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歡(1 / 1)

舞者 海岩 8581 字 2個月前

李師傅請假出門辦事,辦的還是君君上大學的事。他出了三號院便朝胡同口走,出了胡同向右一拐,就到了買掛麵的那個副食商店。他在副食店門前的馬路邊上,上了一輛等在那裡的黑色轎車,轎車上已經有人在坐,就是數日前在胡同口與他搭話的那個女人。李師傅上車衝那女人叫了一聲孫姐,儘管那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黑色轎車隨即開動,悄無聲息地彙入車流。城市裡的車流生生不息晨昏往複,看不出今日有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黑色轎車帶他們去的地方,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這條普通的街道上,有一座普通的樓房。這樓房裡擁擠著無數朝生夕滅的公司商社,在這些公司商社進出的男女大都是些懶散模樣。那位被稱為孫姐的女人領著李師傅直上三樓,找到一間辦公室推門即入,快得連門邊的招牌都未看清。李師傅進門就聽孫姐與那屋裡管事的三言兩語,才大致明白這也是一家公司,專做谘詢中介一類的生意。孫姐為雙方介紹之後,便坐下來談開了事情。這公司管事的名叫吳經理,開門見山先問情況:“你女兒叫李君君吧,她第一誌願報的是中國商貿大學?唔,這學校不錯,國家重點。你們家長的意思就是想讓她上這個學校對嗎,你們報的什麼專業?商貿英語,唔,這專業不錯,畢了業好找工作。不過,今年報這個大學的考生太多,你們報的這個專業又是熱門專業,所以除非你女兒的分數有絕對優勢,否則取上可不容易。如果你們堅持想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的話,要出的費用恐怕就會比較大了,這點你們自己考慮。”一提錢李師傅本能地膽怯起來,聲音也變得吞吞吐吐:“要,要多少錢呀?”“我們不會多要的。你看,要給學校錢,這是以讚助的方式;還得給一些管事的老師錢,這是私下裡給。總共也就三四萬吧,至少三萬,再低了就沒把握了。”李師傅麵色發僵,孫姐接過話來,聲音冷淡而又果斷:“先付多少?”吳經理大概也沒想到孫姐這麼痛快,自己反倒遲疑了一瞬:“先付一萬五吧,剩下的根據情況……”孫姐馬上從手包裡取出兩萬元錢,打了捆的。一捆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另一捆拆開封條,嘩嘩作響地數出五千,也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動作之快之麻利,甚至帶了幾分凶狠。不要說很少見到這麼多錢的李師傅,就連那位看上去飽經世故的吳經理,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兩人走出這座樓房時李師傅還沒醒過夢來,那一遝半沉甸甸的票子,像夢魘般壓得他大氣不能粗喘。他上車前囁嚅著對孫姐表示:“我們小君要真考上了商貿大學,真學上了她喜歡的專業,我擔保她肯定會有出息的。等她掙了錢我們一定報答蔡小姐的好意,也一定不會忘了孫姐,不會忘了你們對她的這份關心。”孫姐麵無表情,刻板地回答:“蔡小姐的這份關心,你真的記住了嗎?”李師傅不知孫姐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他張了半天嘴,竟然不敢應答。黑色轎車將李師傅送回仁裡胡同,在巷口放他下來,隨即開走。李師傅還沒表達完告辭和謝意,轎車已經彙入大路車流,杳然無蹤。李師傅回到三號院後見到的第一個人還是金葵,金葵正在廚房裡用一隻大鐵桶燒水。李師傅一進門金葵先問:“君君的事怎麼樣了,問到什麼情況了嗎?”李師傅當然不會說孫姐和那一萬五千塊錢的事情,倉促敷衍一句:“沒問出什麼來,聽天由命吧。”他不願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於是轉口反問金葵:“燒這麼大一桶水乾什麼用啊?”金葵說:“高純要泡泡澡,大衛生間的熱水器壞了。”李師傅說:“那讓他到前院或者山房去洗吧,這院裡總共有四個有浴缸的衛生間,都可以泡澡的。”金葵說:“他想泡完直接上床睡覺,所以隻能在他自己的衛生間泡,這水馬上就燒開了,再兌點涼水,這一桶就夠了。”李師傅說:“咳,這麼燒水多麻煩呀,還得抬過去,還是讓他到前邊來洗吧,我去跟他說。”李師傅還是不自覺地以高純的師傅自居,所謂師生一日,終生父母,他在習慣上,還是感覺他的話高純一定聽的。他自告奮勇拉開門要去後院,卻被金葵在身後叫住。金葵說:“李師傅,水開了!”李師傅怔在門口。金葵關了火,又說:“幫我抬一下行嗎?”兩人抬著一大鐵桶燒開的熱水向後院走去,路上歇手的時候,李師傅又繼續了早上的話題,他說金葵你這人真不錯,我真是挺佩服挺佩服你的,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呀,也是咱雲朗歌舞團的台柱子呀,也是藝術家呀,你能這麼儘心儘力乾這種伺候人的活兒,真挺不容易的。周欣隻給你九百塊錢,太說不過去了,呆會兒我跟高純提提,至少得給你漲到一千吧。不管怎麼說高純跟你也好過一段,給你加點錢他不會不答應的。李師傅彎腰去抬水桶,金葵卻沒有伸手。她再次表達了早上的那個態度:“李師傅,我說過我到這兒不是來掙錢的。”李師傅重新直起腰來,看著金葵嚴肅的表情,他的臉上掛了一些惋惜,也做出相當理解的反應:“我知道,我知道你對高純一直有感情,你是想幫他。我想你能到這裡來伺候他,他心裡應該是明白的。他明白他就更應該多給你點錢,高純這人我了解,他最仁義了,很重感情。”李師傅話沒說完,金葵已經獨自提起水桶,吃力地走進衛生間去了。李師傅在她身後怔了片刻,叫了一聲:“哎,我來給他洗吧。”金葵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吧。”李師傅跟進衛生間裡,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言無不儘,口氣雖然婉轉,但意思相當直接。“還是我洗吧,高純……畢竟是彆人的丈夫了。”這句話金葵聽明白了,她停了腳步,把端到池邊的水桶放了下來,低頭想了一瞬,對李師傅說道:“好,那麻煩您了。”高純是被李師傅和金葵一起推出臥室,推到衛生間的,大浴缸裡已經灌滿了溫度恰好的熱水。把高純推進衛生間後,金葵就退出來了。她在衛生間外麵的走廊裡等著,想著高純也許會需要她,李師傅也許會叫她進去幫忙。沒過多久李師傅出來了,對她說了一句:“洗完了,咱們把他推回去吧。”金葵奇怪地跟進,衝李師傅疑問連聲:“這麼快就洗完了,洗乾淨了嗎?”金葵看到,浴缸裡的水正在被慢慢放掉,高純衣褲齊整地坐在輪椅上,身邊的麵盆台上一邊放著濕毛巾,一邊放著洗麵的香皂。金葵問高純:“這麼快就洗完了,洗乾淨了嗎?”高純未及回答,李師傅過來解釋:“他說又不想洗了,我說不洗哪行啊,起碼得洗把臉吧。我幫他把臉洗了洗,他還不想用香皂,我說不用香皂洗不乾淨。咳,他現在就像個小孩子,一會兒想這樣一會兒想那樣,小孩子脾氣!”高純任李師傅嘮嘮叨叨,一言不發地讓李師傅和金葵推回臥房。李師傅問他:“要上床嗎?”高純搖頭:“不上。”李師傅又問:“要喝水嗎?”高純搖頭:“不喝。”李師傅又問:“那你想乾什麼?”高純說:“我想一個人呆會兒。”李師傅點頭:“好吧,那你呆會兒。”他招呼金葵:“哎,那咱們走吧,讓他一個人休息會兒,咱們走吧。”李師傅是高純的師傅,還當過高純的老板,對金葵這樣發號施令,於他倒也自然而然。金葵跟他走到臥室門口,高純卻在背後把她叫住。“金葵,你留一下。”李師傅又馬上指示金葵:“你留下吧,我先到前邊去。有什麼事到前邊找我。”李師傅走了,屋裡終於清靜下來。金葵問高純:“你不是說想泡個澡嗎,怎麼又不泡了?”高純皺眉:“我不願意讓李師傅給我脫衣服,多彆扭啊。”金葵想笑,卻故作不解,一本正經地問道:“那彆扭什麼,李師傅又不是女的。”高純鬱悶地叨咕一句:“不習慣。”便不多說了。金葵安慰他道:“我去買個新的熱水器吧。現在就去買,晚上就能用了,晚上再泡,行嗎?”高純抬頭看她,眼裡這才現出笑容。那天下午金葵在離三號院不遠的一家商場裡,選購了一台可以即買即裝的熱水器。並且在付款之後真的當即帶著工人師傅回家,安裝在高純的衛生間裡。她沒忘記把取錢用的存折和高純的身份證及時放回櫃子,然後及時把抽屜的鑰匙還給高純。高純說:鑰匙就放你身上吧,經常取錢經常用,放你身上方便。金葵說:還是你拿著吧,誰當家誰拿鑰匙,古時候就這規矩。高純說:當家的一般都是女人,你拿著吧。金葵說:這個家的女人又不是我。高純注視她,良久,才說:這家裡,現在就你一個女人。金葵不再說話,她把鑰匙收在自己手心,手心裡浸著滾熱的汗水。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高純的浴缸裡重新注滿了熱水。獨自把高純抱進浴缸是件既吃力又快樂的事情,汗水和笑容一齊在臉上綻放,金葵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終於找回了幸福的依據和生活的幻想。高純全身放鬆地躺在浴缸裡,溫水包裹著皮膚,身心得到了撫慰。金葵細細的十指,慢慢攏著他的頭發,發液的泡沫在大理石吊燈的烘熨中,閃爍著五彩晶瑩的光澤。浴室裡的水汽將燈光虛幻,兩人的交談如空穀回音。他們又說起了舞蹈,舞蹈如今對於他們來說,已經和這燈下的水汽有點相像,虛無縹緲,似遠又近。金葵說:你的身材比例真好,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金葵也許沒有想到,關於舞蹈的任何話題,對此時的高純都是一個刺激,好在高純的回應還能心平氣和,他問金葵:你有多久沒練功了?金葵說:好久沒練了,丟得差不多了。高純說:你應該接著練啊。你應該把功恢複了,還是應該去考北舞院。北舞院……你不想考了嗎?金葵說:我考北舞院,誰在這兒照顧你呀。高純說:周欣可以照顧我呀。金葵說:周欣?周欣不是總要出差出國嗎,她有她的事業呀。高純說:可你也應該有你的事業呀,對你爸爸媽媽,對你自己,都好有個交待,你也不能一輩子在這兒照顧我呀。金葵說:怎麼不能呀,你不願意我照顧你呀?高純停了半天,說:我隻想你能找到你過去的理想,找到你一直要找的目標,那我心裡才會好受。金葵把溫水緩緩從高純的發端淋下,她說: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幸福,幸福就是彼此渴望聽到的話語。流水的聲音也變得歡快起來,代替了萬語千言的交流。直到高純被擦乾身體,穿上鬆軟的睡衣躺在床上,金葵為他蓋好被子,拉上窗簾,告辭要走的時候,他的臉色才重新沉悶起來。“你要走嗎?”他問。“對呀,時間不早啦,你該睡啦。”“你不能睡在這裡嗎?”他指著牆邊的一張羅漢床:“你不能睡在那兒嗎?”“不能啊。”“周欣不在。”“我在這兒你老要說話,你該休息不好了。”“我保證不說話還不行嗎?你在這兒睡吧。你不在這兒我睡不著覺,真的。”金葵猶豫一下,問高純,又像問自己:“這樣不好吧?”“我是病人,我行動不方便呀,醫院裡有好多女孩照顧病人,都是睡在病房裡的。”金葵反複猶豫,終於說:“那我把被褥拿過來。”高純笑起來了,孩子似的:“好!你快去拿!”金葵回小屋去搬自己的被褥,時間已經夜深人靜,她卻興致勃勃地換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是她和高純在一起時最常穿的一套,也是高純最喜歡的一套。換衣服時她把兜裡的東西轉換口袋,那把黃花梨大櫃的鑰匙無意間掉了出來,金葵拾起在燈下端詳,仿佛這把鑰匙是一個靈性的寶物,可以打開一切愛情之門。她把鑰匙仔細地裝在自己的鑰匙環中,在一串大門二門廚房庫房的鑰匙當中,這一把顯得最最觸目。金葵的被褥和枕頭從小屋搬到了大屋,鋪在了大屋東側的那張羅漢床上。高純奇怪地看她,問道:你怎麼把這身衣服穿上了,這麼晚了你還要出門嗎?金葵說:出門乾嗎,我隨便穿穿,你不是最喜歡我穿這身嗎,現在不喜歡了?高純說:喜歡,當然喜歡,我做夢夢見你的時候,你一般都穿這身。金葵笑著把衣服脫了,說:可惜該睡覺了,明天再給你穿。他們都知道,誰都睡不著的,但他們還是在各自的床上躺了下來。在相隔一年之後,他們終於又躺在同一屋簷下,在數米之遙的兩張床上,目光相接,呼吸相聞。燈光儘都熄滅,但兩人瞳仁中的瑩光閃爍,卻能彼此看得真切。高純流淚了,他在黑暗中的抽泣把金葵重新拉到了他的床邊,“你怎麼了?”她沒有開燈,她怕燈光會讓高純不安。她看到了高純臉上的淚水,已經把消瘦的雙頰打濕。“你怎麼了?”“我,我不能讓你這樣……”高純的傾訴斷斷續續,“你,你應該去跳舞,去考學……去奔你的事業,然後,然後,找個好男人結婚!我不應該讓你留在這兒,守著我這個沒用的人,我,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不能給你!”金葵用手去擦高純的眼淚,她說:“我不要你的東西,我隻要守著你就行,考學和跳舞都不是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你能治好病,能站起來,能跟著我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高純止了淚水,他問:“離開這裡,去哪裡?”“我們可以回雲朗去!白天我們就去雲朗藝校當老師,晚上就住在我們住過的那個小閣樓裡。雖然我們都不老,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特彆想落葉歸根,回雲朗老家去。”“想你爸媽了?”“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我還記得你那個小閣樓的外麵,有個大大的天台,那上麵可以讓我們隨便跳舞!比咱們住的車庫還大呢,‘冰火之戀’都能跳得開!”“我們一起回去,去當藝校的老師,去住在那個小閣樓裡,在上麵跳舞,這就是你現在的理想?”“對,這就是我現在的理想,最最簡單的理想。”“最最簡單的理想,也是實現不了的理想。”“怎麼實現不了?我聽老方說他認識一個中醫,專治下肢癱瘓的,回頭我就找他去。我相信總有一天你能站起來,總有一天你能自己從這裡走出去。”高純不哭了,他甚至還笑了一下,但他搖頭:“我從受傷生病到現在,早就沒有幻想了,可你還靠幻想生活。”金葵卻越說越認真了:“我現在要是再沒點幻想,那生活就太沒意思了。我必須有幻想,幻想你能站起來,幻想你能和我一起跳舞。”“跳舞……”也許傷病纏身的人才更需要幻想,幻想能讓人在瞬間忘記現實,也許高純的大腦裡也充滿了雲朗的藍天和藍天下那些親切的街巷,還有雲朗藝校破舊空曠的排練大廳……他的雙腳仿佛忽然有力,他仿佛看到了排練廳的大鏡子裡,自己旋轉的身影。金葵似乎感受到了高純的幻境,因為她發現高純的一隻腳忽然踹了一下被子,她隔了被子想再摸到那神奇的顫動,同時情不自禁叫出聲來:“哎,你的腳動了!你的腳剛才踹了一下!是不是?你再動一下試試,使勁!再踹一下!”高純似乎也感覺到了剛才的瞬間,他緊張地試圖再對雙腿發出指令,但雙腿這回一動不動。他說:“沒有,動不了啊……”金葵也用手去仔細感覺,臉上交替著期待與疑惑。“你剛才動了呀,真的!你剛才真的動了,我都摸到了。”“沒有啊……”“剛才!”“動不了。”“你剛才明明動了,我一說到跳舞,我一說到和你一起跳舞,你就動了!你真是個天生的舞蹈坯子,從裡到外,我早就說過!”“我真的動了嗎?”高純心倒是動了,眼睛亮起了光澤。早上,早飯之後,陽光初照,天空晴朗。金葵把高純推到臥室窗前,自己退至隔壁的衣櫥間裡窸窸窣窣,弄得高純探頭探腦:“喂,你在乾什麼?”金葵再次回來時高純眼睛驀然一亮,他看到的金葵已是一襲裙裝,白色的紗裙飄在空中,空中響起了磁盤放出的音響。正是那支久違的樂曲,那曲“冰火之戀”讓高純雙目濕潤。他看到白裙輕盈地舞動起來,動作節奏如水似風,這些動作他們跳了無數遍了,他們曾想靠這個舞蹈考團考學參加比賽,這個舞蹈已經融入了他們的血液和骨髓,也許隻有它能喚起高純的肢體感應。金葵果然看到,高純垂在輪椅上的雙腳竟然真的隨著音樂的節奏隱隱若動,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淚珠隨著身體的旋轉迸飛出去,臉上的笑容卻燦如花開!他們的身心都融入了舞蹈,每個音符每個節奏都生生不息,而舞者並非金葵一人,高純的意念也隨在左右。他坐在輪椅上,挺起身體,每個細胞都隨了意念搖擺舞動。兩人忘情的舞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電話聲打斷,金葵停了下來,高純的腳也不動了,他們全都氣喘籲籲,受驚似的看著床頭櫃上的電話,電話的響聲震耳欲聾!金葵過去拿起聽筒,電話是周欣打過來的,從高純接過電話的交談中可以聽出,那僅僅是個噓寒問暖的來電……此時也正是歐洲的深夜,周欣在電話中的聲音,似乎還帶著深夜特有的困倦。“哦,周欣啊,我……我沒乾什麼,剛吃完早飯,我沒喘不上氣呀……”讓高純重返舞台的夢想被迅速變成了計劃,這個計劃猶如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這任務卻成了金葵最大的人生目標,下定窮其一生畢儘其功的堅定信念,並且在這一天的下午開始實行。這個任務就像一次萬裡長征,萬裡長征的第一步就是找到方圓推薦的那個診所,那診所裡有個專門治癱的老中醫,望聞問切,按摩針灸,開了方子,又交待了治養方法。從老中醫的口氣上聽,高純的病還是可以治的,需要的隻是耐心、毅力、心情開朗,有了這三條,重新站起來並不難的。金葵複述一遍:耐心、毅力、心情開朗……她信心百倍地點頭說道:嗯,我記住了!因為這三條,哪條都不難的。但老中醫卻說:耐心,就是不能指望一年兩年就能好轉;毅力,就是要堅持行走,重塑肌肉;心情開朗,就是隻有精神狀態恢複了,才能重新獲得神經的知覺。也就是說,神經係統的恢複,有賴於心情的樂觀。但無論如何,從那一天開始,讓高純重新行走的計劃,就算有了具體的實施路線。在金葵的扶持下,高純開始用雙腳觸地,這是他的身軀在放平半年之後,第一次與地麵成垂直角度。軟弱“無骨”的雙腿雙腳,當然不堪全身之重,高純的整個身體,實際上都重壓在金葵的肩頭。金葵滿頭汗水,連扛帶抱,支撐著高純的雙腳去感受大地。在臥室、在庭院、在花園,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砥柱,讓高純恢複站立的意識,用意識貫注力量,用意識尋找平衡。她的語言激勵與她的身體支持必須同樣有力,她必須不停地告訴高純:你站起來了!你站得很好!非常好,頭彆往下看,目光向前!腰挺直了!好!很好!她還要不斷鼓舞高純:看來你的功底真的不錯,你看,你躺了那麼久,一站起來後背還是直的,有童子功的人不管多久不練,一比劃還是能看出不敗金身!金葵的這些話,總能讓高純臉上的疼痛變成笑容。每天早晚,她按時把老中醫開的中藥熬給他喝,她因為中藥鍋的事還和李師傅吵了一架。那天早上她用了李師傅熬藥的砂鍋,下午再用時發現李師傅已經把砂鍋裡的藥倒了。李師傅說這藥你不是熬完了嗎,熬完了不倒留著乾啥?金葵說這藥醫生說得熬兩遍的,早上一遍晚上一遍,你愛人的藥不也是一服吃兩次嗎?李師傅說:一服藥吃兩次不是非要熬兩次,你熬一次分兩份不就行了。金葵沒了藥有點著急,有點生氣,話也就說得沒了大小:醫生讓我熬兩次的!你要倒掉怎麼不問問我!李師傅作為長輩,作為師傅,金葵腔調一高他就感覺沒麵子了,而且這事他何錯之有?他說:你不懂熬藥你怎麼不問我一聲,你請教一聲丟你什麼臉啦!高純以前跟我學車的時候,不懂就問,不懂就問……金葵對李師傅總擺資格早有反感,馬上惡語相向:你彆動不動就擺師傅架子了行不行,你是高純的師傅又不是我的師傅,現在藥沒了你說高純晚上喝什麼!李師傅當然也火大起來:藥沒了是你的責任又不是我的責任!我真見不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以前好好的,一闊臉就變,而且還不是你們自己闊,這是人家高純闊了,高純自己都沒像你們這麼長脾氣,都沒敢跟我耍性格。李師傅一邊說一邊拿了桌上的藥鍋,倒進他妻子的中藥兌上水點火去煮。金葵氣不過,在李師傅轉身之際,端起火上的藥鍋連水帶藥嘩一聲潑在水池裡,驚得李師傅瞪著雙眼手足無措。他眼睜睜看著金葵又拆開一包高純的中藥傾入鍋內,注上水放在火上,然後背對著他守著爐灶不離半步。他怒目相向,氣出如吼,但金葵死不回頭。李師傅摔門而去,金葵還是沒有回頭。晚飯前給高純喂藥時,高純看出金葵情緒不好,問她怎麼不高興了。金葵掩飾說沒有啊,沒不高興啊。高純說你這些天又熬藥又做飯,還要幫我練走,太累了吧。金葵說不累啊。高純說你可以讓李師傅幫你熬藥,他反正要給我師母熬藥的,一起熬了也不費勁啊。一提李師傅金葵馬上不吭聲了,又聽著高純說了半天李師傅好話:李師傅也真不容易,照顧我師母那麼多年,始終不嫌不棄。前天我看江蘇衛視有個感動中國的真人真事的評選,其中就有個照顧有病妻子很多年的男的。我一看,這不是跟李師傅差不多嗎。過去我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我自己也成了病人,才覺出師母有我師傅這麼個丈夫,真是夠有福氣的了。金葵訕訕地,有點吃醋:“你是覺得你自己沒有福氣嗎?”“那倒沒有。”“你是覺得你沒你師母那麼有福氣?”“沒有啊,”高純去看金葵表情,“你是不是真不高興啦?”高純的緊張讓金葵看到了他的單純,他的厚道,她馬上心疼他了:“沒有啊,我是怕我對你還不夠好,怕你覺得我不如李師傅。”高純說:“沒有。”又說:“其實,我真想掉過來,你病在床上,我照顧你,我一定比李師傅,比你,都更好!”金葵這才笑上眉梢:“我剛才還覺得你厚道呢,沒想到你居然希望我成你這樣,太不厚道了你。”高純依然認真:“我是想照顧你,我想給你做飯,我想給你熬藥……”金葵感動得不行,眼裡有淚,心卻是甜的,她說:“好……我當然知道。”也許高純的愛意煥發了金葵的善良,半小時後她主動與李師傅達成了和解。她回到前院廚房後洗淨砂鍋,幫李師傅熬上了他妻子的藥。然後敲開李師傅的房門把熬好的藥送進門去,在李師傅的尷尬與彆扭未及上臉之際,又說出了抱歉與求和的話來。“李師傅,師母的藥我給熬好了。剛才我不對,您彆生氣了,我年輕不懂事您彆跟我一般見識。”李師傅不知是氣還沒消還是礙於麵子,仍然麵有慍色,鼻子出聲:“我沒什麼氣的,我來這兒是衝高純來的,跟誰我都犯不著生氣。”君君看著父親的臉色,又看看反而尷尬的金葵,一時不敢出聲。倒是李師傅的妻子坐在床邊用腳找鞋,嘴裡同時接了金葵的“降書”。“哎呀,咱們這麼久的感情誰生誰的氣呀。你每天挺累的怎麼還給我熬藥呀,君君你快給金葵讓座呀……”君君馬上端凳子:“啊,金葵姐你坐……”金葵這才被讓進屋子,屋門關住,窗上的燈光變得溫暖起來,烘托著主客雙方和解的笑聲。一日三餐,晨昏服藥,不定時地站立行走,從靠金葵扶持到自己獨立,從搖搖欲倒到可以寸步移動,高純被金葵照顧得無微不至,身體的恢複也卓有成效。除了按時帶高純去原來的光明醫院進行例行的治療外,金葵還要常常帶他去那個中醫診所複診。她和李師傅一起在花園裡搭了一個雙杠似的架子,讓高純在架子當中練習行走。練過跳舞的人都是有毅力有韌性的,都是不怕勞筋傷骨流淚流汗的,僅僅一兩個月的時間,高純已經細弱的雙腿又明顯粗壯起來。當然粗壯不是肌肉的複原,而是充血,是腫脹。每天晚上,金葵都要為他用毛巾熱敷,為他按摩雙腿雙腳,一按就是兩三個小時,高純才說腿不疼了,他的腿才又能動了。每天晚上熄燈前金葵都要總結一天鍛煉的優點與缺點,指出高純的每個微小進步,比如比前一天多走了三步,有一步走了十八公分,破了紀錄,走路時手的動作不僵硬了,今天沒著急,情緒特彆好……之類,都會一一點到,積累高純的信心。夜裡,金葵就睡在牆邊那張羅漢床上,高純說這張羅漢床是黃花梨木的,是他爸爸的一件藏品,比他睡的大床值錢多了。至於到底值多少錢他也說不清楚,他也是聽周欣說的,周欣也是聽律師和老酸他們說的。不過黃花梨這個詞金葵早有耳聞,印象中確是金貴之物,至少律師肯定不胡吹的。於是金葵說:“既然這麼值錢,她怎麼不讓你睡這個床呢?”高純說:“誰?”金葵說:“周欣,你老婆。”高純說:“這床是我爸的收藏品,值錢歸值錢,睡在上麵可不一定舒服。”金葵說:“挺舒服的,要不你來試試?”高純說:“你睡吧,值錢的床你睡,你比我珍貴呀。”金葵說:“我是你們家小保姆,我珍貴什麼。”高純沉默一會兒,說:“睡覺吧。”金葵說:“為什麼不讓說了,我說的不對嗎?”高純又沉默一會兒,說:“你比我珍貴,我是個殘廢。”這句話讓金葵內疚起來,自認失言,趕緊下床做出安慰。她打開高純床頭的台燈,先趴在床邊看他臉色,後問:“沒生氣吧?”高純未及答腔,台燈下的電話突然響了,兩人又都嚇了一跳。金葵下意識地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電話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你是誰呀?”金葵聽出來了,又是周欣。她目光立刻緊張起來,話筒也像燙手似的,馬上遞給高純。高純接了電話,聲音同樣緊張得不行。“喂……”“高純,你還沒睡?”電話裡的周欣有幾分疑心:“現在北京是幾點了,你怎麼還沒睡啊?”“啊……睡了呀,”高純嘴裡磕磕絆絆:“我,我睡了。”“睡了?”周欣問:“那剛才誰接的電話,是金葵嗎?她怎麼還在你屋裡?”“啊,沒有,”高純本能地先想遮掩,但馬上又改口承認:“我,我口渴,我是叫她過來給我倒水。”“她走的時候沒把水給你倒好嗎?她現在照顧你,你覺得行嗎?有什麼問題嗎?”“啊,挺好的,沒什麼問題,挺好的。”“有問題你馬上打電話給我,我說她。啊,我沒事,就是想你了,打電話問問。”“哦,”高純逢此便不知該怎樣回應,與周欣之間,他還不習慣述說親熱和思念,“你……你在那邊,還好吧?”“我沒事,挺好的,我們到奧地利了。奧地利特彆漂亮,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帶你到這邊看看。現在中國也有到這邊旅遊的了。你好好睡吧。金葵還在嗎?你叫她聽電話。”“啊,在。”高純把電話轉給了金葵,他的目光與金葵同等忐忑。周欣在電話裡又囑咐了金葵半天,囑咐中隱含了批評。她讓她注意晚上睡前一定把水備足,讓她督促高純早點睡覺,高純身體非常弱的,睡眠一定要保證充足。照顧病人是個細致的事情,所以責任心必須要強。周欣怎麼說金葵怎麼應,周欣說完又讓金葵問問高純還有事嗎,高純說沒事了,周欣才把電話掛了。屋裡重新靜了下來,燈光也顯得昏暗了許多。金葵與高純彼此相視一眼,再也找不回剛才的心情。根據中醫的建議,金葵為高純訂做了一副拐杖。雖然高純大多數時間還離不開輪椅,但訂做雙拐仍不失為一個裡程碑式的轉折,因為它標誌著高純終於可以自己站立了,證明了高純早已多餘和累贅的廢腿,現在又重新屬於他了。那雙腿重新獲得了感知,重新變成了有血有肉的軀乾的支撐!如果說,腿又變成了腿這樣一個事實可以從高純擁有雙拐的這一天開始算起的話,那麼在他獨自站起來的第三天,在他自己的臥室裡,他就已經可以完全用自己的力量,十公分一步地向前“行走”了。中醫治療的效果大大激勵了金葵和高純,讓他們更加堅定地按照要求每日服藥按摩,循序漸進地練習行走。同時,每周一次去光明醫院接受西醫的治療也不能中斷。西醫對高純的身體及各臟器的恢複也表示了審慎的樂觀,但個彆提醒金葵:病人腎臟和心臟在他以前幾次手術時,由於多方麵原因都曾發生過衰竭現象,都受過程度不同的損傷,所以對他的身體狀況始終要有高度關注,要處處小心。一個正常人感冒發燒可能三天就好了,可對他來說,一個感冒可能就會引起多種並發症,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在保養心情這一點上,西醫中醫的觀點倒是完全相同,那就是一定要胸襟開朗,氣血平和,七竅清爽暢通,一切開心就好。按中醫說法:一旦毒熱攻心,中焦堵塞,引發五臟失合,再生衰竭或紊亂,可以是瞬間之變的事情。按西醫說法:從臟器的免疫能力上看,高純畢竟還是一個很虛弱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關於這一點,光明醫院那位從一開始就給高純治病的女醫生還告訴金葵:“昨天病人家裡來人了解病人的情況,我們也是這麼說的。這一段時間病人的情緒對他身體的恢複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情緒問題不可掉以輕心。”女醫生話中提到了病人的家裡來人,金葵一時沒能聽懂,她脫口問道:“病人家裡,病人哪個家裡?”“就是他家裡呀。”女醫生說:“他不是還有個姐姐嗎。他姐姐昨天派人來專門找我們劉大夫了解了他最近的情況,他姐姐現在和他一起住嗎?”金葵反應過來了,在此之前她幾乎忘記了高純還有一個姐姐。她倉促地搖了一下頭:“啊?啊,沒有,他們不住一起。”“他愛人出國了是吧,那你是他什麼人呢?”女醫生問得很隨意,一邊記著病曆,一邊順口閒問,但金葵的回答卻很難堪,不知該怎樣介紹自己——是高純的朋友還是保姆?說保姆名不符實,說朋友也並非名正言順,都張不開口似的。“我是……是高純的老鄉,也是……也是他朋友吧,我是專門過來幫忙照顧高純的。”女醫生笑笑說:“所以我老說高純其實命挺好的,都殘廢了他愛人還一直在醫院裡守著他,最後還和他正式結了婚。他又有你這麼關心他的老鄉,他真是挺有福氣的。人哪,有失就有得,失去一樣就會得到一樣,老天很公平的。”沒錯,金葵也這樣想,高純失去了父母和雙腿,但他有了她。她沒有任何條件地愛著高純。每一寸耕耘也許都會擁有一份收獲。高純過去對她好,她今天才會愛他至深。周欣也是一樣,高純幫了她,她就投桃報李以身相許。但願天下事莫不如此,奉獻越大,得到越多。至少,李師傅的收獲也是他多年辛苦的一份見證,至少證明天道酬勤,確實經常顯靈的。金葵帶著高純從醫院回家,剛剛進了院門就聽見身後傳來君君響鈴一般的叫聲:“爸!媽!我考上啦!高純哥,金葵姐,學校來通知啦,我考上商貿大學啦!”君君從院外跑進來,擠過高純的輪椅向她家的房門跑去,剛剛推開房門已能聽到李師傅妻子喜極而泣的笑聲。當天晚上,金葵做了一大桌飯菜,把高純推到大餐廳裡,和李師傅全家坐在一起,慶賀君君的這件人生大事。李師傅和金葵都喝了點白酒,預祝君君學有所成,從此人生輝煌,一帆風順;也祝李師傅夫妻多年吃苦受累,終於如願以償。金葵受高純委托,把一萬元現金交到君君手上,說這是高純送給君君第一年的學費,下午剛從銀行取回來的。金葵送上這一萬塊錢時表情感慨,她說:“上大學一直是我的一個理想,也是高純的理想,但我們現在實現不了這個理想了,你這麼容易就實現這個理想了,你現在是你們家曆史上第一個大學生了,你可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君君委屈地說:“我也不容易呀,你問我爸我媽,我這幾年為了考大學,都沒怎麼玩兒,天天讓我爸我媽逼著學習。你和高純哥要是也跟我似的這麼玩兒命學,你們肯定也能考上舞蹈學院了,他們說藝術類院校特彆好考,分數線比一般大學低多了。哎,金葵姐你應該再去試試,高純哥考不了了,你乾嗎不去考?你不喜歡跳舞了嗎?在這兒當小保姆伺候人,也不是一輩子的事啊,你真不如再好好補補課,明年也考一考去。”金葵一時接不上話,下意識地轉臉去看高純,高純的笑也僵在臉上了,不知如何應答君君的“鼓勵”。李師傅居然也隨著女兒慫恿金葵:“對呀,金葵你應該去考哇,你們家酒樓就算倒了,但供你上大學應該沒問題吧。你可以回去跟你家裡商量一下,父母都會支持孩子上學的,上學是管一輩子的事,你爸你媽得明白這個道理……”隻有李師傅的妻子用氣虛力弱的聲音,替金葵解脫尷尬:“人家金葵要上舞蹈學院早上了,人家這不是專門來照顧你高純哥的嗎。”李師傅妻子說完女兒,又說丈夫:“高純這病你一個人又照顧不過來,小周不在,還不全靠金葵幫忙。”李師傅應聲理解:“啊,這倒也是。”但女兒君君依然自以為是:“那人家金葵姐也不能一輩子乾這個呀。反正高純哥現在有的是錢了,另外請個人照顧他不就行了,金葵姐你就咬牙狂補習一年,你上了大學以後才能出名啊,出了名才能掙錢啊,這你肯定比我懂啊。你在這兒乾這份工作,能掙什麼錢啊。”君君“童言無忌”,把這個時代少男少女的“現實”心態,表達得倒也直爽。李師傅的妻子批評女兒:“人家金葵對高純有感情的,又不是為了拿這份保姆的錢才到這兒來的。人和人有了感情,那就能心甘情願做犧牲了。”李師傅被妻子的話驀然提醒,及時將問題引申出去:“君君我可告訴你,你大學畢業以前,可不許跟男孩子談戀愛啊。就是大學畢了業,也要先顧事業,等事業穩定了,看準了人再談。我可跟你說,今後彆的事都由你,找對象的事一定得我和你媽幫你看準了才行!”君君回嘴:“高純哥和金葵姐談戀愛不就挺好的嗎,他們談的時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李師傅嗔斥女兒,就以高純金葵現身說法:“談的好有什麼用,你小孩子這方麵的事你懂什麼,高純和金葵談了半天,最後還不是跟彆人結了婚。社會上的事有多複雜,哪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哪!”君君馬上向金葵示援:“金葵姐,我就覺得高純哥還是跟你最合適了。高純哥要不是腿壞了,肯定不會娶周欣當老婆的。”李師傅妻子慌得直看丈夫眼神,製止女兒:“君君,你小孩子可不能亂講話的……”但李師傅酒勁上頭,自己的話卻不可控製地多了起來:“高純,你和周欣……你們結婚以後,實際處得怎麼樣啊,還行嗎?”高純看看金葵,在這個話題上,兩人隻能麵麵相覷。李師傅接著說下去:“你和金葵好了那麼久,彼此都了解了。和周欣不熟,恐怕得處一陣才摸得準脾氣吧。不過今天沒外人,你得聽師傅一句,夫妻倆過日子,互諒互讓這肯定沒錯的,但你看凡是夫妻不合的,十有八九都是為經濟上的事打架。家庭過日子,矛盾都出在錢上頭。所以你聽師傅一句,就算你腿壞了,可你畢竟是男人呀,你腦子畢竟沒壞呀,所以家裡的經濟大權,還得你拿著。錢的事可以跟老婆商量,但不能讓老婆做主,這個大院本來就是你家傳給你的,所以還是得你親自當家。過去清朝讓慈禧太後垂簾聽政,皇上的日子多不好過呀,電視台都演,你沒看過呀?”話說到這個高度,高純臉上就有點難掛了,不得不為自己的妻子正名開脫:“周欣人挺好的,很正派,很成熟,挺有管理能力的……”李師傅笑著對妻子說:“你看,你看把高純管的,背後都不敢說老婆壞話。”李師傅妻子倒是正麵理解:“高純多厚道啊,看人都看人家的好,從不說彆人壞話的。”這頓給君君祝喜的飯,吃得高純並不痛快,回房後一直情緒委靡。金葵給他洗臉時問他:“困了?”他說:“沒有。”金葵問:“那怎麼這麼沒精神啊?”他說:“大晚上的要那麼精神乾嗎。”金葵看得透他,說:“李師傅說你老婆,你不高興了吧?”高純悶了一會兒,承認:“我和周欣,就算沒有很深的感情,但她畢竟是我老婆呀,我不希望她在我的家裡,沒有尊嚴。”金葵問:“那你為什麼不批評李師傅?”高純說:“李師傅是我師傅,自尊心可強呢,我哪批評得了他。”金葵問:“李師傅說你在家沒有經濟大權,是這樣嗎?”高純說:“聽他胡說。”金葵說:“周欣出國前讓我除了日常生活和給你看病拿藥的開銷,用錢都要請示她的。上次我買那台熱水器,不也是給她打了電話嗎。”高純這才解釋:“當時我繼承我爸遺產的時候,身體很差,我的律師做了很大努力,簽了協議,讓周欣做我財產的代管人,才算把我應得的財產爭藏書網取回來。要不然那筆財產,連這個院子,就得歸我姐姐管理了。”停了一下,高純又問金葵:“周欣做事挺穩的,你覺得她這樣管不好嗎?”金葵連忙搖頭:“沒有啊,她是你老婆,她幫你管錢名正言順呀。”高純說:“噢。”金葵扯開話題,說:“今天要洗腳嗎?”高純說:“不洗了。”金葵說:“那咱們早點睡吧。”金葵說咱們早點睡吧,是一起過日子的話。她睡在高純的屋裡,她在他屋裡照顧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一家人一樣,很夫妻相的。也許她和高純一直以愛人相待,所以一切言談舉止,都來得自然而然,理所應當。高純父親生前將他的財產分成兩半,一半給了兒子,一半給了女兒。從資產的賬麵數額上看,分給女兒的占了總額的十分之九,分給兒子的僅占一成。也許他並不知道女兒擁有的百科公司已經大廈將傾,但兒子名下的仁裡胡同三號院才真正物有所值。百科公司是被他的女婿陸子強搞垮的,這讓他身後的公司持有者,他的女兒蔡東萍變成了債務累累的冤大頭。法院對陸子強開庭宣判那天蔡東萍沒有到場,宣判的結果她是從律師的口中得知的。律師在法庭散庭後第一時間趕到了蔡東萍位於亞運村的那幢公寓,他走進公寓的客廳時,蔡東萍正在與她的那位壯實的生活助理孫姐在落地窗前的陽光裡練著太極推手。她們練得很是認真,一絲不苟,甚至在律師向她彙報的時候,她也沒有停下那套你進我退的動作。“一審判決今天已經下來了。檢察院提出的偷逃稅、商業賄賂和金融詐騙的控訴,經法院認定……罪名成立。”蔡東萍的動作隻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瞬,又繼續下去。律師也停了一停,接著說道:“……數罪並罰,一審判決合並刑期十五年。”太極推手沒有停止,動作依然圓順嫻熟。律師說:“我已經準備好了上訴方案。但是我考慮,如果再把一審中我們提出辯護的那些理由拿到二審,恐怕對改變判決不會有太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了另一個方案,我想我們上訴的理由隻有在事實方麵給檢察院那邊找點麻煩,才有可能絕處逢生,但這個方案事關您和陸總的個人名譽,所以首先要您同意才行。”蔡東萍繼續推手,沒有應聲。律師看她表情,看不出是何反應,於是就說下去了:“我想上訴二審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您弟弟高純的妻子周欣,作為一張牌打出去。我們可以搜集一些證據,證明周欣利用色相引誘陸總,被陸總拒絕後設計報複,把這個案子的性質往個人恩怨、誣告陷害的可能性上引導一下,也許……”蔡東萍的推手戛然而止,她走出窗前明亮的陽光,踱進旁邊灰色的陰影,冷冷說道:“陸子強偷稅漏稅、行賄騙貸,這些事檢察院稅務局不都查到證據了嗎,你這麼辯還有什麼用?”律師口氣含糊:“死馬當做活馬醫吧,說說陸總是被女人設計了,總比重複過去那些從輕的理由,要好一點吧。”蔡東萍在沙發上坐下,喝了孫姐端上的一杯清水,無所愛憎地說道:“他是真想要那個女人,才把自己裝進去了,算他咎由自取吧,就彆再讓我跟他丟那份臉了。他要上訴我也不反對,我也反對不了。我們的離婚協議他不是也簽了字嗎?那我也沒資格再發表什麼意見了。二審就算維持原判,你也儘力了。我們都算對得起他了。十五年,其實一晃就過去了,他也該花這份時間好好反省一下了。”律師明白了蔡東萍的態度,隨即轉移了話題。陸子強既然注定是個被拋棄的角色,那蔡東萍真正關心的,看來隻剩下百科公司了。律師說:“公司的其他幾個官司現在還沒什麼新的情況。法院從受理到開庭,還會有一段時間。昨天我聽公司財務部的趙經理說,稅務局追繳的稅款和罰金已經湊夠了,全公司比較容易變現的資產基本上就全進去了。所以這幾個債務官司一旦法院支持原告,那公司肯定拿不出東西償還了。這個情況不知趙經理或者公司的李總跟您彙報過沒有。”蔡東萍臉色晦暗,無精打采地說道:“李總建議我趕緊注冊一兩個新的公司,儘快把百科公司部分還能盈利的業務轉到新公司去做,然後在法院判決我們向債權人償債的時候,把百科公司做破產處理。說這樣就能保住公司的部分資產和資源,不至於全給拖進債務陷阱裡去了。可財務部老趙說這個辦法操作起來挺難的。你說這辦法能行嗎?”蔡東萍求問的問題,邊緣於合法與違法之間,律師的回答自然特彆小心謹慎:“這個……從理論上說不是不行,但債權人在百科公司不能全額償債時,也有權請求法院牽連百科係統的關聯資產。既然法院現在已經接受訴訟,對百科公司的資產自然會很快凍結或者監管,所以這個時候資產運作的動作如果太大,顯然不太現實。而且注冊新的公司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從資質審查到入資驗資到工商發照再到建立稅務戶頭,不是馬上就能接手業務的。”蔡東萍麵孔僵硬,既像鎮定,又似癱瘓,她問:“你的意思是,李總的這個辦法不行?那你告訴我,百科公司如果全都垮了的話,我是不是連喝碗粥的錢都沒了?”“那倒不至於,”律師說:“我問過趙經理了,公司對外欠的那幾筆債務其實加起來也就是七八千萬,所以我認為如果能有七八千萬的資金周轉一下,或者找到債權人大體可以接受的等價物抵押一下,還是力保公司不要破產為好。公司賬麵資產有八億多,淨資產也有一億多,不良資產雖然比例較大,但為七八千萬的現金缺口就破產,就太吃虧了。”“到哪能找到七八千萬,或者你說的等價物呢……”不到幾分鐘的間隔,蔡東萍的聲音一反常態地疲軟下來,軟得近乎茫然和祈求。但是律師接下來的提示讓她漸漸枯萎下去的眼眸又重新活動起來,似乎又找到了絕處逢生的盼頭。“仁裡胡同三號院不也是你父親留下的遺產嗎?那個院子按現在的市值估計,不會低於兩億元人民幣。即便有價無市,作為七八千萬債務的抵押物,各方肯定都可以接受的。這份財產現在歸你弟弟管理,你弟弟恐怕也不願意看到你父親親手建立的百科公司走到破產變賣的地步吧。他畢竟是你們蔡家的一員,畢竟血濃於水嘛,在蔡家發生危難之際,按理應當施以援手。”從仁裡胡同的院子轉而說到她的這個弟弟,蔡東萍目光中的亮色又漸漸熄去,隻留下一個微小的光點,幽怨地縮進瞳孔。律師不無惋惜地說道:“您當初搬出來的時候,怎麼沒把你父親收藏的那些家具拿出來呢?那些紫檀黃花梨的家具很容易變現的。趙經理查了一下賬,十年前你父親陸陸續續買下這些家具,就花了兩百多萬,現在至少漲了十倍。”蔡東萍長出一口怨氣:“我一直不喜歡那些中式的家具,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我對這些玩意兒從來沒興趣,我怎麼知道值那麼多錢哪。”律師恨鐵不成鋼地:“紫檀黃花梨,有點知識的人都知道是值錢東西啊。特彆是黃花梨,現在都絕跡了,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蔡東萍糊裡糊塗地說道:“當初我爸還想往我屋裡擺呢,我堅決不同意,我那屋沙發坐著多舒服啊。”律師無可奈何,又把話題轉移開去,還是試圖說服蔡東萍去懇求弟弟。幾個月前她的弟弟還是她的仇人,而現在,卻成了救命的神仙。律師說:“其實讓你弟弟出手拯救你父親的公司並不是讓他去做一件為難的事,他隻需要同意把仁裡胡同三號院用做抵押物就可以了,並不影響他在那裡繼續住下去……”律師的話還沒有說完,蔡東萍已經表態:“他沒對我父親儘過半點孝心,就得了這麼大的一份財產,現在我父親的公司需要他幫一把,還用我去說嗎?他自己就應該主動把院子交出來,他的良心在哪兒啊!”律師見蔡東萍又激動起來,便極力把話朝現實和理性的方向去說:“我印象中你弟弟還是個比較厚道的人,和你又有血緣關係,你可以避開他的老婆周欣,直接去找你弟弟談談。周欣是個比較精明的女人,而且個性也比較強硬,但你弟弟就比較……”“我不去找他!”蔡東萍毫無耐心地打斷律師,關於她的這個弟弟,她的心口似乎永遠堵了一口怨氣:“我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幾天了我還求他乾什麼!等他不在了這院子自然就是我的,我父親死前有話的!”律師不得不再次提醒:“您前兩天不是還讓李總派人去醫院問了情況嗎?醫生不是說你弟弟現在病情比較穩定了嗎?醫生不是說他的身體情況在漸漸好轉嗎?”蔡東萍立即悶住了聲音。律師說:“哪怕他病情惡化天天住院,隻要他還活在世上,院子就仍然還在他的手裡,除非他死了,或者,除非他和周欣離婚了,你才可以重新回到這個院子,行使繼承權或者代管權。可惜的是,你弟弟無論是死亡還是離異,主動權都不在你的手裡。”蔡東萍冷冷自語:“你是說,他如果不死,我就得死……”律師承受不了這股陰煞之氣,笑笑解脫自己:“作為一個人,我希望人人長命百歲,家家百年好合。作為一個律師,我隻負責把法律上的各種可能性,向我的委托人做出告知。”蔡東萍的逼問,仍然像是自語:“你是說,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死?”律師搖頭:“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剛才說的由你親自出麵去求你的弟弟,你求他……”“還有彆的比如嗎?”蔡東萍不能接受這個“求”字,不假猶豫地打斷律師。律師咽了口氣,回答:“我剛才也都說了,比如,死亡,比如,離婚。”“但你剛才也都說了,這兩點我都沒有主動權,所以你要告訴我的,就是等死!”“條條大路通羅馬,就看你選哪一條了。隻是在我知道的案例裡,最常見的幾條道路,並不適合你。”“比如!”蔡東萍抬頭,逼問得不留縫隙,律師也隻能出語極端:“比如,謀殺!”蔡東萍當然愣住了,律師也就一笑:“你敢嗎?”“謀殺”這個詞顯然讓蔡東萍感到意外,“謀殺?”她慌亂地搖頭:“我是女人,我不擅長這種事情。還有彆的比如嗎?”“比如,間離。”“間離?”“隻有把周欣從你弟弟的生活中間離出局,你才可以接管你的弟弟,也就是,接管那個院子。”律師說完之後,屋裡靜下來了,靜得沒了一點聲音。沒有聲音的時候人的表情會被放大,大到無法遮掩地殘忍和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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