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鶴出院前一天,張儉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張站長突然中風了,半癱在前兒媳家。當軍醫的兒媳是個好兒媳,說一對老人還是留在她身邊,她畢竟是個內科醫生。張儉回到家把這話和小環一說,小環入木三分地說:"你爸半癱可以做半個保姆,你媽做飯、洗衣、打掃,軍隊多一個人多一份口糧錢,她又得錢又得勞力,看把她給合算的!"探親假一個多月,張儉回廠裡上班,段裡的書記告訴他,他的入黨申請批準了,幾乎全票通過,一致認為張儉埋頭苦乾,作風樸實。張儉的性格很討巧,上上下下都能從他身上看到優點,滑頭的人發現從他那兒偷點懶很容易,他不計較,自己多做一點就是了;頑劣的人覺得他遲鈍,作弄作弄他,他沒什麼反應,擼掉他的帽子他沒火氣,自行車和他搶道撞上,他也讓你撞。他的寡言讓領導一看,就是穩重、埋頭苦乾的象征。告訴他入黨的喜訊,他那雙看穿千裡風塵的駱駝眼仍是半閉半睜,說:"我哪夠格呀。"出了工廠大門天正下著小雨,他生了風似的蹬車。路上他碰到熟人,差點把"下班了"問成"入黨了"?入黨是樁好事,大好事。不入黨升工段長之類的好事是沒你份的。張儉不是官迷,張儉隻想多掙點,一家子好活一點。他在路上買了一瓶六角錢的白乾,比平常闊氣了一角錢。他又一順腿拐進了自由市場,都在收攤子,能買到的、他舍得買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絹裡,也不管手絹馬上就五香起來,騎上車,正要蹬,又跳下來。長長的自由市場在一個蘆席搭成的拱形棚裡,他在儘裡頭,往外看,入口處一片拱形的雨後夕陽,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線裡剛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張儉心裡從來沒有戲文似的酸話,這時也禁不住了。那個身影真美。他又騎上車,晃悠著出了席棚,跟在那個身影後麵。漸漸近了,漸漸成了肩並肩。他側過臉,她一驚,隨後馬上笑起來。為什麼離去的一個多月讓所有的記憶都不算數了?他記憶中的她不是這樣卓爾不群。可什麼時候他又在人群中見過她?她齊耳的濃密黑發,厚厚的劉海讓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屬於這裡。流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跡,就是那些鮮明的輪廓線條。而兩個多月前的流產和手術又在她鮮明的輪廓上添了薄薄的豐潤,她的兩腮潤澤得像發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藍細格的襯衫也那麼襯托她,看起來她是世界上最乾淨、剛剛從水裡出來的一個人。是真的美麗。張儉記起他半生中讀過的有限的幾本書,所以現在對她的感歎和欣賞不是空無一詞。當然,他嘴上還是沒什麼話,隻問她去哪裡,剛才是不是淋了雨。多鶴說她要去丫頭的學校,丫頭把雨靴雨傘落在學校了,她去幫她找回來。小環呢?小環在罰丫頭站呢,抽不開身。這時是晚上六點半。天已經長了,剛落山的太陽在新栽的楊樹梢上留著殘紅。兩個人一聲不響地往前走。他也不說他要陪她去學校,她自然知道他已經在陪伴她。不說話馬上就讓兩個人的心累起來。他側過臉,看著她從黑發中露出的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他怎麼要到三十幾歲才能踏踏實實地看她,看出不同來呢?她也側過臉,她的左半個臉頰被他看傷了似的,有一點不適。他們的眼睛對上了,都嚇壞了。他想,在認識小環前,他戀過哪個姑娘嗎?他在看唱戲的時候,對某個小旦有過男人們都有過的非分之想嗎?他怎麼了?會對一個他認識了八九年的人這樣心跳?那就是說他沒認識過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剛剛才對視過,她又開始尋找他的眼睛。先從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後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臉時,他回過頭。這一次看得長一些,兩人都對這種對視很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個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麵圓圓的,幾乎沒有內眼角,往後一點點窄下去,外眼角是兩道彎彎的長褶子。這雙眼睛說不上標致,但與眾不同。再細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給眼睛鑲了兩道黑圈。看著看著,他的心又是那樣,打了個秋千,隻不過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丟棄掉。那的確是畜牲乾的事。他不願想那畜牲該如何治罪,現在的好時光千載難逢。兩人越是對視,越是貪婪。他們把五分鐘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鐘。路上碰到一個賣白蘭花的老太太,張儉掏出五分錢,買了一束,讓多鶴掛在襯衫紐扣上。他對自己的異常行為毫不驚奇,好像他生來就是會跟女人風花雪月的公子哥兒。他要到他的心有空閒分析他這些行為時,才會吃驚。現在他的心忙壞了,忙著接受多鶴每一瞥風情十足的目光,忙著以他溫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來回報她的風情。男女之間可乾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樁事呢?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讓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軟真嫩,像一切被偷盜來的東西那樣難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並排,他觸摸她的女性基本點要銷魂多了。兩人來到學校時天已擦黑,門房問清了他們的來由就放行了。張儉記得丫頭是一年級三班,一年級的教室在靠近操場的那排蘇聯式房子裡。學校像這個城市一樣嶄新,如果不明白"社會主義"這個詞的定義,可以看看乳黃色的校舍,再看看這座紅白樓房與鐵灰高爐相間的新城市。三班教室的大玻璃窗離門崗不遠,用心的話,可以看見剛才那個老門房正在門崗裡吃晚飯。張儉問多鶴是否知道丫頭的座位號。不知道。一般教室按大小個兒排座,大個兒坐後排,小個兒坐前麵。丫頭中不溜的個兒,應該坐中間的幾排桌椅。中間的課桌全被他們打開桌蓋檢查了,什麼也沒找到。那就一張桌一張桌地找。天漸漸暗了。兩人正要出門,又像失落了什麼在身後,都在門口停住。帶著夕陽色彩的暖色黑暗中,他們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每個細節每根毫發每顆雀斑此刻都成了他們的體己秘密。他們輕輕地擁抱,慢慢把身體分量依到對方懷裡,好滋味要一點一點地嘗。偷嘗的好滋味是好上加好。張儉把多鶴抱到最靠門的課桌上多鶴輕聲說不行不行,門房離那麼近,可以看見。張儉把她的紐扣解開,嘴巴頂住她的下巴。正是這種隨時出現敵情的地方讓他渾身著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胴體,他的感覺又打了一下秋千。這回是下腹的深處。他存心讓自己活受罪,讓下腹深處蕩起的秋千越懸越高,就越來越讓他靈魂出竅。他覺得整個人都蕩起秋千來。這受的是什麼罪?天堂般的罪。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於過去。過去她隻把他當一個男體,一個能夠跟女體配偶的男體,而現在不同了,她把他當作天下獨一份,隻屬於她的獨一份,是那種茫茫人海裡稍一大意就錯過的獨一份。這下什麼都不同了,撫摸成了獨一份的撫摸,每一個撫摸都讓她痙攣。誰說女人不會進攻?她的肉體迎出去老遠,幾乎把他的牽拉過去。她那片優質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沒包藏了。他閉著眼乘著秋千一上一下,滿心是多鶴左一瞥右一瞥的風情目光。滋味怎麼這麼好?一個人的心戀上另一顆心,他的肉體也會戀上她的肉體?結束時兩人全身濕透,卻非常不甘心。她穿衣服的時候問他幾點了。管他幾點,大概八點多了?彆去管它。他們從門崗前走出去時,老門房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斷定他們進去沒乾好事,不是偷東西就是偷情。看來是後者。走到他們那幢樓的樓下,兩人對看一眼。張儉挑挑下巴,多鶴明白了,快步先上樓去。在樓梯上,她摘下襯衫紐扣上的白蘭花。花已經成了肌膚相碾的犧牲品,但她還是舍不得扔,放在襯衫口袋裡。她進了門就膽戰心驚地對小環一笑。小環正在和小彭、小石聊天,沒在意她。小彭看著多鶴,眼光像是有怨,怨她失約似的。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說:"喲,小姨回來了。"多鶴見三個孩子全睡著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塵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縫裡,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頭也沒洗澡就睡著了,隻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襯衫洗了,也沒擰乾,掛在燈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鶴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響的孩子們中間,聽覺伸到樓梯上去了。她心焦地聽著張儉那雙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樓梯台階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後麵讓蚊子叮咬,把足夠的時間磨蹭掉。就是說,他要把他們之間剛發生的事瞞住小環。她不是也想瞞嗎?把白蘭花藏進口袋,白蘭花又不會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隱秘、最忠於自己的秘密戀人時,覺得一切都不可靠,什麼都會告密。就是說,張儉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們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鍋裡吃了千萬頓飯,一條炕上做過上百次夫妻,偶然一個回首,對方陌生了,但這是一種多好的陌生,和他們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這陌生把什麼舊痕都洗掉,給他們一個新的開頭。沒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裡的豔遇。以後,他們人在家,心和身子卻可以天天私奔。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張儉的私奔將背叛這個家庭。正因為此,豔遇好美呀。她一直聽著張儉上樓的聲音。一直沒有聽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徹底。隔壁的大屋傳來三個人的說笑。難道他們不奇怪嗎?多鶴出去找傘去了兩三個小時,張儉乾脆失了蹤。九點多鐘,兩個客人告辭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見扛著自行車走來的張儉。多鶴聽小環說:"喲,你把車扛到四樓上來乾嗎?"張儉沒有回答,隻說:"姥姥的,加班加到現在!"小環說:"加班加出牛勁兒來了?把車扛上來,有地方擱嗎?"多鶴想,張儉一定心不在焉,心裡忙著編瞎話,扛著車上樓也沒注意。多鶴覺得張儉這樣的人撒這樣的謊,比直接對她唱情歌好聽一百倍。又是對小環撒謊。張儉對小環撒謊,等於對他自己撒謊。在多鶴剛進張家時就看出來,他倆好成了一個人。他和她在學校的空教室裡接頭。他們發現根本不必去走大門:學校的圍牆不高,一翻就過。他們還在公園的灌木叢裡接頭。在鐵路邊的蘆葦溝裡接頭。在山坡的鬆林裡接頭。有一天,他用自行車馱著她,騎了兩個小時,到一塊陵墓裡,四周種了許多美人蕉、大麗菊,他在花叢後麵鋪一張報紙,就是兩人的婚床了。他總是用大夜班下班後的時間帶她去遠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後山坡。一次兩人正纏綿,幾個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現,他趕緊用衣服把她蓋起來,自己掏出口袋裡所有的錢,給孩子們扔過去。他們無處不能幽會,幽會的方式也五花八門。萬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懷裡還有個人。他從廠裡拿了一件膠皮雨衣,打開來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麵對一棵樹或一堵牆,人從他背後看,都以為他在隨地方便。在小環眼裡,他們也沒有破綻。多鶴流浪一個多月回來後,學了不少本事,現在會出去買煤、買糧、買菜。小環樂得讓她出去乾這些沒樂子的差役。漸漸地,她出門成了正常的事,悶了,出外散步去。小環知道多鶴一出門就裝聾作啞,因為流浪時她那一口話總是惹事。說不通的事,多鶴就給人寫:煤太濕,便宜吧;肉太瘦,彆人買肥肉,價錢一樣?不好!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有時張儉會為多鶴準備好搪塞的東西:一捆乾黃花菜或者幾個皮蛋,或者幾個包子。他們幽會結束,他讓她拿回家,讓小環誤以為多鶴逛那麼久,為了買幾個包子。這天丫頭沒有上學,因為種牛痘有點反應。小環把大孩二孩交給丫頭看,拉著多鶴去逛街。多鶴和張儉上午要接頭,因為他是八點鐘下大夜班。多鶴現在撒謊撒得很漂亮,說丫頭不舒服,怎麼放心她看兩個弟弟。小環前腳走,多鶴後腳便出門了。張儉老遠就看見了她,叉在腰上的雙手頓時放鬆了,落下來。不必聽他說什麼,他的身姿已經是望穿雙眼四個字的寫照。他頭頂上一棵巨大如傘的槐樹,垂吊著一條條裹著樹葉的蟲,珠簾一樣。他騎車把她帶進了廠裡的俱樂部。他已經情膽包天了。俱樂部九點放頭一場日場電影。他們各種幽會都體驗過,唯獨沒進過電影院。他不顧她對廣播裡電影裡的中國話基本不懂,像全中國所有搞對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樣,堅持請她看電影。他也像所有看電影的情侶那樣,買了兩瓶汽水一包蜜棗一包瓜子。上午第一場電影沒有多少觀眾,有的就是回家過暑假的大學生。也有幾對年輕情侶,照樣的汽水、蜜棗、瓜子,俱樂部小店一共就這三樣東西。燈黑下來,情侶們都不安分了。張儉和多鶴的手相互尋覓到對方,然後絞過來擰過去,怎麼都不帶勁,又怎麼都帶勁。汽水和零食很礙手礙腳。被張儉拿到他邊上一個空座位上去,擱不穩,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尋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滿足。其實他們每找到一個場地,都尋求到不同的滿足。越是簡陋、湊合,刺激就越大,滿足也就越大。電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鶴在張儉手下瘋狂了。電影結束,觀眾們退了場,張儉和多鶴兩腳踏雲地往外走。走到外麵休息室,張儉向右邊一看,那裡的門似乎是通向後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閃進那道門。門內很黑,到處堆著工人業餘劇團的布景。布景有樹有山,有城有屋。從關著的窗簾縫裡,一道道陽光切進來,明暗交替的空間有些鬼魅氣。黴味直衝腦子,多鶴一步踩空,手抓住窗簾,黴透的綢料爛在她手裡。工人業餘劇團顯然許久沒有在此活動了。張儉把布景擺置一番,鋪開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準確和效率,動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興過度的動作。和多鶴頭一個晚上的圓房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過。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見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點光亮從後窗外進來。後窗外麵,坡上的雪讓月亮弄成鏡子,照進窗裡,這是他和一個外族女子的圓房之夜。他看見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來順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種嬌小柔順,擁到懷裡就化的那種柔順。他腿肚子一躥一躥,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沒用:又不是沒經過女人。他想去摸燈,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煙袋。點上燈是為了看看腰帶上的死疙瘩如何解開。可點上燈還不把她嚇死?也能把他自己嚇死。他一使勁掙斷了褲腰帶。她果然柔順,一點聲息也沒有,一擁到懷裡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來順受的淚水並不讓他煩,他的手掌在她臉上一抹,原想把淚水抹掉,但馬上不忍起來:他的手掌可以蓋沒她整個臉,隻要稍微使勁她就會給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隨時要抽筋。他怎麼會這麼沒用呢……後台已經不再黑暗,兩人都能看得清對方了。他們在電影場裡相互逗起的饞癆這下可了不得了,兩人滾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一個回合完了,他說起他們的第一夜,所謂的圓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記憶都是黑暗的。沒有點燈,沒有月光。屋裡的燥熱在黑暗裡流不動。他就是一股黑暗的體味,隨著他一件件地脫衣,味道大起來,熱起來。然後他就成了一個個黑暗的動作,其中一個動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兩個大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還怕她掙紮似的。她說了一聲:我怕。他沒有聽懂。她是怕在這實心的黑暗裡從小姑娘變成婦人,她一生隻有一次的東西就在黑暗裡給他拿走了。她又說:我怕。他摟住了她細小的腰部……她哭起來,淚水儘往耳朵裡跑,他也不來替她擦擦。現在她記不清他當時是否替她擦了淚。他說他擦了,她說沒有。都記不清了,記不清更好,現在想怎麼回憶就怎麼回憶。他們爬起來,發現餓極了。這才想到他們買的蜜棗、汽水、瓜子一樣沒拿。算了吧,去哪個館子吃一頓。他還沒帶她下過館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花錢的張儉和多鶴此刻傾家蕩產也不在乎。俱樂部對麵有幾家小館子。他們無心挑揀,坐進了一家最近的。張儉要了兩盤菜:炒肉絲、炒土豆絲,又要了一瓶五兩裝的白酒。多鶴也要了個杯子,喝了兩杯酒。酒喝下去,兩人的眼睛就離不開對方的臉,手也離不開對方的手。兩人不管其他顧客的錯愕:工人區從來沒有公開纏綿的男女。他們說的"惡心""肉麻",他倆的耳朵也忽略了。原來下小館喝幾兩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給了他們新刺激。從那以後張儉隔一陣就帶多鶴去看看電影,吃吃館子。他們的主要幽會地點就是俱樂部後台。即便台上掛著大銀幕在放電影也不打攪他們的好事。他們把布景搭得很富麗堂皇,寬大的城堡,長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長椅。他們不斷在後台曆險探寶,發掘利用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們的幽會也就越來越古典、戲劇性。有一次他們正躺在長椅上,聽見打雷般的口號聲。前台不知什麼時候開起大會來,他們從後台出來,才發現那是表彰大會:上級領導表彰了張儉所在的鋼廠出了優質鋼材,造出了坦克。他們幽會所耗的巨資漸漸成了張儉怎樣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煙都無濟於事。他在廠裡背的債越來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帶兩個饅頭,現在他饅頭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鶴能跟他共享時才拿出來揮霍。這天他和多鶴坐在一家上海人開的點心鋪裡。多鶴說她聽見小石和小彭議論,說張儉欠了廠裡不少錢。張儉放開了她的手。她問他欠多少?他不說話。她說以後不下館子了。他說也就欠兩三百塊錢,鉚鉚勁就還了。她說以後也不看電影了。他一抬頭,腦門上一大摞皺紋。他叫她彆囉嗦,他還想帶她去南京住旅店呢。這是他們幽會兩年來他第一次凶她。等到居委員又來動員家屬參加勞動,小環又是嘻皮笑臉地說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沒法出工時,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她願意去打礦石,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錢。這是個鄙視悠閒的年代。十歲的丫頭忙出忙進,每天跑很遠去撿廢鐵,鞋子一個月穿爛兩雙。多鶴跟一大群家屬每天坐卡車到礦石場,用榔頭打礦石,再把礦石倒進一節節空車皮。多鶴和所有家屬穿扮得一模一樣,都是一頂草帽,草帽下一塊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們那樣套兩隻套袖,而是把一根鬆緊帶結成圓形,交叉勒在胸口,兩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們再冷,都是這樣露著兩條赤裸的臂膀耙田、摟草、磨麵、喂牲口。女人們分成兩組,一組人打,一組人運。兩組人隔一天輪一次班。從一條獨木橋走上去,把挑的礦石從貨車廂外倒進去最是艱難,人也容易摔下來。多鶴很快成了顯眼人物:她用一個木桶背礦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個扳手,她走到獨木橋頂端,調轉身,脊梁朝車內,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開了,礦石正好落進貨車裡。家屬們問多鶴這個發明是從哪裡學來的,多鶴笑一笑。這是她們代浪村的發明。家屬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講東家長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個。多鶴把掙到的錢交給張儉,張儉看看她,那雙半閉的眼睛讓她在他臉上印滿親吻。他們已經很久不幽會了,偶然幽會,就是小彆勝新婚。他們幽會的聖地還是工人俱樂部的後台。後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業餘劇團剛演出了一出新戲。戲裡有床,有大立櫃。上午九點,劇場裡正演電影,他們買了電影票,卻從休息室鑽到後台來了。他們悄無聲息地搭著他們的窩。常常來這裡,就摸出許多門道,後台另外還有兩道門,都通野外。深秋的潮冷裡,兩具溫暖的肉體抱在一起簡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這場小彆勝新婚的勁頭上居然說出他平時會臭罵"什麼鳥玩藝兒"的話來--"我愛你!"他不止一次地說,說得多鶴都信了。多鶴從來沒聽過這句話,也不知道它是陳詞濫調,她感動得快死了。他緊緊抱住她。這是一個多圓滿多豐滿的回合。他歇下來,滑落到她側邊,下巴填滿她的頸窩。一支手電的光柱突然捅進來。"裡麵是誰?!"張儉腦子"轟"的一聲。他不知什麼時候把多鶴緊緊抱住,用他的脊梁朝著手電光源,把多鶴完全包在胸懷裡。"滾出去!"張儉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你們滾出來……不出來我叫人了!"張儉的腦子轉得飛快:前台放電影的聲音並沒有斷,一般情況下電影院不會輕易斷了一場電影來處理他們這類事,這意味著接下去的一場場電影時間全亂套。電影院不會乾這種傻賠錢的事。儘管觀眾們或許不在乎停下電影看一場捉奸的好戲。他覺得多鶴在懷裡縮成又小又緊的一團,一隻手冰涼地抓住他的肩頭,微微哆嗦。"閉了手電,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張儉的聲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麵詐著,一麵納悶:他怎麼脫口說出"剁了你"來了?急紅了眼想到了旁邊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槍?那人聲音虛了一點,說:"我喊人了!"張儉仍然用整個身體擋住多鶴,從那床上滾落到地上,嘴裡一麵說著:"你喊喊試試!""你們出來!""閉了手電!"兩人伏在地上,手電的目標就小了許多。張儉向靠在槍架上的道具槍移了一步。然後他的大長腿一伸,夠過來一塊壓幕布的鐵塊。手電光追過來已經晚了,張儉已經把鐵塊抓在手裡。"把手電閉了!"他說,"姥姥的,你閉不閉?!""不閉你敢怎麼樣?""那你就彆閉試試。"說著他手裡的鐵塊照著手電的光源投過去。手電立刻暗下去。對方顯然認為沒必要用性命去試試他狗急跳牆、兔子咬人的瘋狂招數。鋼廠的民兵連裡槍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廠的民兵們舉行射擊和刺殺比賽。"出來!不然我真喊人了!"張儉把多鶴的衣服塞給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隻手沒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對著她的耳朵,告訴她悄悄打開西北角那扇後門,他會很快跟上她。她信以為真。前台電影的音樂抒情美妙,多鶴乘著那起伏的旋律逃了。過了一會兒,張儉知道外麵等著他的不再是一個人了。但他沒想到等在外麵的是俱樂部的全體職員,除了那個電影放映員。銀幕上的人物仍過著他們的幸福生活。張儉工作服胸前的紐扣扣錯一顆,鴨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著長長的鞋帶,在麵前滿臉義憤的人眼裡是個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這點。他卻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半點反派的感覺,倒是感覺像個悲劇英雄。他犧牲了自己,為保護心愛的女人,他不悲壯誰悲壯?"還有一個呢?"那個握著手電的人說。他現在不怕張儉了,就是這個東北大漢真要剁誰,眼前七八個人可以分擔危險。張儉想多鶴是機靈的,已經跑到正在落葉的榆樹叢裡,已經穿戴整齊地在等他。一個身世如多鶴的女人不機靈是活不到今天的。"還有一個什麼?"張儉懶得理他似的。他那雙半睜的駱駝眼表現傲視最精彩。果然七八個職工被他的傲視看得大怒。這個東北大漢要是自己不降,製服起來大概要費點事。"少裝傻!問你那個姘頭呢?"七八個人中間的北方人說。職工們叫他謝主任。"誰是我姘頭?!""我都看見了!還想賴!"拿手電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看見了還問?你們叫她出來唄!"張儉說。"那你承認她是你姘頭?"張儉不理他們了。他後悔跟他們一答一對地說話。他從小不愛開口原來早就看出人們不值得理會,你隻要跟著他們的思路走,一來一往跟他們對答,很快成了他們下流話的接受者。他和多鶴那樣的感情成了軋姘頭:多鶴那樣一個女子成了姘頭?!他們在這裡提一提她都臟了她!張儉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臟不得。他們中一部分人進到布景的迷宮裡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張儉。沒搜出那個女人。一個職員報告:後門沒鎖,姘頭可能從那裡跑了。一定是這家夥掩護她逃跑的。看來是個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偉大領袖來鋼廠視察的通知,誰會去查那些黑暗角落?還以為美蔣特務埋個定時炸彈什麼的,結果找到一對雌雄糖衣炮彈!張儉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掃布置,紮紅紙花、紅彩球迎接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視察。但以往也說省長、市長來視察,後來並沒有出現在高爐邊上。所以這一次工人們也將信將疑。聽俱樂部的人這麼一說,張儉想,原來偉大領袖真要來,因為俱樂部是廠部直接管轄,消息靈通而可靠。搜查的人陸續回來了。他們從西北角那扇後門追出去,也沒追上那破鞋。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說看來是個飛毛腿破鞋。沒關係,抓住這個,她飛不到哪兒去。張儉被帶到廠部。走廊上碰見小彭,小彭兩眼一瞪,看著七八個人開路的開路、押陣的押陣,把張儉帶過去。他問壓陣的一個俱樂部職員,張師傅怎麼了?搞破鞋!謝主任馬上問小彭,是不是和這個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沒有吱聲,看了一眼張儉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帶子甩過來甩過去,拖成了兩根泥繩。小彭的俄語學了一半,俄語班取消了,讓他到廠部打雜等候重新分配。他跟著七八個人進了廠部保衛科,門關上了,他和一大群秘書、打字員、清潔工堵在門口,都半探著身子,想聽到裡麵的審問。審問有時輕得幾乎無聲,有時"哇啦"一聲吼叫起來,像車間外麵掛的接觸不良的廣播喇叭。無論是吼叫還是輕聲詢問,張儉始終一言不發。終於聽到張儉開口了:"什麼叫作風問題?"審問者向他解釋,就是自己有愛人,在外頭又跟彆的女人搞男女的事。"我沒那啥作風問題。"張儉說,"我隻跟我愛人搞那事。"審問者又像喇叭來電一樣嗓音洪亮:"你跟你愛人跑俱樂部裡搞得快活些?"外麵的人全樂了,女打字員紅透了臉蛋,皺起鼻子:這話真是臊臭不可聞。"你和你愛人怎麼就看上了俱樂部的後台,你倒是說給我聽聽,讓我開通開通?"審問者覺得此人犯簡直對他的常識和邏輯在放肆玩弄。張儉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來。審問者威脅他: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視察前破壞風化,往工人階級臉上抹黑是要受重罰的。黨員開除黨籍,非黨員降工資。假如破壞了風化不好好坦白認錯,反而編謊話欺騙保衛部門,那就罪加一等。不說話了?好?願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鐘。"我再問你,和你發生作風問題的女方是誰?""我愛人。"這回輪著保衛乾事沉默了。"你愛人?那乾嗎跑哇?"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問。他似乎比保衛乾事邏輯好些。"跑?"保衛乾事說,"是愛人首先就不會到那種陰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窩裡乾那事,多清靜、多暖和!"堵在門口聽熱鬨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麼,從人群裡撤出來,跑到樓下,跳上自行車向家屬區飛快蹬去。難怪張儉和她小姨子多鶴總是一前一後地回家。張儉這個三拳打不出個屁的東西,風流得可以,把窩邊肥嫩的草全擼自己嘴裡。他覺得這事不可能有第二種解釋。到了張儉家,鄰居們告訴他小環到居委會大食堂去了。按他們給的地點,小彭找著了居委會,是糧店樓上的兩間大屋,大屋靠窗的一邊,砌了幾眼大灶,上麵架著鐵皮煙囪,通向屋外。居委會的另一間大屋改成了托兒所,幾十個孩子滾在蘆席上唱著"戴花要戴大紅花"。小環借著玩興在大食堂幫了幾次夥,但馬上跑不掉了。居委會所有女乾部動員她留下來當首席大廚,給她上課,講解"勞動光榮",讓她看家屬們排練的說唱小節目"臉上搽得香,頭發梳得光,隻因不生產,人人說她臟"。兩個星期的班上下來,小環開始跑醫院,開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條來。小環一見小彭,喜眉俏眼地揚著兩隻沾滿白麵的巴掌跑出來。"想你小環嫂子了?""孩子們呢?"小彭問。"在托兒所呢。"小環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開蒸籠,從裡麵拿出一個花卷,"剛蒸的!""嫂子你聽我說,"小彭往後退著,退到樓梯口,"張師傅出事了!"小彭小聲地說。"什麼事?!"小環馬上解下圍裙,往走廊欄杆上一搭,"要緊不?!"小彭示意她趕緊跟他走。在樓梯上,小環步子都踩錯了,差點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氣問了幾聲"傷了哪兒"?到了樓梯根,小彭看著她。"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傷了還能好。"小彭說。小環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全明白了。小彭把他在保衛科門外聽到的講了一遍。小環看著他事關重大的臉,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小彭想這女人瘋得沒邊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後就做不了人了嗎?"我還以為他跟著我跑出來了呢!我左等不見他,右等不見他,心想他準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帶你嫂子去你們廠部!"小彭騎上車,小環坐到後座上。騎上五分鐘不止,小彭才說:"小環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張師傅在俱樂部的……真是你?""不是我,我能願意為他頂這屎盆子嗎?你小環嫂子是那省事的人?""那你們……"小環又笑起來。這個笑有點臟,有點壞:"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來,管不住自己呀!"小彭不說話了。他不相信小環的話,但他相信他對小環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對另一個女人忍讓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小環步子帶蹦地上了廠部樓梯,一麵沿著走廊朝保衛科走,一麵拽衣服整頭發。小環燙得發黃的頭發用一塊手絹勒在耳後,三十好幾了還是個好看的女人。到了保衛科門口,她也不敲門,直接去擰門把手。門大開,坐在大辦公桌對麵的張儉大半個背朝著門口。小環大青衣出場一樣款款走進門。"聽說你們要懸賞捉拿我。我就來了!"她兩隻微腫微紅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卻透著厲害,"你們哪一條王法不讓夫妻倆過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頭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風問題了?對了,這屋裡有沒娶媳婦的嗎?"她扭頭掃一眼屋內的臉龐,"有就快請出去,我下麵的坦白他們可聽不得。"保衛乾事看著這個嫋嫋婷婷、但很有可能會脫下鞋就抽人的女子。"你是張儉的愛人?""明媒正娶。"小環此刻站在張儉旁邊,胯斜出去一下,頂在他肩頭,意思要他挪點地方。張儉剛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來,半個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個屁股壓在張儉腿上。她跟保衛乾事和幾個俱樂部職員東拉西扯,講自己如何嫁到張家,如何跟張儉媽合不來,才讓張儉從東北搬到此地。張儉發現她一麵扯一麵東張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環在這些人眼裡潑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裡已經受傷--她恨他了。"你們是夫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怎麼不嫌丟人,跑到外麵乾事呢?""不到外麵來,我們辦不了事啊。"小環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臉紅。她才不怕,她的話能葷到什麼程度,他們還有待領教,"你們去我家裡看看,屁股大一點就彆想拐彎!還有三個孩子,我們閨女都快趕上我高了。稍微動靜大了,閨女就問:媽呀,咱家進來耗子啦?喲,這裡你們誰沒娶媳婦?對不住了,啊?"她說得手舞足蹈,讓保衛乾事都不敢接話。這是個女二杆子,在農村樂起來跟男人打鬨能扒男人褲子,不樂了,她敢扒自己褲子堵在你門上罵。"家家戶戶都這點房,都一窩孩子,全像你們這樣搞到外頭來,這個鋼廠還能看嗎?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就讓他老人家視察這個?""是啊,偉大領袖視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階級房不夠住,都得找陰暗角落生接班人!"小環自己說得開心起來,拍著她自己的大腿和張儉的大腿大笑。一邊笑一邊支使一個俱樂部職工,"給倒點水!"保衛乾事把張儉和小環暫拘在保衛科辦公室,自己開著摩托來到張儉的工段。工段書記是張儉的入黨介紹人,一味隻說張儉如何吃大苦耐大勞,上班除了撒尿從不下吊車。保衛乾事又騎著摩托去了張儉家住的那幢樓,問鄰居們張家夫婦感情如何,為人怎樣。鄰居們都說兩人黏糊得很,張儉跟朋友出去釣魚,小環不舍得他走,四樓追到一樓。小環就是愛鬨,張儉硬要出去,她會拿一壺水從走廊欄杆上往他頭上澆。保衛乾事想,看來這一對就是萬裡挑一的寶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個保衛乾事監視和竊聽張儉和小環在辦公室的表現和對話。結果是兩人一句對話沒有,連坐的姿勢都沒變過: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對麵牆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他們並不知道,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離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把什麼都說了。正像多鶴很多年前就發現的那樣,這是一對好成了一個人的男女。這樣對麵坐著,張儉覺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著,那是沒有被多鶴占有、永遠不會被她占有的一半。小環的鼻子紅了。他見她抬起頭,去看天花板。她不願意眼淚流下來,當著張儉流淚她不在乎,她不願當著外人流淚。這門縫裡、牆縫裡哪兒、哪兒都藏著外人,看不見而已。小環也最愛在張儉麵前流淚:女人隻愛在為她動心的人麵前流淚。多年前,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留大人",讓她落下了這個壞毛病,就是愛在他麵前流淚。那時的張二孩撩開臨時掛起的布門簾,走進來,站在門簾裡頭。她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勢。從那以後她甚至會時不時仗她的勢小小地欺負他一下。布門簾是塊褥單,是小環母親自己織的布,又請人給印成了藍底白梅花,作為嫁妝陪過來的。門簾把一個像以往一樣的黃昏隔在外麵,黃昏裡有母親們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嗓音,也有雞群入籠前的咕咕的叫聲,還有二孩媽擤鼻涕、二孩爸乾咳的聲音。二十歲的張二孩站在門簾裡,身上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著小環和未見天日就被處死的兒子的血。是怎樣處死的?可彆告訴她。血已經乾了,成了醬色的罪跡。年輕的父親在藍底白花的褥單前站了好一陣,駱駝眼什麼都看,就是不去看這個非得處死兒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單是處死兒子,還得違背父母,背起斷子絕孫不肖不孝的罵名。小環的淚水好迅猛,如同開春的山野化凍,從此後她和他隻剩了彼此。沒了孩子,他們把相關不相關的人們都惹了。她淚水真多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哭開來可以如此舒坦。淚眼裡的張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給她的淚水泡發了似的。兩盞煤油燈映在她的淚水上,映出許多倒影,他在一片燈火倒影中朝她走過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給她擦淚還是擦汗。她用兩隻手抓住那個手掌,擱在嘴上,手掌很鹹,每一條手紋裡都淌著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有力氣嚎啕了,她為那個兒子尖聲嚎喪。嚎著嚎著,她嚎得跑了題:"你個蠢蛋!留我乾啥呀你?!沒了咱孩兒,你爹媽能讓我活嗎?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讓我活嗎?!"二十歲的張二孩讓她哭怕了,笨頭笨腦地把她抱進懷裡。然後她發現他也嚎起來,隻是一點聲也沒有。此刻麵對不再是張二孩的男人,小環的鼻腔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那個張二孩沒了,成了這個張儉,這就足夠她再放開來嚎一次喪。但她絕不讓淚落下來,讓外人看去。她的淚正是為了自己被劃成外人而生出的。張儉的目光越來越重,撐不住了,落在一雙沒有係鞋帶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錯了的紐扣上。隻有在小環麵前,他才覺得自己狼狽。他把眼睛抬起。他知錯了。他傷了她的心。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錯。假如任何人強迫他承認他錯,他寧願死。但對小環,他錯了。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要體麵,丟人現眼,散儘德性。她對他疼得還不夠愛得還不足?他們背著她乾這樣的事,把她當個外人瞞著。到底瞞了她多久?……不短了。兩年多了。就像她會為難他倆似的!難道不是她朱小環勸他去跟多鶴和好,不是她朱小環把道理講給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環是需要瞞哄的嗎?給他們一次次騰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環嗎?可這不一樣。一騰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為什麼不一樣?不是哪回事?!心裡不是一回事。心裡的那回事,不好說。就是說,心變了?不是的!不是這麼簡單!這心是個什麼玩藝,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是心變了。天大的冤枉!心是什麼時候變的?張儉看著小環,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變了嗎?小環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他問自己的話:是變了了嗎?是嗎?不變他對多鶴怎麼會這樣……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渾身就點著了?他過去也碰過她啊。變化開始在兩年多以前自由市場的那個偶然相遇嗎?不是的。開始得更早。小環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了之後,就在第二天,他看見多鶴在小屋裡給孩子們釘被子,心裡就有一陣沒名堂的溫柔。當時她背對著他跪在床上,圓口無領的居家小衫脖子後的按扣開了,露出她後發際線下麵軟軟的、胎毛似的頭發。就那一截脖子和那點軟發讓他沒名堂地衝動起來,想上去輕輕抱抱她。中國女孩子再年輕似乎也沒有那樣的後發際線和那樣胎毛似的頭發。也許因為她們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極了,過去隻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惡,多鶴身上曾經出現的任何一點日本儀態,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離。而自從知道了多鶴的身世,多鶴那毛茸茸的後發際和跪姿竟變得那樣令他疼愛!他在這兩年時間裡,和她歡愛,和她眉目傳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愛的是個日本女子。正是這樣刹那的醒悟,讓他感動不已,近乎流淚: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異國女子!他化解了那麼大的敵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過那樣戒備、憎惡、冷漠才愛起她來!她的身世讓他變了心,變得對小環二心了。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環怎樣發落?讓她繼續做個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點就抹不開身的屋裡?她朱小環是狗剩兒?!她朱小環就是一條狗,也是吃屎吃尖兒的那條!她朱小環在這裡陪他丟人現眼,陪他給他老張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賬可要一筆一筆地跟他好好算。三個小時的拘留,不了了之。張儉騎著車,帶上冷漠乖順的朱小環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沒話,話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看得差不離了。下麵就是製裁、發落。張儉隻服小環的製裁、發落。過鐵道的時候,小環讓張儉往右拐。沿著鐵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蘆葦,常常有上海職工帶著全家老少在鐵道邊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場上去賣。初冬季節,幸存下來的茭白葉子枯黃,和大蓬大蓬的肮臟蘆絮碰出焦脆的聲響。張儉陪小環一格一格地走著枕木,自行車推不動,但他咬著牙扛著它往前走。一列火車遠遠地來了,在彎道上悠長地鳴笛。小環哇的一聲哭起來。張儉把自行車往蘆葦叢裡一撂,上來拉她。她一貫的撒潑放賴的勁又來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鐵道。火車震得鐵軌"嘎嘎"哆嗦,小環哭得透不過氣來,但他能從她不成句的話裡聽出:誰躲開誰是鱉養的!死了乾淨!一塊讓火車軋成肉餡兒最省事!他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鐵道。火車飛馳而過,一杯剩茶從車窗裡潑出來,茶漬茶葉在風裡橫向落在他倆臉上。火車開過去他才聽清小環嚷的是什麼。"你倆肯定來過這兒!在這些葦子裡麵快活死了,也不怕著涼得血吸蟲病!得了病回來害我跟孩子們……"小環的燙發蓬成個黑色大蘆花,見張儉傻眼看著她,扯一把他的褲腿,要他跟她一塊坐下,罵他現在裝電線杆子?在這兒跟多鶴快活的時候肯定鯉魚打挺、鷂子翻身、玉龍駕雲似的……張儉挨著小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早晨八點下了大夜班,覺也不睡就去會多鶴,現在天又快黑了,十二點鐘的大夜班又在等著他。冬霧從蘆葦溝裡升起。她看見他兩個駱駝眼真像穿過百裡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兩個黑圈,腮上兩個深深的凹氹,凹氹裡的胡子有一半漏過了剃刀。這時他的臉看去可真不怎麼樣。欺瞞、哄騙、東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顯然是瘦了、老了。她發現自己的手又在他刺蝟一樣的頭發上了。他心野得什麼也顧不上,頭發也長得野成這樣。小環想,其實她對張儉的心也是有變化的,變化似乎開始在多鶴懷上丫頭的時候。那天晚上還是張二孩的張儉把丟在多鶴屋裡的一雙鞋、一個坎肩、兩本他喜歡的破小人書收拾起來,回了他和小環的屋。該為張家乾的,他乾完了,從此該續上他和小環的正常日子了。上了炕,鑽進被窩,兩人抱得緊緊的,但小環身子裡沒那個意思。她告訴自己這還是她疼愛的二孩啊,不該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對二孩隻不過客客氣氣,有求必應罷了。那以後她的身子對他就是體貼周到,可就不再有那個意思。她對自己惱恨起來:瞧你小氣的!這不還是二孩嗎?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論,她越攢勁它越是無所適從。小環這才暗暗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環,那個隻要躺在她的二孩懷裡就從裡到外地得勁,從身到心都如願以償地得勁。"得勁"這詞不能拿彆的詞置換,它是天下什麼東西都置換不了的。日子再往下過,她覺得自己在張儉那裡不光光是個老婆,她漸漸成了一個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塊,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對他的疼愛也是所有這些女人的。不僅這樣,她的這些身份名目使她給家裡每個人的疼愛都跟過去不一樣。她伸過胳膊,從他口袋裡直接拿出煙杆,裝了一鍋煙,又伸過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煙點上。她抽了幾口煙,眼淚又冒上來:他居然覺也不睡、飯也不吃,作踐成這副又老又瘦的賊樣!他的手慢慢摟住她的腰。她又伸手從他工作服左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她對他太熟悉了,哪個兜裡裝著什麼,她一點不用兜遠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絹疊得四四方方,留著花露水兌摻米漿的香味。家裡每一條手絹都逃不過多鶴的烙鐵。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張家,都像剛從烙鐵下走出來一樣平展。小環抽了一袋煙,自己站起來,也把張儉拉起來。她要張儉帶她去下一個"陰暗角落",看看他們人不要做、做貓狗在外麵胡交亂配,到底找了什麼樣的地方,怎樣貓狗了兩年多。不久,張儉把車騎到了人民醫院旁邊的上海點心店。後窗可以看見湖水,還能看見湖那邊的山坡。他領她坐到窗口的一張小桌,桌上廉價的鉤花台布到處斑斑點點。什麼東西到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獷、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風格。小環想,這兩人也不知坐在這兒說些什麼?多鶴的話雖然他能聽懂,但答對流暢是談不上的。他們不過是捏捏手,碰碰腳,一個飛眼換一個媚眼。他心變了是沒錯的,不然他半輩子沒學會花錢,肯花這麼多錢坐在這裡捏捏手,碰碰腿,傳個眼色?心是變了。服務員上來問他們點什麼吃的,張儉菜單也不看就說要一客小籠包。小籠包上來,兩人都吃不下。小環的鼻子又酸了。張儉讓她快吃,不然小籠包裡的湯就凍上了。她說太乾得慌,吃不下去。張儉又叫來服務員,問他什麼湯是這個店的特色。服務員說公私合營之前,這個店最好的是雞鴨血湯,不過現在已經取消。小環咬了一口小籠包。張儉告訴她,過去的小籠包隻有現在半個大。小環想他倒挺熟,來這兒吃了多少頓了?上大夜班給他往飯盒裡放兩個饅頭,他都舍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動帶回來。在家喝酒從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後來乾脆到自由市場去買農民私釀的,喝上去像兌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錢花到這種以湯充肉餡兒的小籠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給你看,花在沒餡的包子上的錢一半買風景了。心一變,還用吃什麼?風景都看得你飽看得你醉。"我想好了,隻能辭了工,回咱老家去。"張儉說。"彆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買了個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個孩子都得給他們當日本崽子看。房也舊了,快塌了,你爹媽回去還沒地方住呢。"前一陣收到張儉父母的信,老兩口終於對自己的變相保姆身份大大覺悟,回到安平鎮老房子去了。信裡說房子長期沒人住,空得快塌了。張儉半睜眼,看著窗外漆黑的湖麵,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沉默。小環也知道他們三個人走投無路。或許多鶴不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事情會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裡一股凶狠上來:多鶴為什麼要講她的身世?這麼深的罪孽關她屁事?關張儉屁事?張儉的一顆心哪叫心?軟得就像十月裡的烘爛柿子,經得住那樣慘的事去蹂躪?他把多鶴帶到這裡,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爛柿子似的一顆心就在她麵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她的手在桌子下麵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緊,都握冷了。多鶴那該死的身世,她那該死的處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門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關她朱小環屁事。朱小環可不是張儉那種沒用的東西,長得五大三粗,心卻是一個烘爛的軟柿子。她朱小環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裡來的女人,她一定拿她開宰。她從小宰雞、宰鴨、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兩人出了點心店,已經八點了。小環突然想起丫頭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學生們選拔出來組成腰鼓隊,今晚在第三小學校的操場彩排。小環叫張儉趕緊用車把她送到第三小學,趕個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長去,丫頭的家長不去丫頭會傷心。第三小學和丫頭的第六小學一模一樣:乳黃色的校舍,淺咖啡色的門窗。那個蘇聯建築設計師畫了一個學校的圖紙,蓋了十幾座一模一樣的小學校。也是他的一張圖紙,使山坡下湖岸邊起了幾百座一模一樣的樓房。十幾個小學選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著白衣藍褲,紮著紅領巾。因為是初冬,小學生們都在白襯衣裡麵穿著棉襖或夾襖,白襯衣像繃帶一樣緊緊纏在身上。他們整齊地變換鼓點,變化隊形,一張張小臉都塗了過多紅胭脂,猛一看滿院子蹦躥著小關公。小環在第三排找到了丫頭。丫頭立刻咧開嘴向她笑。小環指指她的肚子,丫頭低頭一看,一截彩色褲帶從白襯衫下麵掉出來,甩嗒甩嗒比她還活泛,丫頭笑得更像開花似的。張儉也擠到了小環身邊,周圍全是指手畫腳、相互聊天的家長們。有人認出小環,大聲問她:閨女也選拔上來見毛主席了?小環不饒人地回她:風頭就興你們兒子出啊?又有一隻手伸過來,遞給小環一把瓜子。張儉想她出去串門沒白串,上哪兒不愁沒煙沒瓜子。孩子們休息下來。丫頭問小環和張儉,她打腰鼓駝不駝背?小環說挺好的,蹦得多帶勁。丫頭說:"那老師老說我駝背。"小環問張儉:"她駝嗎?"張儉根本沒看,說:"駝點好,駝點像我。"小環看著丫頭回到同學裡去了。這個家是由每一個人撐著的,哪一個走掉,都得塌。丫頭高興得這樣,要是三個成年人中間抽身走一個,丫頭會怎樣?丫頭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頭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環的家也塌了。這時來分誰是誰,不是已經太晚?分不出誰是誰了。她對自己說:咳,湊合吧,看孩子們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實明白,哪裡有這麼簡單?她跟張儉也是這麼說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當然明白沒那麼簡單。這麼不清不楚、窩裡窩囊的十來年,纏進去的,都彆想解脫開。他何嘗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