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潛-1(1 / 1)

舞者 海岩 8009 字 2個月前

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一個地道的北京人,如果你問他什麼東西最能代表古老的北京,他肯定會告訴你,那是北京的四合院。最近一屆北京地區的語文高考試卷也提出了同樣的征詢,有超過一半的考生做出了同樣堅定的回應。北京的四合院雛形於商,勢成於元,輝煌於明清,作為中國傳統居住建築的典範,早被世界公認。它的私密性和親和性,宜居性和觀賞性之統一和諧,無可替代;它悠久的思想淵源和獨特的藝術魅力,扣人心弦;它在當代北京各類頂級豪宅中的至尊地位已經毫無爭議;它的收藏價值及升值空間更其令人垂涎!特彆是仁裡胡同三號院這樣典型的三進帶花園的大院,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故地,堪稱物華天寶,孤版珍稀,當然是不可再生的財富資源。周欣的律師再次來到仁裡胡同三號院登門拜訪的這個上午,蔡東萍正在花園裡遛狗。保姆過來俯耳幾句,她才將那隻憨厚的鬆獅犬交給保姆牽走。她慢條斯理地走出花園,先在衛生間裡洗淨雙手,然後對鏡自顧。不知是不是這一陣命逢多事之秋,鏡中的麵孔晦氣滯留,眼袋也越發明顯,誇大了她的實際年齡。她帶著這樣的心境來到客廳,坐在已經等候多時的兩位律師和一位會計師的對麵,雙方似乎都不急著開口,臉上全都沒有表情。話題還是由一位律師挑起,他首先對來意做了說明:“我們今天來,是為了儘快落實蔡百科先生的遺囑。遺囑需要落實的,主要涉及遺產的分配,而對遺產進行分配,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把遺產的範圍和數額核對清楚。這是遺產繼承人之一的高純先生簽字的委托書,他委托我們中聖律師事務所和春秋會計師事務所作為他的代理人,全權處理遺產核查事宜,希望能夠得到你的配合。”蔡東萍慢悠悠地開口,態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財產你們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還有什麼財產我也不知道,他也沒跟我說過。”會計師說:“他沒跟你說過沒關係。蔡百科先生對他的遺產已經做了大致敘述。他在遺囑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財產由你繼承。他擁有的一處房產,也就是這座院子,還有八百多萬元人民幣的個人存款,由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們的委托人繼承。現在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對這所院子及其附著財產進行核對登記,還有那八百多萬元的存款,希望您能……”“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萬存款,你們彆跟我要。我沒見過我爸爸有什麼存款,他的錢都在公司賬上。你們要錢去找百科公司,彆上我們家裡來要!”蔡東萍終於不再慢條斯理,腔調變得憤懣難平,但律師的態度一如既往,一副公事公辦的鎮定表情。“這都好辦,院子呢,在這兒,站著房子躺著地,好辦。存款的憑證如果您真的找不到的話,那也不要緊,我們可以申請法院批準去有關銀行查找,這不難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轉移走了也不要緊,銀行都有案可查,我們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討回來。”律師的話中顯然帶了威脅和警告的意思,蔡東萍不會聽不出來,她的眼圈變紅,胸口起伏,聲音發抖,看來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的。“我父親……我父親病了這麼多年,一直是我照顧他。我那個所謂的……所謂的弟弟,連一天孝心也沒有儘過,可他卻要把我們家的財產全都拿走,你們這麼做,我絕不接受,絕不接受……”另一位律師婉轉地開口,做了旁觀者的勸慰:“你父親把那麼大一個百科公司都交給你了,隻把他個人的房子和一點存款留給兒子,也是為了他兒子今後治病和生活有個基本保障……”“公司有什麼用,公司都讓他們整垮了!公司賬上哪還有錢,就差宣布破產了!”律師等蔡東萍喊完,繼續以理相勸:“百科公司有近十億的賬麵資產,你父親去世前並不知道公司被稅務機關查處,並不知道公司的巨額虧空,所以他的本意,還是把遺產的大頭留給了你。至於這個院子,可能因為是蔡家祖上留下來的,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一般留給兒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異姓的手上。但是你父親在遺囑中也特彆申明了一條,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是可以享有這個院子的繼承權的。”蔡東萍含淚欲滴:“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你們要趕我走嗎?你們讓我上哪兒去住!”律師胸有成竹:“據我們了解,你在朝陽區和海澱區各有一套公寓,你並不是沒有房住。當然,如果我們的委托人同意你繼續住在這裡,你也可以不搬。”“你們知道現在北京這樣的四合院值多少錢嗎?這樣的四合院要六七萬塊錢一平米占地麵積,這個院子連花園有四千平方米,你們算算!那兩套公寓才值幾個錢!”“這座院子的市場價格並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我們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隻是這個院子和相關附屬設施的實物。這是遺囑的決定,誰也無法更改。除非這個遺囑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但從目前的情況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這份遺囑,與我國現行法律並無抵觸。”蔡東萍的憤怒很快奪走了她的耐性,她沒等律師說完就拍案而起,聲音雖然刻意控製,卻控製不住氣急敗壞的呼吸:“我父親死了……可我還沒死!我隻要活著一天,你們就彆想打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們誰也彆打主意!我把它燒了也不會讓你們得手……”律師理直氣壯:“我們是依法辦事,希望你尊重法律……”“你彆拿法律嚇唬我,我父親屍骨未寒,你們憑哪條法律要趕我出去?你們憑哪條法律跑到這兒來……”蔡東萍起身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身站住:“這是我的家,我不走,該走的是你們!請吧先生們,請便吧,哪兒涼快到哪兒呆著去吧,我沒工夫陪了。孫姐,送客!”兩位律師和一位會計師大概也很少碰上這種歇斯底裡的女人,互相對視一眼,協商破裂。他們一言不發地離開這座院子。他們走出垂花門時看到蔡東萍一個人怒目於天井,在四麵屋瓦的合圍之下,形同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周欣其實早有預料,她的婚後生活不僅毫無快樂,而且還會相當艱辛。高純的生活和治療費用,母親的衣食和保姆費用,全要由她一人負擔。她沒有收入,眼看坐吃山空。好在絕境到來之前,法院做出了宣判,判定蔡百科的遺囑合法有效,應予執行。蔡百科擁有的仁裡胡同三號院及銀行儲蓄八百餘萬元,應由高純繼承。宣判那天蔡東萍沒有出庭,她的律師也許已經向她預估了敗局,所以她仍然把自己的戰場,設在了仁裡胡同三號院中。所以當律師和會計師再次回到這個院子時,遭到了蔡東萍瘋狂的抵抗。她拚命地撲向律師和會計師,試圖阻止他們走進房間,前來強製執行的法警連拖帶拽,才把她從人身侵犯的邊緣拉開,但聽任了她在掙紮的同時發出的謾罵與哭嚎。“爸爸,爸爸,您看見了嗎?您屍骨未寒啊,這群王八蛋就把我從這家裡趕出去啦!爸爸!您睜開眼看看吧!這是您讓他們來的嗎!是您讓他們來的嗎!啊?”這一天周欣也來了,這是她第三次走進這座庭院。她這一次的身份,已經不是一個“乞求者”,而是這座院落新主人的全權代表。她的出現對蔡東萍是一個強烈的刺激,這個刺激居然讓她止住了哭嚎,她不顧百科公司幾個乾部和女傭的一再拉勸,帶著滿臉的眼淚撲向周欣:“你這個惡魔,你害了我男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死一千遍也解不了我的恨!這輩子我跟你沒完,你等著吧你這個婊子!狐狸精……”還是兩個女法警上前才最終把她拉住,有力的鉗製和大聲的喝斥迫使她放棄了掙紮。她那位表情始終陰鷙的助理孫姐扶著她離開時,她幾乎癱在了孫姐的臂彎上。而最後映在周欣眼瞳中的,隻有孫姐回首時那道淩厲的目光。那目光與一年前在觀湖俱樂部練功房裡發起攻擊的刹那一模一樣,殘忍,冷靜,令人窒息!有了法院的判決,蔡百科遺產的交接事宜進展得相當迅速。在法院到場對仁裡胡同三號院的財產強製清點封存後,在蔡東萍的歇斯底裡耗儘了她自己的體力後,在她的律師不知用什麼方法說服她後,遺產交接的細節便在兩方律師的會談室裡很快確定下來。蔡東萍的律師交出了八百餘萬元的銀行存單,同時出示了一份蔡百科的“臨終囑咐”。這份突然冒出來的“臨終囑咐”,實際上隻是一份口述筆錄,不過上麵確實有蔡百科老態龍鐘的親筆簽名。這份“臨終囑咐”儘管沒有推翻先前關於三號院房產歸兒子高純繼承的遺囑,但規定,今後高純死亡時如無子嗣,三號院則由其姐蔡東萍繼承。根據這個規定,高純今後的妻子是沒有三號院的繼承權的。這份臨終囑咐還重申:鑒於高純身患重病不能自理,所以如果高純沒有結婚成家,三號院仍由其姐姐蔡東萍代管。也許蔡東萍的律師早就聽說了,或許早就料到了,當高純的律師隨即出示了高純與周欣的結婚證明後,他立即麵不改色地代表他的當事人提出,希望三號院新的所有者能夠允許其同父異母的姐姐,也就是他的當事人,繼續在院內居住。至此,雙方關於遺產交接的全部談判,就以高純的律師代表高純,對蔡東萍的這一要求明確表示拒絕為界,結束。談判結束的這天周欣一直等在律師的會談室外,經高純律師征求她的意見後,為避免在財產交接問題上再生變故或繼續拖延,周欣同意以書麵承諾的形式放棄對仁裡胡同三號院的繼承權。在蔡東萍的律師麵色陰沉地離開之後,她被叫進了會談室裡。幾張半舊的存折和仁裡胡同三號院的房產證就擺在桌上,這些財產憑證的外觀並不顯赫,而周欣內心的感慨卻無以言說。當天下午,在穀子家,在周欣和高純的新房裡,在周欣的見證下,兩位律師向高純遞交了這些憑證。隨同存折和房產證一同遞交的,還有厚厚的一本物產清單。蔡家擁有的三部高級轎車和金銀細軟,已被蔡東萍全部帶走,院內的設施樹木,疊石雕刻,因無法遷移而得以保留。屋內的家具、燈具、灶具、衛生潔具等也隨房屋一並留了下來。所謂敗家值萬貫,那些家具、燈具、灶具、潔具和一些半舊的電器用品,列出的清單竟有數十頁之多。麵對這幾張折子,一份證書和一遝清單,律師用事務性的語言,解釋了這些紙片的價值,連周欣都聽得心情澎湃,而高純卻目光冷淡,無動於衷。“這是你分得的全部遺產,有八百五十六萬元現金,一座院子和相應的家具用具。這座院子是你家的舊產,十五年前歸還你家。十多年間幾次翻修改造,形成現在的三進院帶花園的院落格局。占地四千一百餘平方米,這種帶花園的大型四合院按現在的行情,價值應在兩億元人民幣左右。你的姐姐提出希望你能同意她繼續在院內居住,對這一要求,我們已經代表你表示了拒絕。至於,你們姐弟二人今後能否保持聯係,重建親緣感情,這是你們雙方自己的事情,我們作為這個案子的律師,隻是為你把你依法應得的遺產,全部、完整地繼承下來。現在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高純直直地看著那些憑證,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在想他屍骨未寒的父親,還是在想形同陌路的姐姐,還是在想把他養大成人的母親?還是在想他的舞伴——早已成為人妻的杳無音訊的金葵……高純目光迷離恍惚,周欣隻好站了出來,代表高純,她的丈夫,這些財產的收受者,向律師表達了由衷的感激和欽佩之情。一夜之間,瀕臨絕境的高純變成了身家上億的富翁,沒變的隻是他虛弱的病體,和始終沉悶的麵容。在高純以主人的身份進入仁裡胡同三號院的這天,獨木畫坊的一幫畫家過來幫忙。穀子也來了,他和周欣相逢避目,彼此的尷尬和酸楚,不言自明。高純是坐著畫家們的車子回家的。穀子幫助周欣將高純抱出車門,抱上輪椅,由周欣推著,走進石鼓夾道的朱漆大門,迎麵的影壁樸素乾淨,前院的倒座房精巧整潔,他們從雕漆彩繪的垂花門進入正院,正房廂房廊柱巍峨。他們跨過穿堂進入後院,院內金磚墁地,遊廊環繞,百年的石榴玉蘭枝繁葉茂,他們像遊客似的一間房一間房地觀光遊覽,客廳、餐廳、臥房、廚房、衛生間、儲物間等等,間間不落。房間裡的古玩字畫都被蔡東萍帶走了,但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大都還在。畫家們大都叫得出那些家具的名稱,叫不出的也大體知道其樣式孰明孰清。這些家具蔡東萍既然沒有帶走,當然肯定不是明清的古董。一路長驅直入,周欣能感覺到高純對自己已經成為這裡的主人並不快樂。她還能感覺到身側穀子的目光,始終與她尋求交流。她隻能刻意回避,做出專心照顧高純的姿態,輪椅上的高純,理應是今天唯一的主角。高純搬家的這天,這一天的傍晚,金葵意外地受到了少年宮文藝部主任的親自召見,這是她在少年宮上班兩個月來,第一次走進主任的辦公室內,第一次和主任單獨談話。主任問:“最近你給舞蹈班的同學排了個小節目吧,那節目叫什麼?”金葵答:“叫‘冰火之戀’,是個雙人舞。”主任點頭,和顏悅色:“噢,這個節目反映什麼主題的?”金葵不知怎樣回答,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反映……算是反映情感主題的吧。”主任淡淡笑笑:“親情還是友情?‘冰火之戀’,聽這名字,應該是反映愛情的吧?”金葵想了一下,答:“現在不叫‘冰火之戀’了,現在叫‘紅頭巾’,‘冰火之戀’是過去的名字。”主任又是一通點頭,說:“教孩子,還是教點真善美的,啊。什麼戀不戀的,讓學生過早知道這些,家長投訴過來,影響可就不好啦。你來的時間不長,這些我們跟你講得也不夠,以後再給學生排什麼新的節目,要先跟文藝部報告一下,批了之後再實施,好嗎?”金葵愣了半天,點頭:“好。”每天下班的鐘點,外麵的天早就黑了。金葵的晚飯,照例都是在街上的小飯鋪裡簡單敷衍。飯後照例會給雲朗家裡打個電話,問安之外,還托母親替她打聽方圓的下落。雲朗歌舞團雖然不複存在,但團裡的一些老人也許還和方圓時有聯絡,金葵執著地相信方圓肯定知道高純的去向,找到老方就能找到高純。看來母親非常儘力,無奈雲朗歌舞團解散後人各一方,能找到的人居然都和老方沒有來往。至此,金葵尋找高純的行動實際上已經停止,因為尋找已經沒有了現實的方向。高純也沒有郵箱、QQ和MSN,“勁舞團”的遊戲她和高純早不玩了,她懷了僥幸心理登錄久遊網找過高純,確信那裡已沒有了他的蹤跡。她還在網吧往很多網站發過尋人啟事的帖子,但網絡浩渺如海,滴水投入,難有回音。方圓是在高純搬進三號院的三天後,才登門看望高純的,傍晚才走。周欣送完方圓,穿過垂花門,繞過抄手廊,再從正房過廳進入後院。一到夜晚,仁裡胡同三號院總是變得更加幽深,甚至有幾分幽怨。周欣就像這座沒有人氣的宅院中唯一的生機,在靜無一聲的庭院中逶迤穿過。高純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無論周欣進進出出,都聽不見他的任何聲音。周欣關上了臥房南麵的窗戶,擋住了來自花園的勁風。她幫助高純脫下衣服,看到他頸上垂吊的心形琉璃,她再次勸道:“睡覺彆戴這個了,這東西挺脆的,容易壓壞,我幫你收起來吧,就放在那個櫃子裡,你想戴再戴。”高純猶豫了一下,服從地摘了,看著周欣將那信物收好,轉頭又對他說了句:“躺下睡吧。”他便躺下,比較聽話,比較配合。臥室的燈關了,花園裡的燈也關了。這間臥室與穀子的那間大屋相比,空間更加闊大,除了高純睡的那張2乘2的雙人床外,靠牆還放著一張很大的羅漢床。周欣沒與高純同榻,她就睡在了這張羅漢床上,與高純呼吸相聞。高純是個癱子,夫妻婚後從未有過肌膚之親。周欣沒有碰過高純,高純也沒有碰過周欣,以往的同床而眠,隻不過是個形式罷了。早上,穀子來了,為周欣送來了一些鍋鏟盆罐之類的廚具。周欣剛剛遷居至此,生活必需的方方麵麵都不齊備。周欣需要儘快掌控這座院子,煤氣水電都要熟悉,還要照顧臥床的高純。高純是殘廢,什麼都做不了的,所以穀子早上送來的東西,談不上雪中送炭,至少也算非常及時。周欣說:“謝謝。”穀子說:“不用。”穀子來的時候,周欣正在廚房為高純準備早飯,穀子就在一邊打打下手,兩人之間不談感情心情,涉及的話題,隻限生活方麵的俗常瑣碎。穀子說:“你乾嗎不把你媽帶過來和你們一起住呀?這樣照顧你媽的阿姨也就可以跟過來了,也可以幫你照顧一下高純。高純現在離不開人,你以後就呆在家裡不出門了嗎?”周欣洗著匙子,沒說話。穀子又說:“昨天聽老酸說,庫裡斯先生來傳真了,咱們歐洲畫展的事可能快成了,高純這個樣子,你走得了嗎?”周欣這才開口回應:“我可以給高純再請個工人,我不能把我媽接到這兒來和高純同吃同住。現在已經有人說閒話了,說我和高純結婚這一著棋鋌而走險,說我終於走成功了。”穀子不相信地:“誰這麼說呀,不會吧,你聽誰說的?”周欣神態平靜,說:“反正有人說吧。這個時代就是這個邏輯,有人這麼推測,也很正常。”穀子說:“聽拉拉蛄叫就彆種莊稼了,讓他們說去,你過你的。”周欣說:“這個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屬於高純。我不會讓我媽過來住這個院子,花高純的錢。我媽的生活費保姆費我會自己負擔的。等給高純找到保姆,我就回畫坊去,我畫畫掙錢,養得起我媽。”穀子說:“高純沒有主動提出讓你把你媽接過來嗎?你現在畢竟是他的……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也應該替你著想啊。”周欣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腿壞了以後,情緒始終很低落,他現在還沒有度過心理上的挫折期呢,他不可能想得那麼周全。”穀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上前,從背後抱住了周欣,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很難,我想幫你。”周欣靜靜地讓穀子抱了一會兒,然後脫身走到一邊,擦乾眼角的潮濕,用擠出的笑容看了穀子一眼,說:“謝謝。”穀子沒有再次向前,他靠在灶台旁邊,有些氣餒,啞聲問道:“保姆要我幫你找嗎?”周欣搖搖頭,說:“高純讓我把他以前的師傅請來了,那個人會開車,也熟悉高純。這麼個大院子,總得有人打理。另外還得再找個保姆,洗洗涮涮什麼的,我托了方圓,高純的師傅也答應幫我去找了。”穀子說:“保姆一個月你們給多少錢啊,碰上合適的我也給你們介紹。”周欣說:“我給我媽請的那個阿姨,一個月九百包吃住,大概這個價吧,有條件好的一千也行。高純的師傅我給了兩千塊錢一個月,還包他一家三口的住宿。”穀子說:“兩千還包三個人的住,相當不錯啦!”周欣說:“他是高純的師傅,家裡也挺困難的。老婆又有病,女兒要上大學,而且我估計將來上大學治病這些事,高純也不會不管的。”穀子點頭,說:“我早看出來了,你天生就是個CEO,理性、沉著,喜怒不形於色,你的管理才能好像與生俱來。”周欣停下手裡的活兒,發了會兒愣,半晌才自言自語地說:“我的理想其實隻有一個,而且很小,那就是畫畫!”早飯做好之後,穀子告辭走了。穀子走後不久,李師傅來了。李師傅帶來了他的全部家當,還有病妻小女。周欣把李師傅一家三口安頓在前院的倒座房裡,倒座房大小四間,李師傅一家住了一間大房,大房隔壁是洗衣房兼儲物房,再隔壁是廚房。還有一間小一些的,暫時空著。這院子的氣派,讓小君和她的母親驚訝不已,扒著垂花門朝裡麵東瞧西瞧,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李師傅知道高純真的發了大財,雖也興奮難抑,但他畢竟有男人的鎮定,並且師以徒貴,模樣很快便像這裡的主人一般。他吩咐小君幫她母親收拾好行李床鋪,轉臉對周欣表示要先去看看高純。周欣就帶李師傅去了後院,後院的臥室裡,高純還在昏睡,兩人也沒叫他,出了臥室穿過書房,進了一間闊大的餐廳。周欣說:“李師傅,保姆沒請到之前,您多辛苦一點,我不在的時候高純就托給您了。照顧病人您應該有經驗,您對高純……”周欣還沒說完,李師傅插話打斷:“小周啊,這事我想過,這工作任務還真不輕鬆,你看,我這邊要照顧小君她媽媽,這邊要照顧高純,還有這麼大個院子,活兒肯定乾不完啊。小君要考大學了,我不能讓她分心,我的身體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我每月的工資能不能再高一些,每月兩千五,不知道行不行。你要怕高純不同意,沒事,我跟高純去說。”周欣顯然沒想到她真的成了一名管理者,哪怕隻管一個人,也要麵對通常難免的勞資糾紛。薪酬問題總是最先浮出的矛盾,讓周欣一時判斷失據,無以為準。她隻是憑感覺點了一下頭,在李師傅逼迫式的注視下,表態同意。“好吧,”她說:“那就兩千五包住,君君和您愛人的吃飯問題你們自己承擔,可以嗎?”“……嗯,可以吧。”也許涉及到家人吃飯的問題,李師傅的回應有幾分遲疑,但這事還是如此說定,雙方的口頭協議就此達成。世事難料,滄桑是真,每個人的生活都在變化,誰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將在哪裡。李師傅的女兒君君已經辭去了在餐廳收銀的工作,集中精力準備高考。作為三號院唯一健全的男人,李師傅的負擔確實繁重,他在入住三號院的當天晚上,就開始下廚煮菜做飯。在後院的廚房為高純做完晚飯之後,又到前院的廚房為妻子女兒做飯,和妻子女兒一起吃上飯時已近晚上八點。晚上八點鐘老酸給周欣打來一個電話,告訴她長城畫展去歐洲的事情已經有了確定的日程安排,第一站是意大利,主辦方選好的參展畫作中,有兩幅是周欣的。老酸祝賀之後,又問了高純的情況:“高純的腿有好轉嗎?找到照顧他的人了嗎?”言下之意,是詢問周欣能否從床前脫身。周欣問:“我的畫不是隻選中一幅嗎,怎麼成了兩幅?”老酸說:“原來那幅《箭扣嶺》依然參展,歐洲文化交流協會得知你是個二十多歲的新銳女畫家,感到相當驚訝,所以又要求看看你的其他作品。我們發了幾件到他們郵箱裡去,他們今天通知我們,又選中了那幅《汽車司機》。”“汽車司機?”周欣怔了半天,下意識地轉頭,朝床上的高純看了一眼,移步走出了臥室。老酸以為她忘了,提醒一句:“就是你畫高純的那張肖像畫啊,他們也看中了。”周欣說:“這張畫和長城有什麼關係?”老酸說:“他們要把這張畫放到羅馬的世界青年畫廊裡展出。”老酸直言不諱:“這兩個畫展他們都希望你去,你能去嗎?”周欣又看了看臥室的方向,半天才說:“我,我考慮一下。”和老酸通完電話,周欣站在黑暗的過道裡沒動。應該說,她很高興,她冷靜體味著自己的心情,說不清那種感覺有多麼激動。這個夜晚來電無疑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成就,這一天她曾經夢寐以求。周欣回到臥房,睡前照例和高純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諸如:藥吃了吧,要不要喝點水漱漱口,困了嗎?之類。高純言語不多,但有問有答,很配合地讓周欣為他用熱毛巾擦臉擦身,對周欣的照顧,一律做出禮貌的反應。他說:“謝謝。”周欣說:“沒事。”兩人的表情和聲音,全都平平淡淡,像例行的程序。擦到手和胳膊的時候,高純忽然開口,他一向很少主動生出話題。“周欣,君君快考大學了,李師傅想讓她參加一個輔導班,要交一千塊錢,我想給她交了。”周欣擦手的動作慢了一瞬,問:“是李師傅跟你要的?”高純遲疑了一下,說:“啊……是我想讓君君上那個輔導班的,據說上了這個輔導班的都能考上大學。”周欣繼續擦完高純的胳膊,點頭說:“好,明天我給他取錢去。”高純說:“謝謝你。”周欣說:“你的錢,謝我乾什麼。”第二天,周欣陪高純去醫院檢查身體,取錢的事就托給了穀子。中午她和高純乘出租車回到家後,穀子帶著取回的錢來找周欣。周欣正在廚房做飯,穀子把錢和存折和高純的身份證放在廚房的桌上,然後靠在周欣身後的壁櫃上默不作聲。“你吃了嗎?”周欣回頭看他一下,問。“沒有,我呆會出去吃。”穀子答。“對不起啊,我不方便留你吃飯。”周欣說這話時,沒有回頭。穀子問:“那個李師傅呢,他怎麼不來幫你?”周欣說:“他請假給他女兒買輔導書去了,還沒回來。”穀子問:“去歐洲的畫展,你到底去不去?”周欣說:“看情況吧,給高純找到一個合適的保姆我才能走,否則,你看我走得了嗎。李師傅老婆孩子太拖累他了,高純靠他照顧靠不住的。”穀子問:“那乾嗎非請這樣的人呀?”周欣說:“是高純非要請他的,前一陣高純住院沒錢請人的時候,李師傅也確實一直幫忙照顧。”穀子說:“可這次畫展對你太重要了,這次一共選了二十幅畫,你就占了兩幅,你應該去。這是你事業上的一次機遇。”周欣沒有回頭,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做出回應:“也許我命中注定,要為彆人活著。過去為我母親,現在要為高純。也許我命中注定,要被關在這個院子裡,永遠走不出去,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償還欠他的人情。”穀子為之動容,他再次從背後抱了周欣,再次輕聲傾吐:“我不願意你這樣,你這樣我心裡很難過,我很難過……”周欣從灶前走開,躲避了穀子的懷抱,她說:“我認命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得讓自己喜歡這個院子,我得讓自己喜歡高純,因為這個院子是我的家,因為高純是我的丈夫。我如果不能脫離,就必須喜歡,否則……否則我會活得更累。”穀子再度走近周欣,他想拉住她的手:“周欣,你真的會喜歡他嗎?你照顧他,和他結婚,我理解,但我知道你那樣做是出於同情,而不是愛!他也不愛你,愛你的人是我!你心裡都知道!他現在是一個廢人了,你和他結婚,就等於守寡,就等於守著一個木頭!你毀了你自己,你也毀了我!”周欣流淚了,她想掙脫穀子,但穀子緊緊抓住她,吻她。周欣哭著躲開。她堅決地把穀子從自己的身邊推遠,她說:“穀子,我媽也是一個廢人,可她生了我養了我,我必須守著她報答她!高純也一樣,他對我有恩,我得報答他。現在我是他的妻子了,我就要像妻子那樣……那樣愛他。所以我現在隻能向你說對不起了,向我們過去彼此的承諾,說聲對不起。對不起!”周欣居然向穀子鞠了一躬,“我請你原諒!穀子你這樣對我,隻能讓我更痛苦!你讓我好好過我自己的生活行嗎,行嗎?”穀子眼睛紅紅的,周欣的訣彆讓他陷於瘋狂,他想把周欣抱在懷裡,想用擁抱和親吻強迫周欣不忘過去的情分,但恰在此時廚房的門被人推開,李師傅一隻腳跨了進來,他尷尬地看著屋內的情景,看著周欣和穀子不自然地分開身體,看著他們臉上覆水難收的表情。晚上,獨木畫坊的小侯騎著一輛摩托到仁裡胡同三號院來找周欣,來跟周欣要她的身份證戶口本,說是要辦出國的護照用。周欣說:“我還辦嗎?我可能去不了啦。”小侯說:“先辦吧,去不了再說。”於是周欣就把證件都給了小侯。在前院送走了小侯,周欣回到後院。隔了遊廊,看到李師傅正推著高純在花園裡賞月,李師傅和高純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聽得高純皺起眉頭。周欣走了過去,李師傅也住了聲音,和高純一起看著周欣,直到周欣接了輪椅,說:“我來吧。”李師傅才不無尷尬地鬆手。周欣吩咐李師傅明天彆忘上街買電卡,說上次買的大米也吃完了。李師傅應諾一聲轉身欲走,周欣又把他叫住,囑咐他買東西務必把賬記好,要買的東西挺零碎的,不及時記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東西就糊塗了。李師傅說:“都記了,上次的賬我還沒來得及給你,我都記著呢。”周欣說:“等你明天買完回來,連今天的賬一塊給我吧,我這邊也記。”李師傅走了。高純說:“周欣,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師傅說君君要是考上大學了,一年的學雜費大概要一萬塊錢。他手裡倒是準備了頭一年的費用,但他老婆的病醫生也建議動個手術,否則可能就治不好了。所以我想,一旦君君考上了,這第一年的學費咱們就借給李師傅吧。聽說越是名牌大學收費越高,要是考上重點大學可能一年還不止一萬呢。”周欣沒有馬上表態,她頓了一下,才問:“李師傅又找你了?這錢……他是要呀還是借呀?”高純說:“噢,那咱們就給君君出了吧,李師傅說將來有錢就還給我們。他這幾年運氣太背了,他說他預感到自己就快時來運轉了。誰知道呢,將來君君畢了業肯定能給她爸掙些錢吧。”周欣點頭:“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周欣現在才明白,她從小到大一向嘲笑和不屑的這句老話,竟成了自己如今身體力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保持專注,淨化心靈,培養對高純的愛情,是她努力要做的事情,是她必須選擇的歸宿和決定。每天晚上,在照顧高純吃過晚飯之後,周欣都要用輪椅推著高純在花園裡散步透風。高純與她的交流依然不多,但她的主動和友善還是讓兩人之間的言語動作多少有了些夫妻相,相濡以沫的那種。她會體貼地問高純:你冷嗎?會說:晚上風硬,你把扣子扣上。會邊說邊為高純扣上衣領,會和高純談論花園裡的花草竹木,叫什麼名字什麼季節開花好看之類。園裡有一種細竹,周欣說那竹子要經常修剪,否則會成一堆亂葉,很難看的。高純雖然對每一個話題都予以回應,但與周欣相比,多少有些被動和勉強,僅僅流於形式上的互動,通常隻是一兩句話,譬如:今天的月亮真亮,之類,常常說得沒頭沒腦。但周欣仍然很高興,馬上附和著說:是啊,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你呢?周欣當然問到痛處,高純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知故人何所在,隻知自己成新人。明月普照,金葵睡熟。她夢見自己沿著一條月光小路,走進了雲朗藝術學校的大門,她在排練廳裡看到一群少年正在練功,一個頭戴紅巾的青年教師循循善誘,那年輕的教師就是高純。高純的身姿飄逸俊朗,他為少年們做了一段舞蹈示範,金葵看出來了,他跳的就是“冰火之戀”。金葵情不自禁地與之共舞,但旋轉中高純忽然淡出,金葵張皇四顧,四處尋找,驚醒後四壁徒然,月冷風清。她把電燈拉亮,讓自己徹底清醒,下床拖出皮箱,在皮箱中翻出一雙穿舊的練功鞋,那是高純的練功鞋,是她從車庫那裡找回來的。她把那雙軟底鞋捧在手裡,反複摩挲,上麵似乎還保留著高純的一絲體溫。皮箱裡的許多物品,都代表著金葵的一段記憶,連她和王苦丁在小鎮照相館裡拍下的“婚紗照”的底片,她也當個“文物”保存。這是一隻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打開的箱子,裡麵藏著她的曆史,曆史中的每個歡笑和痛苦,織成她人生的每段閃回……那一陣金葵的生活單純穩定,每天周而複始地上班下班,其間她又去過那家出租汽車公司,期望高純又在那裡重操舊業;又去過那間變成了作坊的車庫,期望高純曾經回來,留下些許來痕去蹤……但無論如何,高純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連那段“冰火之戀”也離她越來越遠了。“冰火之戀”已不被允許出現在少年宮的練功房裡,那支曲子隻能在下課之後偶爾聽聽,聽來備感陌生。她照例每天與家裡人通一次電話,簡短問安,不再問到高純。她不讓家裡人給她打電話,從上次回家後父母就已知道了她在北京的工作單位和單位裡的電話,但從沒給她打過,都知道在單位裡接私人電話影響不好。但在某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周末,母親突然把一個電話打到了少年宮的辦公室裡。母親在這個異乎尋常的電話中,告訴了金葵一個電話號碼,那是一個手機的號碼,說是從雲朗歌舞團一個退休的會計那兒偶然得到的,那正是金葵一直尋找的那個電話號碼。掛了母親的電話,金葵就在這間辦公室原地未動,就用桌上這部電話,迅速撥了那個號碼。電話撥通後很快有人接了,僅僅一聲詢問,已足夠讓她激動。“喂,哪位呀?”金葵的興奮,讓她的聲音有點走形:“老方……”長城畫展遠赴歐洲的日期漸漸臨近,周末上午,獨木畫坊的老酸小侯等人專程來訪周欣。儘管穀子不在出國參展的名單之內,但因為涉及周欣,所以也跟著來了。和大家事前預想的結果不同,小侯剛剛把替周欣辦好的護照擺在桌上,周欣就問起了長城畫展的具體行程。“什麼時候出發?”老酸大喜過望:“下周三出發。你走得了嗎?”周欣沒有回答,但她的提問等於做了回答:“一共去多少天啊?”小侯也很高興,說:“大概得兩個月吧,不過中間你如果有事,可以隨時回來。”周欣看一眼穀子,問他:“穀子去嗎?”穀子一怔,沒有答話。老酸解釋:“穀子這次沒有作品參展,限於對方提供的經費數額,穀子這次就不去了。”穀子馬上說:“我可以去,我自費不就行了。”小侯說:“自費,那得多少錢呀?”穀子說:“就是機票錢嘛,住我和你擠擠,吃飯又花不了多少。”小侯說:“護照也沒辦,來不及。”穀子說:“沒事,你們先去,我辦好護照去找你們。”老酸看看周欣,周欣沒有作聲。老酸想了一下,說:“也好,穀子雖然沒有作品參展,但咱們這次去的人數不多,也需要有人做做行政事務。穀子年輕力壯,一起去也行,也需要。”穀子笑了,看了周欣一眼,周欣把目光避開。老酸一行走了以後,周欣到前院去找李師傅。李師傅正在廚房給老婆熬藥,周欣就跟他說了過些天可能出國的事情。她說李師傅那高純的事就得請你多費心了,醫院那邊我走前會安排好的,到時間你每周帶高純去做一次治療。李師傅聽到周欣要出國,馬上問:那你多久回來?周欣說可能一個月,也可能兩個月吧,我手機反正隨時開著,你要有事……李師傅說:彆的事倒沒有,隻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說呢。下周小君就要回雲朗參加高考了,我想請假陪她回去幾天。可我老婆這身體也實在離不開人,我就想能不能先跟您借點錢,請個小時工來幫她幾天。我找了一家家政服務公司打聽了一下,小時工每小時收五塊到八塊,就是每天來的不一定是一個人……周欣打斷李師傅,她說:李師傅,你來這兒幫忙有多長時間了,還不到一個月吧,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已經借了好幾次錢了。你要漲工資我也答應了,高純還準備給君君付學費。你也知道高純這個情況現在離不開人,儘管我已經給高純請了一個保姆,但是在我不在的時候這個家不可能都交給一個新來的保姆。錢我肯定不能借你了,我希望你也彆再找高純開口。高純的錢是他今後一輩子生活治病的錢,他沒有勞動能力,他得靠這些錢生存下去,說難聽點這是他的活命錢。你彆一借再借了行不行?李師傅大概沒想到周欣會拒絕得如此強硬,他呆怔了半晌一時無以回應。直到周欣轉身走出廚房,李師傅才陰沉地從背後把她叫住。“小周,這事我還是想再和高純當麵談談。我和高純師徒一場,我們的交情不是一兩天了,我家的情況他都知道,我家君君當他親哥哥似的,論對高純的感情,我們可能不比你……”“李師傅!”周欣回過頭來,麵目從未如此嚴肅:“你這話什麼意思?”李師傅遲疑了一下,像是在拿捏措辭,他說:“我知道你跟高純結婚是為了救他,我很敬佩你。雖然高純現在有錢了,但他畢竟殘廢了,所以你能嫁給他也不容易。可我們是在高純窮得一分錢都沒有的時候就一直幫他的,我們可不是……”“李師傅!”周欣厲聲喝斷:“您就幫到今天為止吧!”她看出李師傅並沒有完全聽懂這個終止令的含義,於是緊接著把話進一步挑明:“您這個月的工資我會全額支付,另外加付一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高純答應君君第一年的學費,我到時候會付給君君。”李師傅聽明白了,周欣的果斷出乎他的預料,他的第一反應是抗爭不屈。“你這是趕我走的意思?”李師傅臉孔漲紅,也激烈了聲音:“你,你沒這個權力!我是高純請來的,你沒這權力!我找高純說去!”李師傅說罷欲走,周欣在他身後又把他叫住:“李師傅!”她停頓了一下,冷冷地說道:“高純還有點發燒,你說得簡單一點!”李師傅腳步遲疑了一下,還是急急地往後院走去。但周欣的決斷和鎮定,顯然已經讓他慌張掛臉,步伐也顯得搖擺錯亂起來。這天晚上,穀子、小侯和另外幾個獨木畫坊的哥們兒,一起來到仁裡胡同三號院助陣周欣。他們站在前院客氣地請李師傅交出院子的鑰匙,聲調不高但語氣堅決。李師傅起初還試圖抵抗,但畫家們人多勢眾,眾口一詞,甚至威脅要叫警察,李師傅這才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了。“不為什麼,人家不用你了,你還拿人家大門鑰匙乾什麼,趕快拿出來吧。”“拿出來把答應給你的錢給你,一分不少你的。”“你要非想賴在這兒那咱們去派出所談吧,你不去我們可以叫警察來。這兒是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法律管得了你管不了你?”……諸如此類。君君沒見過這類陣式,愣在自己的屋子門前。李師傅的妻子從床上掙紮起來,哭著讓李師傅去求高純。李師傅坐在垂花門的台階上悶頭抽煙,已經全然沒有了白天的氣焰。這時,大家都看見周欣悶聲不響地出現在花園的門邊。李師傅的妻子馬上把抽泣傳遞給周欣,她顫巍巍地過去懇求周欣大德大恩:“小周,老李不好我替他給您道歉啦,他太糊塗了,你有文化你就原諒他一次吧。以後你該罵該罰不用手軟,這次你就原諒他一次,你看在我和君君的麵上……”周欣沒有理會李師傅妻子的求告,她沉著聲音對低頭枯坐的李師傅說了句:“李師傅,你來一下。”然後轉頭徑自走回花園。李師傅抬頭愣了片刻,回過神來,在妻子的催促下跟著周欣的背影朝花園裡走去。李師傅妻女的目光隨在後麵,也不知花園的月洞門裡,這一去是凶是吉。十分鐘後,當李師傅跟在周欣後麵走出來時,連畫家們都看得出來,他的腳步和腰身,都表達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本分。畫家們都有點意外,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這般忽然解決。李師傅的妻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周欣,擔心與希望交替著主宰眼神。唯有站在門口的君君仍舊茫然,分不清該喜該憂孰是孰非。第二天,穀子開了一輛車來,拉著周欣去買出國要用的箱包之類,買完後又把她送回了仁裡胡同。在三號院的門外,周欣下車之前,穀子問她:你們月底就該走了,你請的保姆什麼時候能到?周欣說:這一兩天就到。穀子又問:那姓李的那麼討厭。怎麼又把他留下來了?周欣想了一下,歎口氣說:他也不容易。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妻子兒女,這麼多年也夠難的。男人能這樣忠於家庭,也就算不錯。穀子說:這麼沒規矩的人以後你怎麼用啊?周欣說:他以為我和高純結婚是看上了高純的遺產,他以為他抓住了我的什麼把柄。穀子問:什麼把柄?周欣說:他以為我表麵上和高純結婚,實際上另有情人。穀子問:情人,誰呀?周欣看他一眼,沒答。穀子明白了:他管得著嗎,他就憑他看見的那點事就跟你開口借錢,真是利令智昏!周欣並不像穀子那樣憤慨,她淡淡地說:他以為他看到了什麼,其實他不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至少我不會對高純不忠。周欣說完,推門下車。穀子默默坐在車裡,直到周欣進門,他也沒有想起發動車子。在周欣回家之前,李師傅已經帶著女兒君君離開了三號院。離開時妻子支撐病體送到門口,千叮萬囑不能放心。女兒也很在乎母親一個人留在北京生活,紅著眼圈依依不舍:媽,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行嗎?李師傅也一再提醒妻子怎麼熱藥熱飯:這幾天的藥和飯菜我都放在冰箱裡了,我一份一份都分好了,藥放在杯子裡,飯菜都放在碗裡,你到時候取出來放在微波爐裡熱一下就行。微波爐怎麼用我不是教你了嗎,你要把東西熱透啊。女兒君君摟著母親不放:媽,不行你跟我們一塊回去吧,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心裡難受,也考不好呀。母親含淚激勵女兒:你考上了你媽的病就全好了。你考上了,你媽這一輩子,你爸這一輩子,就有依靠了……第十八章潛(11)母女擁抱,灑淚作彆。李師傅邊走邊回頭小聲囑咐妻子:“有什麼難事你給雲朗老馬家裡打電話,輕易彆找周欣,彆讓她覺得你事多。她對我請假陪君君回去本來就不高興,你再麻煩她她非窩火不可。”李師傅妻子擦淚揮手:“我知道,我知道……”丈夫和女兒走了。李師傅妻子扶著牆挪回院子,先去廚房看看冰箱裡的東西,藥和飯菜果然一份份用保鮮膜包好,分放整齊。李師傅妻子顫抖抖地取出一杯藥液,還沒關上冰箱就聽見院門砰的一響,李師傅妻子大氣不敢粗喘,周欣就是在這一刻回到家中。李師傅和君君走了,這座三進帶大花園的宅院裡,人氣更加荒涼起來。前院,一個病女人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後院,一個病男人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唯一發出聲音的隻有周欣。周欣走路的響動在幽深的院落裡,猶如山路夜行。李師傅走後,高純一天三頓飯食,都由周欣親自操持。一日三餐也是夫妻二人最便於交談的時間,多是由周欣主動,對家務事做些解釋說明,起碼的思想交流也不能忽略,比如,周欣出國參加畫展的決定,就需要與高純充分溝通,取得支持,達成互信。“過幾天,我托人請的小阿姨就來了,李師傅和君君大概最多回去七八天,也就該回來了。這樣我走也能放心一點。”高純在床上慢慢喝湯,對周欣的安慰,並未明顯回應。周欣放下手中收拾的衣物,走到床邊幫他添湯,添完又說:“這次長城畫展對我挺重要的,對我們這幫人都挺重要的,你能理解嗎?”高純停下咀嚼,點了點頭,說:“能。”周欣淡淡地笑一下,說:“謝謝你。”夫妻之間,能這樣互相理解,言語之間,能這樣相敬如賓,當然很好。但有點不太像生活中的夫妻,尤其不像新婚的夫妻,更尤其,不像這麼年輕的夫妻。照顧高純吃過晚飯,周欣又把一份飯食送到前院,敲開了李師傅妻子的房門,說了聲:“阿姨,吃飯啦。”李師傅妻子受寵若驚地接了飯食,隻聽周欣說了句:“趁熱吃吧。”還沒容她謝字出口,周欣已經轉身,變成了一個匆匆的背影。如此這般,周欣照顧前院後院兩個病人,很辛苦地過了一周。一周後的一個上午,她終於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方圓。方圓帶來了他為周欣找來的保姆,那是一個樸素而清秀的女孩,目光單純,穿著乾淨。周欣看了相當滿意,簡短交談之後她領著方圓和那女孩一起去了後院,走進了高純的房間。接下來,可想而知發生了什麼情形。在窗邊沙發上坐著的高純第一眼看到方圓進來,馬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在嘴角驀然凝固,其形狀之古怪難以形容。也許隻有方圓才能明白高純臉上突生的錯愕,究竟表達了何等震驚。周欣毫無意識,毫無戒心,微笑著向高純介紹身後的女孩:“高純,咱們請的小阿姨來了,是方圓專門從你們雲朗找來的,會燒你最愛吃的雲朗土菜。她叫金葵,你是叫金葵吧?”女孩目視高純,聲音有點啞:“我是金葵!”高純也目視女孩,表情僵硬,他的聲音在那一刻,也突然地啞了。他說:“我是高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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