。”劉清德握著秋雲的手腕,噴著酒氣,道:“就是跳個舞,這點麵子都不給。在牛背砣就和小雜種一起睡覺,彆在這裡裝得這麼清純。”以前,他開煤礦開飯館,沒有賺到大錢,這一次他在牛背砣開礦,腰杆硬邦邦的,把膽子撐得越發大了。加上酒後亂性,開始說起粗話。趙良勇覺得劉清德說話做事完全是流氓做派,可是他從內心深處還是挺懼怕這位黑白道都走得通的副校長,小心翼翼地勸道:“劉校長,喝杯啤酒,這兩位老兄怎麼稱呼?”另兩人都是劉清德礦上的負責人,他們同樣喝了不少酒,靠在沙發上,不停地吞雲吐霧,劉清德酒後發飆的行為,他們見怪不怪,連勸解的想法都沒有。秋雲心中有一塊不能讓人觸動的逆鱗一那就是侯海洋,受到劉清德如此侮辱,她不眨眼地盯著劉清德,冷冷地道:“放手。”劉清德嬉皮笑臉地道:“請你跳個舞。”自從侯海洋人間蒸發以後,秋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和幽怨,隻差一個火星便要爆炸,劉清德粗野和無禮的行為成為點燃怒火的火星。她腦海裡快速閃過發生在新鄉學校的點點滴滴,恨意猛升,眼睛尋著合適的武器,表情卻平靜下來,道:“你是校長,請自重,放手。”劉清德皮笑肉不笑道:“放啥子手,我請秋老師跳舞。”李酸酸放下話筒,由於全場沒有什麼掌聲,她憤憤不平地走了回來。見到劉清德拉著秋雲,大聲地道:“劉大校長,你咋開始愛好音樂,要請秋老師跳舞,也不能拉著不放。”她的話音未落,便吃驚地捂著嘴巴。秋雲趁大家不備,飛快地拿起一個啤酒瓶子,朝著劉清德頭上掄了過去,“砰”的一聲響,啤酒瓶在劉清德的頭上炸開。劉清德壓根沒有想到秋雲會暴起傷人,頭腦一片嗡嗡聲,天旋地轉,短時間喪失了思維能力。趁著劉清德被打蒙了的瞬間,秋雲猛地擺脫他,快步向門外走去。鮮血順著額頭流了出來,流過鼻尖,進入嘴巴裡。劉清德嘗到自己腥腥的鮮血,清醒過來,踢了一腳坐在沙發上的男子,罵道:“愣著做啥,把人給我攔住。”王勤、趙良勇、邱大發等人被眼前發生的事情驚呆了,王勤趕緊拿了乾淨的紙巾,道:“劉校長,擦擦血。”趙良勇麵對著劉清德,身體卻有意擋著兩位礦上負責人的路,道:“劉校長,要不要緊,趕緊到醫院去。”李酸酸沒有看清楚趙良勇的動機,她站在趙良勇旁邊,看著劉清德腦袋上的血,頓時驚聲尖叫起來。周邊的客人都圍了過來,看熱鬨是嶺西人特有的愛好,街上有人打架出了車禍,總是會迅速圍上一群看熱鬨的閒人,多數情況下他們隻是純粹看熱鬨,有的時候圍觀者還會起哄,將一件小事弄成大事。此時見到黑漢子頭上的鮮血,又聽說是剛才唱歌的女孩子打的,一群看客頓時被刺激得血脈激昂,恨不得幫著劉清德把女孩子捉回來,讓兩人再鬨一場。劉清德和兩位礦上人被耽誤了片刻,等到他們走到門口,已不見秋雲的蹤跡。劉清德如瘋狗一般,手捂著頭,在街邊竄來竄去。秋雲其實並沒有走遠,距離“紅葉紅”賓館十幾米處就是縣教育局辦公樓。這是她在巴山最熟悉的建築,走出“紅葉紅”以後,她毫不猶豫地直奔縣教育局辦公樓。教育局辦公樓有一個值班室,隻有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在值班守候。老人盯著黑白電視目不轉睛,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辦公樓。秋雲憑著隱約的光線,快步走上五樓大會議室。在她的記憶中,五樓大會議室有好幾個小門,平時不會關上,縮在大會議室後排的黑暗角落,相對比較安全。王勤萬分焦急,緊緊拽著劉清德的手臂,道:“劉校長,趕緊去包紮,說不定還有玻璃渣子。”劉清德揮著手,將王勤的手劃拉開,道:“找到那個小婊子,老子要弄死她。”王勤一直輕言相勸,劉清德蠻橫的態度將她徹底惹惱了,罵道:“喝不得馬尿就少喝點,一個老爺們抓著小姑娘的手還理直氣壯,活該挨打。秋雲爸爸是茂東公安,你找到秋雲敢把彆人怎樣。是個男人就去醫院治腦殼,彆在這裡丟人現眼。”劉清德在新鄉學校很有霸氣,唯獨敢與其爭鋒的人便是小個子的王勤,此時王勤發怒,讓其稍稍冷靜。但是他不可能在王勤麵前認慫,他罵罵咧咧地走到教育局辦公室門口,道:“剛才有人進去沒有?”看門人很警錫地看著屋外,認出這個黑大漢是哪個鄉的校長,道:“沒有人進來,你腦袋做啥子,流了這麼多血?”劉清德回頭看著緊跟著自己的王勤,為自己找起了台階:“下次遇到小婊子,老子一定要搞她。”王勤道:“少說廢話,去包紮。”在教育局五樓大會議室裡,秋雲獨自坐在會議室的黑暗角落裡,默默地看著窗外街道。進入縣教育局躲避劉清德,是秋雲急中生智之舉。透過玻璃窗,她清楚地看到門口的劉清德,緊張地抓著椅子背。劉清德離開以後,她的汗水已經打濕了衣襟。這一番緊張,讓秋雲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在牛背砣大戰劉清德的情景,回想那一場戰鬥,秋雲仍然感到蕩氣回腸。很快,她滿腦子都是侯海洋的身影。那個充滿野性的男孩子如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窩裡,讓她難以呼吸,全身血液不停地衝擊著那把尖刀,發出嘩嘩聲。早上,秋雲離開了巴山縣城。回到茂東,秋雲來到了公安家屬院,她不願意與其他人碰麵,低著頭匆匆穿過院子。開門後,她卸掉所有偽裝,撲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哭聲被關在屋裡,在屋內牆壁上撞來撞去。一個多小時以後,積累許久的委屈全部哭了出來,秋雲情緒稍稍恢複平靜,擦掉眼淚。拿出侯海洋送給自己的傳呼機,狠狠地扔在了牆上。傳呼機砸在了牆上,發出“啪”的一聲,反彈回來,落到了秋雲腳下。秋雲上去踩了幾腳,道:“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發泄過後,地上一堆殘片深深剌痛了秋雲的心。這一刻她格外後悔,仿佛自己親手打碎了這一段感情。世上有很多藥,唯獨沒有後悔藥,傳呼機碎了就是碎了,即使換一個同樣品牌的傳呼機,也不再是侯海洋所送的傳呼機。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將碎片收集起來,翻開抽屜找了一個小盒子,將傳呼機的碎片全部裝了進去。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