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世界第一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或許事情的發展就始於這顆原子彈。如果沒有這顆原子彈,我父親不會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父母結婚後住在廣島,戰事激烈時,他們一起疏散到母親的娘家佐賀。他們真的很幸運,沒被原子彈炸到。然而,新型超級炸彈投在廣島的消息,當然也傳到了佐賀。父親擔心家裡的情形,一個星期後就獨自回廣島察看情況。“人都哪兒去啦?”看到被炸毀的廣島市區時,父親還嘀咕著這種傻話。父親看到的廣島,就是那樣,什麼都沒有了。所有東西都被炸毀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而父親也因為這趟廣島之行,丟了性命。父親怎會知道,當時廣島還殘留有大量的輻射塵!他因此得了原子病,儘管他隻是想去看看家裡的情況……因此,我生下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臥病在床。父親和母親那時剛剛二十多歲。這真是一段令人傷心的往事。但是——我長大以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於是,我問母親:“媽,我生下來的時候,爸爸已經住院了?”“嗯,住院了。”“那,媽媽肚子裡有了我的時候,他還很健康吧?”“哪裡,已經住院了。”“那,他在這期間回家療養過嗎?”“他一直住在醫院裡。”“哦?那病房是單人病房嘍?”“怎麼可能?那時候的醫院到處都爆滿,哪來的單人病房?”很奇怪!在“爆滿”的醫院裡,他們也還真厲害……但是我再追究下去,母親就紅著臉,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人也一溜煙地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總之,我是父親遺留給母親的紀念。因為這個緣故,我對父親毫無印象。我似乎記得,很小的時候,曾向某個人揮手說:“早點回來哦。”如果父親一直住院的話,那個人就肯定不是父親。因為我曾經輾轉寄居於幾個姨媽家裡,或許是跟某位姨丈在揮手。不論如何,我開始有比較鮮明的記憶,大概是在上小學前不久,那時我的世界已全被母親占滿了。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後,在廣島開了家小酒館,撫養我和哥哥。店就開在父母以前居住的屋子裡,就在原子彈爆炸紀念館的旁邊。廣島當時遭到原子彈炸後不久,市區幾乎像一個大貧民窟。每一戶都擅自占地,擺攤開店,到處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店鋪。母親以家為店,我們隻好租住附近一間隻有六個榻榻米(榻榻米是一種尺寸固定的草席,日式房間以草席鋪地,房間的大小不同,所鋪草席的塊數也不同。一個榻榻米約長180厘米,寬90厘米,麵積1.62平方米左右。)大的小屋。我和哥哥每天留在小屋看家,可是我年齡太小,非常依戀母親,常常想她,想著想著,就會忍不住哭起來。等待母親回家的夜晚總是無儘漫長,我一直寂寞地哭,讓哥哥很心煩。記得我一哭,房東大嬸就過來哄我說:“不要哭了啊!”說著,把我抱在膝蓋上,撫摸我的腦袋。那時候的房東都很清楚房客家裡的情況。不僅對家庭成員了如指掌,連收入、欠債甚至比房客本人還清楚。大嬸也很清楚我們家的情況,經常照顧我。在家裡嗚嗚哭,頂多吵到鄰居,也就罷了。麻煩的是,上了小學後,我會半夜三更溜出小屋,一溜煙地跑到母親的店裡。那一帶如同貧民窟。小小的我嗖嗖地跑到店裡,讓母親擔心得不得了。大概就從那時候起,母親瞞著我盤算了某個計劃。我當然一無所知。小學二年級的某一天。母親的妹妹喜佐子姨媽從佐賀來我家玩。她長得很像母親,代替忙碌的母親帶我四處轉悠,有時候還讓我枕在她的膝蓋上,給我掏耳朵。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喜佐子姨媽。晚上留在家裡時,隻要喜佐子姨媽在,我就不覺得寂寞了。連晚飯都因為有喜佐子姨媽的照應,變得豐盛可口了。我甚至想,姨媽要是一直住在這裡,該多好啊!因此沒過多久,當母親這樣跟我說時,我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昭廣,姨媽明天要回佐賀了,和媽媽一起到火車站送姨媽吧。”第二天,我和母親一起到廣島火車站送喜佐子姨媽。雖說是去送行,但那也是我們母子倆許久都沒有過的出遊。我盛裝打扮,皮鞋擦得鋥亮,左右手分彆讓母親和姨媽牽著,興奮得不得了。咻——咻——咻——咻——走進月台不久,火車冒著蒸汽進站了。“現在進站九-九-藏-書-網的是開往長崎的特快列車‘燕子’號……”那是姨媽要坐的火車。姨媽雖然上了火車,卻仍站在車門踏板上。“姐姐,再見了。”“喜佐子,代我向媽問好啊!”兩個人依依不舍地話彆。我也覺得和姨媽分開很難過。“喜佐子姨媽,要再來啊!”說著,我仰頭望著姨媽的臉。“叮鈴鈴……”像配合姨媽用力點頭的信號一般,開車鈴聲響起。就在車門即將關上之際——“咚”的一聲,我踉蹌地向前一撲。當然,就算是很早以前,開車鈴聲也不會是“咚”,更不會把人向前推。本來還依偎在母親懷裡的我,回頭一看……推我的竟然是母親!“媽媽,你乾嗎啊?”說話時,我已經人在火車上了。緊接著,車門像接收到信號一般,倏地關上。火車冒著黑黑的蒸汽,緩緩開動了。當然,我還在車上。“是媽媽推我的。”隔著車窗,我看見母親哭了。當時的火車不像新乾線那麼快,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在月台上哭泣的母親。我轉過頭,姨媽也在哭。我輪流看著哭個不停的母親和姨媽,笑著說:“不要緊,姨媽,我可以在下一站下車,你不用擔心啦!”可是姨媽還在繼續哭,然後淚眼婆娑著說:“昭廣,你以後要住在佐賀的阿嬤那裡了。”一瞬間,我愣住,不知該說些什麼。“對不起,沒有事先告訴你。可是萬一說了,你一定不願意。留在廣島,對你的教育不利,大家商量後,隻有拜托阿嬤照顧你了。”明白事態以後,就輪到我哭了。我完全被蒙在鼓裡。說什麼給姨媽送行,其實是母親給我送行!這一下,我終於知道盛裝打扮和擦亮皮鞋的用意了。這件事情終於變成我的一個心結,直到現在,就算是演得再怎麼假惺惺的電視劇,隻要看到母子離彆的場麵,我總是忍不住流淚。講到人生轉折點時,人們常說:“那時候,某某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把,讓我終於下定決心……”我每次聽到時心裡就想:我的人生,真的是被母親從背後推了一把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