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四十一(1 / 1)

複活 列夫·托爾斯泰 1728 字 2個月前

聶赫留朵夫所乘的那節車廂隻有半車旅客。其中有仆役、工匠、工廠工人、肉店老板、猶太人、店員、婦女、工人的妻子,還有一個士兵,兩個貴夫人,其中一個年輕,另一個上了年紀,裸露的手臂上戴著幾隻手鐲。另外還有一個臉色嚴峻的老爺,頭戴黑製帽,帽子上有個帽徽。這些人都已找到了座位,怡然自得地坐著,有的在嗑葵花子,有的在吸煙,有的興致勃勃地同鄰座閒聊。塔拉斯得意揚揚地坐在過道右邊的長椅上,給聶赫留朵夫留著一個座位。他興致勃勃地跟對麵一個乘客談著話。那人敞著鄉下的粗呢上裝,肌肉發達。聶赫留朵夫後來知道他是個花匠,正乘車到外地去工作。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就在一個神態莊重的老頭兒旁邊站住。那老人留著雪白的大胡子,身穿腰部打褶的土布長袍,正在同一個鄉下裝束的年輕女人交談。這女人旁邊坐著一個七歲光景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嶄新的無袖長衫,淡得近乎白色的頭發紮成一根辮子,她的腳離地很遠,嘴裡不停地嗑著葵花子。老人回過頭來瞧了聶赫留朵夫一眼,掖起長袍前擺,在磨得發亮的長椅上騰出一個位子,親切地說:“您請坐吧。”聶赫留朵夫道了謝,在指定的位子上坐下。聶赫留朵夫剛坐下,那女人就繼續講她的事。她講到她丈夫在城裡怎樣招待她,現在她回鄉下去。“上次謝肉節,托上帝的福,去過一次。這會兒又去了一次,”她說,“到聖誕節,求上帝保佑,還能再去一次。”“這是好事,”老人瞅著聶赫留朵夫,說,“你得常去看看他,要不然年輕人單獨住在城裡,容易變壞。”--------基督教節日,一般在大齋前三天舉行。“不,老大爺,我們當家的可不是那種人。他從來不做蠢事,簡直象個大姑娘。掙到的錢全部寄回家,自己一個子兒也不留。他挺喜歡這丫頭,彆提有多喜歡了,”女人笑眯眯地說。小姑娘一麵吐著葵花子殼,一麵聽母親說話,仿佛在證實母親的話。她那雙聰明文靜的眼睛瞧瞧老人的臉,又瞧瞧聶赫留朵夫的臉。“看來是個聰明人,再好也沒有了,”老人說。“那麼,他不來這玩意兒嗎?”他補了一句,用眼睛示意坐在過道另一邊的一對夫婦。他們大概都是廠裡的工人。做丈夫的把一瓶伏特加的瓶口對住嘴,仰起頭,喝著酒;做妻子的拿著裝酒瓶的袋子,眼睛盯住丈夫。“不,我們當家的不喝酒,也不抽煙,”同老人談話的那個女人說,抓住機會再次誇獎丈夫。“象他那樣的人,老大爺,可以說天下少有。喏,他就是這樣的人,”她又轉過身來對聶赫留朵夫說。“那再好也沒有了,”老頭兒瞧了瞧喝酒的工人,又說。那工人湊著酒瓶喝了好幾口,就把酒瓶遞給妻子。妻子接過酒瓶,笑著搖搖頭,也把瓶口對準自己的嘴。工人發覺聶赫留朵夫和老頭兒瞧著他,就回過頭來對他們說:“怎麼了,老爺?瞧我們喝酒嗎?我們乾活,誰也沒有看見;如今一喝酒,大家都看見了。我乾活掙了錢,自己喝一點兒,也讓老婆喝一點兒。沒有彆的了。”“是啊,是啊,”聶赫留朵夫說,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我說的對不對,老爺?我老婆是個穩重的女人!我對她很滿意,因為她會疼我。我說得對嗎,瑪芙拉?”“喏,拿去吧。我不想再喝了,”妻子把酒瓶遞給他說。“你在羅唆什麼呀?”她添了一句。“瞧,她就是這樣的,”工人接著說,“她一會兒挺好,一會兒又象沒上過油的大車,吱吱嘎嘎地鬨個不停。瑪芙拉,我說得對嗎?”瑪芙拉一麵笑,一麵帶著酒意揮了揮手。“嗐,他又瞎扯起來……”“嗯,她就是這樣的。好是好,可隻是一時的。一旦發起牛脾氣來,什麼事都乾得出……我說的可是實話。老爺,您可得包涵著點。我喝了點酒,嗯,可是有什麼辦法……”工人說著躺下來睡覺,把頭枕在笑盈盈的妻子的膝蓋上。聶赫留朵夫又跟老頭兒一起坐了一陣。老頭兒講到他的身世,說他是個砌爐匠,乾了五十三年活,這輩子砌的爐子數也數不清,想休息一下,可總是沒有工夫。這回他在城裡,給孩子們找了工作,現在回鄉去看看家裡人。聶赫留朵夫聽完老頭兒的話,站起來,往塔拉斯給他留的座位那邊走去。“哦,老爺,您坐。我們把袋子挪到這兒來,”坐在塔拉斯對麵的花匠抬起頭來瞅了瞅聶赫留朵夫的臉,親切地說。“不怕受擠,就怕受氣,”塔拉斯笑嘻嘻地用唱歌般聲音說,然後伸出兩條強壯的胳膊把兩普特重的袋子象鴻毛似地輕輕舉起來,搬到窗口。“地方有的是,站站也可以,鑽到椅子底下去也行。這兒可是太平無事,沒有人吵架!”他滿麵笑容,和藹可親地說。塔拉斯講到他自己時說,他不喝酒就沒有話說;一喝酒,話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的確,塔拉斯清醒的時候總是沉默寡言,可是喝了點酒——這在他是很難得的,隻有逢到特殊情況時才喝,——就特彆喜歡說話。他一開口,總是講得很多,很有意思,而且非常樸素,非常真誠,尤其是非常親切,他那雙善良的淺藍色眼睛和殷勤含笑的嘴唇總是洋溢著親切的情意。今天他就處在這樣的狀態。聶赫留朵夫走過來,他暫時住了口。但他把袋子放好後,就照原來那樣坐下,把兩隻經常勞動的有力的手放在膝蓋上,直瞧著花匠的眼睛,繼續講他的事。他向這位新朋友詳詳細細地講他妻子被判刑的始末,講她為什麼被流放,他現在為什麼跟她一起到西伯利亞去。聶赫留朵夫從來沒有聽過這事的前後經過,因此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聽的時候,塔拉斯剛講到下毒的事已發生,家裡人都知道那是費多霞乾的。“我這是在講我的傷心事,”塔拉斯和藹可親地對聶赫留朵夫說。“碰到這樣一位熱心朋友,我們就攀談起來,我也就講講我的事。”“好哇,好哇,”聶赫留朵夫說。“嗯,大哥,這件事就這樣暴露了。我媽當時拿著那塊餅說:‘我去找警察。’我爹是個通情達理的老頭兒。他說:‘慢著,老太婆,這小娘們還是個娃娃,她自己也不知道乾的是什麼,咱們得原諒她。說不定她會明白過來的。’可是有什麼用,我媽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她說:‘要是咱們把她留下,她就會把咱們象蟑螂那樣統統毒死的。’大哥,她說完就跑去找警察,警察一下子衝到我們家裡……一下子就把證人都傳了去。”“那麼,你當時怎麼樣呢?”花匠問。“我嗎,大哥,肚子痛得直打滾,嘴裡吐個不停,吐得五臟六腑都翻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爹馬上套好車,叫費多霞坐上去,就趕到警察局,又從警察局到法官那兒。她呢,大哥,一開頭就全部認了罪,後來又向法官一五一十招供了。她從什麼地方弄到砒霜,怎樣把它揉進餅裡。法官問她:‘你為什麼要乾這樣的事?’她回答說:‘因為我討厭他唄。我情願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跟他一塊兒過。’她這是說不願跟我一塊兒過,”塔拉斯笑著說。“她就這樣完全認了罪。不消說,她被關進牢裡。我爹一個人回來了。這時正好是農忙時節,我們家的婆娘隻我媽一個,她又沒有力氣。我們合計了一下,該怎麼辦,能不能取個保把她保出來。我爹去找一個長官,不成,又去找一個,還是不成。他一口氣找了總有五個長官。我們打算不再奔走,不料碰到了一個人,是官府裡的一名小官。那家夥可機靈了,真是天下少見。他說:‘給我五個盧布,我就把她保出來。’我爹同他講價錢,結果講定三個盧布。好吧,大哥,我就把她九*九*藏*書*網一起去割吧。’大哥,她就立刻動手乾活。她乾得可賣力了,簡直叫人吃驚。當時我們家租了三畝地,上帝保佑,黑麥也罷,燕麥也罷,都是少見的好收成。我割麥,她打捆,要不我們倆就一起割。我乾活利索,乾什麼都錯不了。她呢,不論乾什麼活,比我還利索。我老婆年紀輕,手腳靈活,渾身是勁。大哥,她乾活簡直不要命,我隻好勸她停一停。我們乾完活回家,手指頭都腫了,胳膊酸痛,該歇一會兒才是,可是她晚飯也不吃,就跑到倉庫裡,去打第二天用的草繩。她可真是變了樣!”“那麼,她跟你親熱了嗎?”花匠問。“那還用說,她跟我可真是太貼心了。我心裡想點什麼,她都清楚。我媽對她原是一肚子氣,可連她也說:‘我們的費多霞好象讓人掉了包,都變了個人了。’有一次我們倆趕兩輛車去裝麥捆,我跟她一起坐前麵那輛車。我就問她:‘費多霞,當初你怎麼會乾出那種事來?’她回答說:‘我怎麼會乾出那種事來?就是不願跟你一塊兒過。我想,我情願死,也不願跟你一起過。’我就說:‘那麼現在呢?’她說:‘現在嗎,現在你可變成我的心上人了。’”塔拉斯停了停,現出快樂的笑容,困惑地搖搖頭。“我們從地裡收割回來,把大麻泡在水裡,剛回到家,”他沉默了一下,接下去說,“沒想到,傳票來了,要開庭審判。可我們已經忘記為什麼要開庭審判。”“這準是鬼附上身了,不會是彆的,”花匠說,“難道一個人自己會無緣無故去害死人嗎?對了,我們那兒有過這樣一個人……”花匠剛要講故事,可是火車停了下來。“準是到站了,”他說,”最好下去喝點什麼。”談話到此中斷。聶赫留朵夫跟著花匠走出車廂,來到濕漉漉的木板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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