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強匆匆回到公司,他快步穿過公司走廊時的神色,令每個迎麵相遇者無不暗暗吃驚。他回到辦公室,一個工作人員不識眉高眼低,拿些瑣事進屋請示:“陸總,昨天那輛黑奔馳修好了,已經從修理廠開回來了,楊師傅問您……”他的話隨即被陸子強生硬打斷。“趕快叫財務部項總監來!”“好的。”工作人員唯唯諾諾,轉身退至房門,居然不識時務地回頭再問:“楊師傅問今天您要不要換坐這輛……”“去叫項總監!”陸子強吼叫一聲,工作人員悚然一震,倉惶退了出來。很快,財務總監來了,陸子強示意他關上房門,從老板的臉色和語調上,財務總監顯然知道出了大事。陸子強首先要問的是:賬能不能馬上改過來,但這個想法被財務總監不假思索地否定。“改賬不可能,以前每個月的賬表都是報了稅務局的,要改隻能改最後這一個月的,對全年報表數據的影響不可能很大。”“如果……”陸子強試圖分析這事:“如果她就是稅務局派來的臥底,那稅務局肯定已經盯上我們了!周欣來了有大半年了吧?”他的分析讓他自己都緊張起來,但財務總監的判斷則沒有那麼悲觀:“不會,稅務局管那麼多單位那麼多公司,哪有這麼大精力花大半年時間給咱們派臥底呀。再說稅務局又不是公安局,不會自己派臥底的。我估計……陸總,周欣在您身邊這些天,您是不是老跟她說公司的這類事呀?說不定她拿了你的短處,覺得能敲你一筆錢,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比較大些。”陸子強低頭回憶:“沒有啊,我沒跟她談財務方麵的事啊。”財務總監說:“陸總,您也許喝多了酒,在女孩麵前吹吹你怎麼掙錢,這都保不準啊,說完了您自己也忘了。不過周欣要真是為了敲您一筆錢那倒是件好事,至少她拿了錢就肯定不敢再把賬表捅出去了,因為敲詐本身也是犯罪。現在咱們得趕快找到她,和她談判,看看她到底要個什麼價錢。”陸子強聽明白了,他從座位上急急地站了起來,大步向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又轉身回來,抓起了桌上的電話。他撥了周欣的手機,連撥了兩遍,都撥通了,但鈴聲空響,無人接聽。財務總監緊張地看著他的表情,直到他放下電話。“關機了?”“她不接。”“那……”財務總監還想說什麼,陸子強已經咣地一聲推開電話,拉開抽屜翻出一把鑰匙,連抽屜都沒關就朝外走去。財務總監望著他的背影,麵色沉重,似乎預感到大勢趨敗,凶多吉少。陸子強直接去了周欣的公寓。他把那輛黑色奔馳開得風馳電掣,周欣的公寓變得近在咫尺。他乘電梯上樓直奔周欣的單元,拿出鑰匙將門使勁打開,進門後發瘋似的各屋尋找。周欣不在,確實不在,他連壁櫥都打開看了,連床頭櫃和書桌的抽屜都拉開翻了,人和磁盤全都了無蹤跡。離開公寓陸子強把車開上馬路,車速快得有些離譜。他掏出電話撥打手機,撥打手機時差點和對麵的車子迎頭相撞,他猛打方向盤閃了過去,又擠了身邊一輛正常行駛的卡車,卡車緊急轉舵躲過剮蹭,隨即爆發出長長一聲憤怒的鳴笛。一小時後,陸子強在一家酒樓的包房裡,焦急地等來了他緊急約見的幾位客人,為首一個禿子,不久前還是他遊艇上的座上嘉賓。客人進屋之後房門隨即關閉,門外的服務小姐連主賓之間應有的寒暄,都一聲未聞。包房裡的餐桌上擺滿酒菜,但整頓飯下來陸子強水米未沾。他離開那家酒樓時天色已晚,他沒有回家,獨自駕車來到酒樓附近一條僻靜的街道,早已等在這裡的財務總監下了自己的汽車,左顧右盼地跨街過來,上了陸子強的奔馳。“情況怎麼樣?”陸子強問。“我從晚飯前就一直打地稅分局袁副局長的電話,他一直不接。剛才我把電話打到他家裡,才把他找到。”“他說什麼?”陸子強的聲音已經掩飾不住極度緊張,麵孔卻還顧自強作鎮定。財務總監答道:“我故意說我們的年報今年想換個會計師事務所審核,請他幫我們推薦一個,想聽聽他的口氣有什麼異常……”“有異常嗎?”“表麵上聽不出來,他說現在有資質的會計師事務所挺多的,他幫我們考慮一下。”“沒說彆的?”“沒說彆的,前後客氣幾句,沒什麼實質內容。”“那他為什麼不接電話?”“他說他今天回家早,電話放在包裡忘拿出來了。”“噢……”陸子強鬆了口氣,低頭沉吟,財務總監反過來問道:“你找孫大膽他們談過了,他們能幫什麼忙嗎?這種事,也不宜讓他們這路人攪得過深,他們層次不高,有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讓他們先幫忙找找周欣,至少在周欣住的地方盯上幾天。另外讓他們幫忙查查那條機動船是哪兒的,我記住了那條船號碼的最後三個數。這種事讓公司裡的人查不方便。”財務總監不再說話。孫大膽是陸子強早年認識的朋友,手下馬仔很多。常年在生意場上行走的人,有一兩個這樣的江湖朋友,也很必要。誰也說不定沒有麻煩,有些麻煩靠他們這路人去擺平搞定,要比常規處理省事得多。從那天晚飯之後,在周欣公寓的馬路對麵,就停上了一輛小麵包車,車裡的兩個男人坐了整整一夜,一個睡著,一個盯著公寓的門口。但直到初升的太陽由青變白,又漸漸把整棟樓房染紅之後,也沒有見到周欣的身影在那樓門進出。在太陽跳出山坳的時候,另一彪人馬出現在東郊的湖區碼頭。湖區的碼頭設有多處,有遊艇俱樂部的專屬碼頭,也有一般遊船汽艇的租賃碼頭。這幾個陌生男子在租船碼頭盤桓很久,租船的駕船的挨個打聽。遠遠看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何方神聖,是尋人還是問事……遊船汽艇載著遊人和往常一樣進港出港,馬達聲吆喝聲和往常一樣此起彼伏。時近中午,孫大膽趕到了湖區,在陸子強的遊艇上,與陸子強完成了他們之間的第一筆交易——陸子強交給孫大膽一個裝著兩萬元現金的信封,孫大膽交給陸子強一張二指寬的字條。字條上寫著一個地址,字跡潦草。但陸子強不問自明,收起條子,拱手道謝。“船主說,租這條汽船的是個年輕人,船主沒問他叫什麼。”孫大膽指著字條說:“昨天因為租船超了時要加租費,所以船主派人跟著這個人去了他家取錢。他家住在南邊,是個快拆遷的城中村,那地方都是外地人住。地形挺複雜的。你要想弄住這個人,可得多帶人手。”這天傍晚,陸子強和孫大膽等人分乘幾輛車子,直撲那片巷陌縱橫的城中村。他們很快找到了字條上寫著的那個地址,他們發現那是一幢陳舊的小樓,院落曲折,樓梯陡峭。這時正是各家各戶開火做飯的時辰,男男女女看到一大幫彪形大漢穿過狹窄的過道,不無驚恐地避身爭睹。他們看到這群不速之客敲響了最裡麵的一扇木門,聲響巨大,住在隔壁的李師傅顫巍巍地上前乾涉:請問你們找誰?話音未落木門已被大力撞開。李師傅和站在自家門口的君君隻聽見一陣亂喊:抓住他!彆讓他跑了……便見那幫漢子一半衝進屋裡,一半掉頭出來,沿原路朝樓下跑去。李師傅驚惶得說不出話來,君君也嚇得睜圓了雙眼。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那些人沒有抓到目標。也許隻有進過那間小屋的人才能明白,那屋子有個後牆的小窗,後牆的樓下便是一條彎曲的短巷,短巷的出口,便是人來車往的寬闊街衢。陸子強也隨在那群人身後追下樓去,他們踢飛了樓口的鳥籠,撞翻了過道的爐子。李師傅趕緊跑進高純的小屋,小屋果然後窗洞開。他又返身朝樓下跑去,順著一條窄窄的夾道跑到後牆,他看到後牆下麵,那群漢子圍成一團,兩個親眼目睹高純飛窗跳下的路人驚在一邊,陸子強是最後一個趕到的,他衝上去扒開圍住高純的打手們,將摔得昏迷過去的那具身軀翻轉,他看到了那個年輕而蒼白的麵容,誰也不明白陸子強的目光何以如此驚呆。而陸子強自己,在那一刻卻忽然明白,他不知是衝身邊的孫大膽還是在自己的心裡,喃喃道出了遲到的醒悟。“我知道她去哪兒了!”和擁擠的城中村相比,芳華裡小區稍嫌靜僻。陸子強的奔馳轎車一馬當先,孫大膽的幾輛破車緊隨在後,一串刺目的車燈逶迤前進,將這裡的安寧恣意打破。陸子強也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居民小區,但從高純的無數次報告中,他已經知道這裡是周欣的一個“窩點”,所以他一看到那個樓號立即顯得熟門熟路,帶著孫大膽及其打手們衝進一個樓門,他們擁出十四樓電梯時樓道裡漆黑一片,幾隻手電的光柱隨即猖狂晃動,直到他們要找的房門被用力敲響,敲門聲之放肆幾近土匪明火執仗。為他們開門的正是高純在報告中多次提到的那位中年婦女,陸子強推開她大步進屋,孫大膽等人也並不理會那中年婦女的驚聲詰問,跟著陸子強直闖臥房。這套一房一廳的住宅格局簡單,他們在臥房裡沒有發現周欣的蹤影,臥床上隻有一個枯瘦的女人。那女人讓陸子強驀然止步,那張蠟黃的麵孔似曾相識。瘦女人見到陸子強忽現床前,僵化的臉上漸漸浮出怪異的表情,一向混沌的視線忽然有了方向,直直盯住了陸子強驚疑的麵容,仿佛認出了相違已久的殺身仇人。陸子強似乎也認出她了,他不敢置信地後退了一步,他分明看到那張麻木已久的臉龐,居然浮出一絲笑意,他分不清那隱約的笑意所要表示的,是勝利還是譏諷。這天夜裡,高純被李師傅父女送到醫院時還處在昏迷之中,在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搶救後才送進病房。沒人知道高純昏迷的大腦是否還有夢境,是否還能夢見他心上的女人。而他心上的女人其實已經重新接近了他們共同的夢想——她又穿上“冰火之戀”的紗裙,她又找到了丟失已久的舞蹈,儘管那僅僅是少年宮舞蹈班臨時聘用的一名老師的職位,但她終於又回到了練功房。在練功房那麵巨大的鏡子裡,她試著邁開舞步跳躍旋轉,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她欣慰地發現自己對舞蹈的感覺依舊良好,身體的柔韌和力量,依舊給她信心……清晨,高純醒了。也許他在昏迷的夜裡,真的相會了金葵,也許他真的夢見他和金葵一起教會了兩個學舞的少年跳起“冰火之戀”。他蘇醒後看到的第一個畫麵仍然是金葵的容顏,他張開嘴想要叫她,卻驀然發現俯身焦急注視著他的,原來是周欣。在周欣的身後,還站著麵目嚴肅的穀子。早上八點以後,醫生們陸續上班,白班醫生在與夜班醫生交接之後,才向高純的“親友”,也就是周欣和李師傅,通報了高純的傷情。“病人的兩臂沒事,隻是有些肌肉挫傷。兩腿肱骨都是粉碎性骨折,左肋骨也有兩根斷了,胸腔積血比較嚴重。昨天夜裡我們做了緊急搶救,用了消炎和鎮痛的藥物,病人入院時處於昏迷狀態,頭部和其他部位是否有傷還需要進一步診斷。”周欣問:“他的腿,還有肋骨,現在都接好了嗎?”醫生說:“還沒有接,因為整體傷情還需要進一步診斷,再說怎麼治療還要和病人的親屬商量。你們是病人的什麼人,你是他父親嗎?”醫生問李師傅,李師傅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是他鄰居。”醫生問周欣:“你是他什麼人,女朋友?”周欣怔了一下,沒有點頭,她急切地說道:“他沒有親人了,我們就是他的親人。麻煩你們快給他治吧醫生,千萬彆給他耽誤了。你們該怎麼治就快點給他治吧醫生!”醫生看看周欣,又看看李師傅,問:“他家裡沒有彆的人了嗎?你們就算他的親人了嗎?那他的住院費、手術費和治療的費用,你們誰交?”周欣和李師傅對視一眼,周欣問:“要交多少錢?”沒等醫生回答,又說:“你們先趕快治吧,錢我們肯定交!”醫生公事公辦:“你們還是先交上錢吧,手術費、治療費和昨天搶救檢查的費用,再加上住院押金……你們的經濟情況要是不允許的話先少交點,先交三萬吧,錢交了我們馬上做手術。早做了病人也少痛苦。另外,病人搶救前隨身的衣物你們收一下吧。”周欣和醫生交接了高純的衣物,衣物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顆心形的琉璃。那琉璃碧綠如玉,顯然是高純頸上的飾品。周欣以手摩挲,似乎感覺到了那顆“心”的優美質地——冰涼細膩,油潤無比。清晨短暫的蘇醒之後,高純再度昏迷,那昏迷也許就算是一種睡眠吧,醫生護士都沒著急。黃昏時他再次睜開雙眼,看到的仍然是一個女孩的麵容,但那已經不是周欣,而是李師傅的女兒君君。“高純哥,你醒了。”君君俯身,想要尋找高純的視線,她看到高純仰視上方,口中切切,似乎發出了一絲聲音。“什麼?”君君湊近高純,她聽清了高純的話語。“我的心……我要我的心……”君君沒聽明白:“心,你的心不是在這兒嗎,在這兒跳呢!”高純氣若遊絲,再次重複:“我要我的心……”“是不是原來金葵姐戴的那個琉璃呀?你放哪兒了?”誰料聽到金葵二字,高純竟然熱淚盈眶,言語忽然變得分外清晰:“君君……你能找到金葵姐嗎?我……我想見她……”“金葵姐,不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嗎?”君君小小年紀,已經懂得該讓高純死心,但還是把話說得戰戰兢兢,生怕高純再受刺激。不料高純隻求一見,對重溫舊夢似乎早已死心。“她結婚了……我為她高興。我隻是想見見她,隻想和她……跳舞……”“我到哪裡去找她呀?”高純也不知該去哪裡找她,他閉了眼,一顆未被鎖住的淚珠,從眼角滾落,弄得君君瞳仁的四周,也是一片潮紅。金葵的瞳仁裡,也閃動著紅色。那是一塊火焰一般的紅巾,在一個少年的頭上飄舞。紅巾在白裙的翻卷之下,顯得格外炫目。兩個男孩女孩的舞姿已經嫻熟自如,一首“冰火之戀”的舞曲讓金葵陶醉如夢,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跳過雨霧中的水泥隔墩,奔向公路收費站高純的汽車;又看到了她和高純在那間閣樓的燈下娓娓交談;看到她和高純一起買下綠色的琉璃和紅色的頭巾;看到那塊紅色頭巾戴在高純的頭上;看到高純與她隨風起舞……頭巾又把金葵的視線帶回現實,現實中的男孩在音樂的高潮中將女孩舉向半空……少年宮下課的時間一般都在晚上八點之後。晚上八點半金葵準時等在了一個熱鬨的公交車站,與姍姍而來的另一個女孩相約碰頭。這女孩是她在省藝校的一個學長,當過省藝校的學生會主席。金葵是在去少年宮應聘時碰巧遇上的,校友見麵相惜如親。這位學長正在北京舞蹈學院進修,金葵就托她打聽今年舞院有沒有一個叫高純的考生。她猜想高純會不會一個人考舞蹈學院去了,學長幫她查下來的結果,讓這個本來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想徹底落空。“我幫你打聽了一圈,大本、大專、高職和進修班,今年都沒有一個叫高純的考生。我還專門托人找了一直讚助各種舞蹈比賽的久遊網的熟人,看看像什麼舞林大會之類的比賽他有沒有報名。人家還沒回話。他肯定還在北京嗎?”金葵的回答非常遲疑:“應該還在吧。”可隨即又否定自己,“當初他來北京是為了找他爸爸,現在他爸爸找不著,北京他又不熟,連個同學朋友都沒有,如果他沒去報考舞院的話,他還會留在這兒嗎?”回答變成了詢問,學長當然不知其然,隻能就近舉例,合理類推:“也可能吧,你在北京不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北京的東西肯定比你們老家的還貴,你不是也留在這兒沒想回家嘛。我也是啊,今年春節我都沒回家看看。對年輕人來說,特彆是對咱們搞藝術的來說,北京的吸引力永遠最大!你有多久沒回家了?”從公交車站穿過一條小街,就到了學長在北京的住地。關於遊子和北漂的感慨也就到此為止。金葵和學長分手之後,在路邊站了很久很久,然後,她用街上的公用電話,撥了雲朗她家的電話號碼。這是金葵從家裡跳窗逃走之後,第一次撥打家裡的電話。電話撥通了,很快有人接聽:“喂……”金葵沒有說話。電話那邊,母親的聲音有些疑惑:“喂,喂,你找誰呀?”金葵把電話輕輕地掛上了。同一個時間,周欣和李師傅一起離開了醫院。李師傅是高純的同鄉,又是高純的師傅,但說起高純此時的處境,李師傅也隻能愛莫能助。周欣問他:“那除你之外,高純在北京還有彆的朋友嗎?他在雲朗還有什麼朋友嗎?他這情況,隻能靠朋友一塊想想辦法了,我可以一個一個去找,去求他們。”李師傅想都沒想就一勁搖頭:“他的朋友都是藝校同學,畢業後各奔東西,都沒什麼來往了。高純跟著我開車拉活兒,乾這行沒什麼固定朋友。他原來交的女朋友家裡倒是有錢,可那女孩家裡反對她和高純相好,那女孩現在也嫁人結婚了。”李師傅停了一下,又想起一個人來:“他和那女孩好的時候有個大哥姓方的——不是親的啊——倒是常來往,我知道他住五道口那邊,不行我去找找……”周欣問:“他那大哥……有錢嗎?”李師傅也說不清方圓有錢沒錢。不過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五道口找了方圓,他找到方圓時方圓恰巧搬家,大件東西都已拉走,方圓正在狼藉不堪的空房裡收拾“細軟”。方圓搬家就和他換工作一樣頻繁。看來李師傅真是來巧了,晚一步與方圓失之交臂,恐怕連這個唯一認識高純的“大哥”,也再無蹤跡可尋。方圓聽到高純的消息後,倒是表現出“大哥”應有的關懷,第二天就跟著李師傅到醫院來看望高純。但他在離開時給李師傅的回答,卻讓李師傅憂愁如昨。“我這話說的好像有點見死不救了,”方圓說:“不過我也隻能這麼說。我剛從杭州回來,本來那邊有好幾個地方想讓我去,可我還得考慮一下才能決定。現在我手上真是一點錢也沒有了,你昨天晚上也看見了,我連房租都付不起了,現在隻能臨時到我朋友那兒擠一擠。”方圓如此說,但還是掏出一千塊錢給了李師傅:“這一千塊錢解決不了什麼問題,隻能當我一個心意吧。”李師傅接了那遝錢,和方圓麵對麵站著,誰都無話可說。周欣也在籌錢。在這個城市,甚至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她能夠求助的,隻有那些畫畫的同仁。在高純入院的第三天,周欣在獨木畫坊拿到了畫家們湊出的三萬元錢。她站在畫坊的一個大畫案前,看著同伴們陸陸續續過來,把等額一份的鈔票放在畫案上,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畫板前埋頭作畫去了。周欣低著頭,做出鞠躬狀,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著謝謝。穀子上前,替她把錢收進包裡。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金葵登上一列開往雲朗的火車,離開了北京。火車抵達雲朗時天剛剛黑下來,天有些冷瑟。金葵家的巷子裡,缺少了往常此時該有的熱鬨,風刮著地上的殘葉,凸顯著幾分陌生的蕭條。是父親給金葵開的門。父女相見的眼神隔了一道門坎,竟如隔世般蒼涼。母親從父親的身後看見了金葵,顫巍巍地叫了一聲“葵兒!”母親的呼喚依舊耳熟,讓金葵淚奪雙目,讓她不知不覺鬆手扔了提包,撲入久違的家門。在金葵回家的第三天,在雲朗監獄的會見廳裡,她見到了哥哥金鵬。金鵬是半月之前才審結入獄的,頭發剛剛剃青,身上的囚服也是嶄新的,臉上的氣色卻灰敗如死。隔著會見廳的玻璃,他也許看到了妹妹臉上早生的滄桑,他眼神中流露的,不知是愧疚還是淒惶。金葵用女孩的同情叫了他一聲“哥”,叫得金鵬眼淚汪汪。他沙啞地說了句:“酒樓垮了,咱家也完了,你還回來乾嗎……”金葵說:“酒樓就讓它垮了吧,可咱們家沒垮,爸媽也都沒垮,我們都等著你,等你出來!”妹妹的聲音依然如孩子般純真,又加了些成熟女人的溫存。金鵬回避的視線重新拾起,他似乎在妹妹青春如昨的眼神中,找到了母性的堅韌。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黃昏,黃昏仍然一如既往地絢爛,金葵重新走進她曾經“避難”於此的那間閣樓時,乾涸的眼眸卻反射不出當年曾有的溫暖。這間閣樓位於雲朗的高處,從這裡可以眺望整個小城。小城的上空籠罩著白霧狀的炊煙,猶如金葵此時虛無的心情。這裡曾是庇護心靈的港灣,是愛情遠途的起點,自從高純離開此地偕她遠走京城之後,這間閣樓便一直空閒至今。屋裡原有的舊家具上落滿塵土,寬大的天台也顯得蕭索荒蕪。金葵用目光在天台堆放的每件雜物上緩緩撫摸,屋裡屋外每個角落都讓她依依不舍。她不知不覺中摹擬了歲月的視線,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年之前——一年前的少男少女萬般靈秀,在夕陽下的天台上第一次跳起“冰火之戀”,行雲流水的舞蹈風一般的曼妙、紗一樣輕盈……比起雲朗小城,北京當然是一座泱泱大都,比起閣樓上的那個簡陋的天台,少年宮的排練廳當然堂皇氣派。但,在閣樓的天台上舞蹈,可以看到整個雲朗,回到排練廳裡繼續教課,金葵看到的隻是一對少年孤獨的舞姿,和自己更加孤獨的徘徊——在落地鏡的一角,形單影隻。高純要做手術了。斷在胸腹和雙腿裡的骨頭每天都在疼痛中煎熬,他不能吃飯,無法睡覺。終於,這天早上,醫生和護士推來了擔架車,有人上來搬動他的身體,沒人跟他解釋什麼,但他知道,他也許就要得救了。他想笑一下,對所有人笑一下,但他臉上的肌肉已被經久不止的劇痛累壞,他已不知道怎樣來笑。他想讓自己安定下來,想讓自己重新體會高興的滋味,但被擔架車推進手術室的那刻,他臉上的茫然和惶恐,還是泄漏出內心的孤獨。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躺在無影燈下,全身赤裸,眼前全是陌生的麵孔,耳邊全是金屬器具冰冷的碰擊。他想找到一點可以鎮定和撫慰自己的回憶,找到某些溫暖的源頭,於是,他想到了舞蹈。與舞蹈同來的,是他親愛的金葵。他被戴上了麻醉麵罩,冥蒙中他看到了金葵。金葵一身白色的輕紗,與他頭上的紅巾糾纏縈繞,他們在一個潔白透明的世界裡如泣如訴地一路舞去,彼此勾連,難舍難分……高純的視線模糊起來,輕紗和紅巾漸行漸遠,直到從視野中全部淡出,天地間隻留下空洞而混沌的白色,萬物皆空……夢中的舞蹈一曲終了,高純的手術也告完成。他被推出手術室時尚未蘇醒。但沉睡的麵容已恢複寧靜。醫生隨後向等在外麵的周欣和李師傅,以及特地趕來的方圓,還有一直陪著周欣的穀子,通報了高純的病情。“骨頭已經接上了,手術還比較順利。但是術前病人胸部有強烈痛感,下肢卻沒有知覺,因此懷疑他的神經係統有些損傷。骨頭是接上了,但有沒有其他方麵的問題影響患者的正常恢複,還要進一步檢查診斷,現在還不能過早樂觀。病人有可能需要長期治療,不是短時間就可以出院的。你們上次交的錢支付搶救費、手術費,用的已經差不多了。下一步繼續治療還需要花些錢,你們誰來承擔以後的費用,能不能承擔以後的費用,希望你們儘快商量一下,給醫院一個答複。”醫生沒說以後的費用是多少錢,周欣和李師傅們也都沒問。這還用問嗎,肯定少不了的。誰知道“以後”究竟會是多久,誰知道到底還需要多少錢,才能讓高純重新像以前那樣,正常地跳舞和行走。那幾天周欣一直住在穀子家。她把母親和為母親雇請的那個阿姨也接來了。穀子就住在獨木畫坊後麵一個即將拆遷的樓房裡,屋子大而空曠,大到穀子和周欣在屋子的一角小聲說話,完全不必顧忌在另一角照顧周欣母親的那位阿姨聽到。周欣明明知道,關於高純的一應事宜,穀子並不是個合適的相談對象,可事到如今,她也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與之商量。她和穀子討論高純的病況,自己也說不清是為尋求穀子的理解,還是尋求穀子的主張。她對穀子說:“如果高純真像醫生說的……軀乾神經受損的話,恐怕就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了,所以我想,我們應該……”穀子打斷周欣的話:“我們已經仁至義儘了,大家都不富裕,可一下子給他湊出了三萬多塊錢來……”穀子的話又被周欣打斷:“可他是為了我才……”周欣又被穀子打斷:“可你以前也救過他的命,這一次就算一報還一報吧,你現在並不欠他!”周欣怔了半天,她盯著穀子,直盯得穀子心虛地把目光躲開。周欣說:“可你欠他!”穀子想說什麼,他試圖做些解釋,可周欣沒有容他開口。“我今天要救他,也是因為你!因為你的哥們兒曾經要害他!”穀子低頭,不再說話。周欣說:“所以我欠他!”穀子抬頭:“就算我們都欠他,就算我們想救他,可我們有這個能力嗎?他要是在醫院一躺幾年甚至更久,你有這個能力嗎?”這回,輪到周欣無話。高純住在嘈雜擁擠的大病房裡,術後的狀態相當萎靡。周欣走進病房時高純已經醒了,守在床邊伺候他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周欣認出那就是李師傅的女兒君君。君君和周欣早就見過,兩人的寒暄也就囫圇簡短。高純身體虛弱,虛弱得連目光都無力移動,周欣隻能湊近床前俯身看他。她看到高純眼睛乾涸,眼神卻像飽含了淚水。她問高純:“你好些了嗎?”高純合了一下眼皮,算是回應,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感覺好些了。周欣安慰道:“醫生說,你的手術很成功,隻要你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好,很快就會恢複的。”高純臉上,擠出笑容,因為勉強,所以難看。“……謝謝你。”他的發聲相當吃力。周欣從皮包裡拿出那塊心形琉璃,呈在高純眼前,“這是你的嗎?”她問:“這是什麼?”那塊碧綠的心形琉璃,讓高純的雙眸靈光忽現。他用幾乎聽不清的啞聲說道:“這是心……是我的心。”周欣點點頭,把琉璃放在高純的枕邊,說:“給你放在這裡。”又問:“你真的什麼親人都沒有了嗎?除了李師傅一家人,你還有其他朋友嗎?”問到親人,高純的眼球立即凝固不動了,直直地望著屋頂,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很茫然。北京的酒吧街是這個城市的夜晚最熱鬨的地方,可一到白天,整條街就變得冷清下來。這裡是城市白領、藝術青年和有閒階層最熟悉的地方,白天清靜又方便談事,所以周欣就把方圓約到了這裡。兩人並不相熟,相見的話題隻有高純,開門見山沒談幾句,方圓便談到了失蹤的金葵。“高純本來有個女朋友的,咳,要不這孩子也是可憐呢,他對他這個女朋友可真叫一心一意,兩個人都是跳舞的,也有共同語言。那女孩家在雲朗還開著酒樓,也算有點錢吧,可前一陣她忽然就離開高純閃電式的就嫁人了……現在真是流行閃婚了。聽說嫁了個有錢的土財主,高純為這事都快瘋了,刺激受大了!”周欣有些意外:“高純……一直有女朋友?”“有啊,一直好著哪!”“他女朋友……結婚了?那,她還能念他們的舊情,幫幫他嗎?”“這可能不行了吧,你想,她那老公怎麼可能為她以前的男朋友出錢呢。再說,那女孩跟她家裡人鬨翻了,自己跟老公嫁到外地去了,和過去的朋友都不聯係了,我也找不到她呀。”周欣有點絕望:“那高純……再也沒有彆的朋友了嗎,遠一點的親戚也沒有了嗎?”方圓說:“朋友也就是同學鄰居什麼的,過來看看他沒問題的,但跟人家要錢,這年頭,不太現實吧。那還不如登報或者上網拉點捐獻現實呢。我也算高純的朋友吧,可我和你一樣,湊點錢出來可以,可一直供著讓醫院把他治好,我也沒這個實力。”周欣疑問:“上網,或者登報,能拉到錢嗎?”方圓老到地說:“當然不容易,那麼多沒錢看病的要是都能這麼拉到錢,那也彆搞醫療改革了。要這麼拉錢關鍵得有一個特彆的策劃,首先,你得編好一個故事,煽情一點的。比如說,就說高純是一個天才舞蹈演員,說他自幼喪父喪母,舉目無親,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忽然一場厄運降臨……其實高純是靠他母親生前供他上的學,而且他的生父也還在世,但你不能這樣說,這樣說就不足以吸引公眾同情了。對公眾的同情心沒有特殊刺激的故事,媒體也沒興趣……”“高純的生父還在世?”方圓忽然被周欣打斷,有些恍神:“啊……在呀。”“那李師傅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為什麼沒告訴我高純還有父親,卻告訴了我你的電話,他父親也沒能力幫他?”“他父親……我估計應該是個有錢人吧。”方圓說:“高純從雲朗跑到北京,就是來找他父親的。他父親曾經委托一個人到雲朗來找高純,說他父親患了絕症,立了一份遺囑,大概是要承認高純這個私生子了,還留給他一大筆錢——咳,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高純想拿到這筆錢和他的女朋友到舞蹈學院上學去。可他還沒到北京呢,他父親委托的那個蔣教授就被車撞死了,等他到了北京他女朋友又跟人跑掉了。高純愛他女朋友,愛跳舞,現在全都不行了,他還能不能走路都成問題了,能走路還能不能生活都成問題了。唉,這就是命,命運啊!”周欣被命運二字震驚。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幕情景,仿佛看到了高純在目睹車禍和女友背叛時愕然無助的神情。一連兩天傍晚,周欣都會到醫院來,給高純帶來吃的東西。那幾天負責在醫院輪流照顧高純的,一直是李師傅父女二人。若輪到君君來時,李師傅便讓她帶上課本和複習資料,趴在病床的一側邊讀邊寫。高純的氣色未見好轉,胸肋的疼痛還掛在眉梢,他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著君君在周欣耳邊不停嘮叨。“醫生今天又催咱們交錢呢,說再不交錢就不讓住了。催得我爸都不敢來了,總讓我來。”周欣問:“他好點了嗎?”君君答:“他老說疼。骨頭斷了,肯定疼吧。”君君做出的模樣,仿佛對那疼痛感同身受。她問周欣:“你找到他朋友了嗎?他朋友能幫忙嗎?”周欣沒有回答,她俯身下去,與高純雙目相迎。高純的呼吸顯然牽動著肋部的劇痛,顯得吃力而又緊張。他辨認良久,認出眼前的麵容,用幾乎無聲的氣息,說出三個顫抖的字音:“太疼了……”周欣含了淚水,她用輕柔的聲音,貼近垂死的高純。“你有一個父親,你親生的父親,我能找到他嗎?”周欣在地圖上查了很久,她確信那個地方應該在懷柔。“青龍口、白馬台、紅塵去、古今來。”像武俠劇中的煉丹秘境,像反特中的接頭暗語,這是蔣教授留在觀湖俱樂部的一個住址,也是以前高純唯一沒有查過的地方。懷柔紅螺寺以東,在地圖上看,有一個青龍湖,去懷柔的長途汽車在青龍湖有一站停靠。周欣從青龍湖車站搭乘鄉間的拖拉機向湖區的方向走了一個時辰,才知道青龍湖原來藏在一座大山的背後。進山之處險隘夾天,路旁有碣,上麵刻的,便是“青龍口”。進山便開始徒步。下車前向拖拉機司機打聽,司機從未聽過白馬台這個去處。沿途又問了數人,大都臉上茫然,隻有一人遙指前方,說半山倒有白馬寺一座。周欣看到湖水的時候也看到了鎮湖的山上,果然有一座廟宇,紅牆黃瓦,佛光環繞。放眼巡看,視野之內,似是唯一可居可遊之境。周欣於是逢山登山,遇廟拜廟,進寺先燒一炷高香,後拜正殿裡的佛像,出門向值守的一位小僧打聽,小僧竟然向北一指,確認“古今來”就在廟後。周欣大喜過望,繞過廟牆,沿山間石徑,向上逶迤,一座石砌門拱,凜然出鏡。門拱上有凹刻字樣,“紅塵去”三字赫然入目。碎石曲徑從門拱下穿過之後,林木漸漸茂盛,一座白牆小院,掩映其中。小院殘損破敗,門鎖卻是八成新的。門楣上方,高懸“古今來”三字石匾,字形古拙。門縫裡可窺見院內孤房一檁,黑舊的瓦頂從院牆的雜草中寒酸半露。周欣擊門呼喊:有人嗎?鴉雀無聲。周欣返身回到廟內,再問小僧:山上那院子有人住嗎?小僧答:有人住。周欣問:住什麼人啊?小僧答:城裡的人。周欣又問:那城裡人叫什麼?小僧答:叫教授。周欣最後問:那教授年老還是年輕?小僧答:老。周欣讓小僧帶她找到了一位老僧,老僧大概就是這廟裡的住持。從老僧口中周欣知道小院的租主果然姓蔣,是區裡什麼領導介紹來的。住在這裡讀書寫字,寒暑也有兩來回了。前陣說要出趟遠門,去了至今還沒回來。這院子他當時一下租了五年,租期未滿,門上的鎖都是人家自己的,我們也打不開的。周欣說:蔣教授離開這裡是到雲朗找人去了,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車禍,他已經死了。我是他的學生,我有件東西放在蔣教授這裡了,你們能不能打開門讓我進去找找?老僧小僧一齊雙手合十,低頭哀悼:阿彌陀佛。弄得周欣也連忙跟著合掌頷首。老僧說:蔣施主是區裡遊處長介紹來的,我們要報告遊處長,他的房子可不可以打開,還是請政府決定吧。老僧言罷,又吩咐小僧到正殿裡,去為仙逝的蔣施主燒三炷香,佛祖會保佑他的,阿彌陀佛……周欣隻得隨著小僧退了出來,一起去正殿裡燃香致哀。小僧為蔣教授念經超度,周欣也在佛前閉目默禱,而她心裡祈福的,卻是高純。求高純命有佛佑,能健康地活下來,求大家最擔心的事情,一定不要發生。陸子強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一天的上午,幾個稅務官員在百科公司的會客室裡,約見了他和公司的財務總監,出示了執法檢查的有關文件,宣布了稅務當局的決定:因百科投資有限公司涉嫌稅務欺詐,經市地方稅務局批準,從即日起對百科公司立案調查,公司的財務賬表須全部封存,接受審計,希望公司的負責人和財務負責人暫時不要離開本市……雖然,稅務官員們說的隻是“希望”,但在陸子強聽來,官員們的口氣是強製性的。他自己心裡清楚,一旦出了內鬼,百科的賬目是經不起查的。這“希望”二字讓他感到絕望,知道敗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