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十三(1 / 1)

複活 列夫·托爾斯泰 1461 字 2個月前

聶赫留朵夫在監獄大門口拉了拉鈴。他不知道瑪絲洛娃今天情緒怎樣,又想到她和她同監的人都對他保守著什麼秘密,不禁提心吊膽,神經緊張。他向出來開門的看守說明要見瑪絲洛娃。看守回去打聽了一下,告訴他瑪絲洛娃在醫院裡。聶赫留朵夫就上醫院。醫院看門的是個和善的小老頭,立刻放他進去,問明他要見什麼人,就把他領到兒科病房。一個青年醫生,渾身散發著石炭酸味,在走廊裡接見聶赫留朵夫,嚴厲地問他有什麼事。這位醫生處處體恤囚犯,因此經常同監獄當局,甚至同主任醫生發生衝突。他唯恐聶赫留朵夫提出什麼違章要求,就表示他對任何人一視同仁,還裝出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這裡沒有女病人,這裡是兒科病房,”青年醫生說。“我知道,不過這裡有個女人是從監獄裡調來擔任助理護士的。”“對,這樣的女人這兒有兩個。您究竟有什麼事?”“其中有個叫瑪絲洛娃的,我同她很熟,”聶赫留朵夫說,“我想見見她,我為她的案子要到彼得堡去上訴。我想把這東西交給她。裡麵隻有一張照片,”聶赫留朵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說。“行,這個可以,”醫生態度緩和下來說,接著吩咐一個係白圍裙的老太婆把助理護士瑪絲洛娃叫來。“您要不要在這兒坐一下?到候診室去也行。”“謝謝您,”聶赫留朵夫說,趁醫生態度好轉,就向他打聽瑪絲洛娃在醫院裡工作得好不好。“還不錯,要是考慮到她過去的生活經曆,應該說很不錯了,”醫生說。“喏,她來了。”老太婆從一扇門裡走出來,後麵跟著瑪絲洛娃。瑪絲洛娃穿一件條紋連衣裙,外麵係著白圍裙,頭上紮著一塊三角巾,蓋住頭發。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臉刷地紅起來,遲疑不決地站住,然後皺起眉頭,垂下眼睛,踏著走廊裡的長地毯快步向他走來。她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後來還是向他伸出手,她的臉漲得越發紅了。自從上次他們談話時她發了脾氣又道了歉以後,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見到過她。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樣。但今天她完全不同,臉上出現了一種新的表情:拘謹,羞怯,而且聶赫留朵夫覺得她對他很反感。他對她說的話同剛才對醫生說的話一樣。他告訴她他將去彼得堡,並且把裝著他從巴諾伏帶來的照片的信封交給她。“這是我在巴諾伏找到的,一張很舊的照片,說不定您會喜歡的。拿去吧!”她揚起黑眉毛,用她那雙斜睨的眼睛驚奇地瞅了瞅,仿佛在問這給她做什麼。然後默默地接過信封,把它插在圍裙裡。“我在那裡看到了您的姨媽,”聶赫留朵夫說。“看到了?”她冷冷地說。“您在這兒好嗎?”聶赫留朵夫問。“沒什麼,挺好,”她說。“不太苦吧?”“不,不算什麼。可我還沒有過慣。”“我很替您高興。總比那邊好一些。”“‘那邊’指什麼地方?”她問,頓時臉上泛起了紅暈。“那邊就是牢裡,”聶赫留朵夫趕快回答。“好什麼呀?”她問。“我想這裡的人好些。不象那邊的人。”“那邊好人多得很,”她說。“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過了,但願他們能得到釋放,”聶赫留朵夫說。“但願上帝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她說,再次表示她對那個老太婆的看法,接著微微一笑。“我今天要上彼得堡去。您的案子很快就會受理。我希望能撤銷原判。”“撤銷也好,不撤銷也好,如今對我都一樣,”她說。“為什麼說:‘如今都一樣’?”“不為什麼,”她說,用詢問的眼光瞅了一下他的臉。聶赫留朵夫把她這句話和這個眼光理解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堅持他的決定,還是接受了她的拒絕而改變了主意。“我不知道為什麼對您都一樣,”他說。“不過對我來說,您無罪釋放也好,不釋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樣。不管情況怎樣,我都將照我說過的話去做,”他堅決地說。她抬起頭來。她那雙斜睨的黑眼睛又象瞅著他的臉,又象瞅著彆的地方。她整個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神采。不過她嘴裡所說的同她眼睛所說的截然不同。“您何必說這種話呢!”她說。“我說這話是要讓您明白我的心意。”“這事您已經說夠了,用不著再說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說。病房裡不知怎的喧鬨起來。傳來孩子的哭聲。“他們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頭望望說。“好吧,那麼再見了,”他說。她假裝沒有看見他伸出手來,沒有跟他握手就轉過身,竭力掩飾她的得意神氣,沿著走廊的長地毯快步走去。“她身上起了什麼變化?她在想些什麼?她有什麼感受?她是要考驗我,還是真的不能原諒我?她是沒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說出來,還是不願說?她的心腸變軟了,還是懷恨在心?”聶赫留朵夫問自己,卻怎麼也無法回答。他隻知道一點,那就是她變了,她的心靈裡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個變化不僅使他同她聯結起來,而且使他同促成這變化的上帝聯結起來。這樣的聯結使他歡欣鼓舞,心裡充滿溫暖。瑪絲洛娃回到放有八張童床的病房裡,聽從護士的吩咐開始鋪床。她鋪床單的時候腰彎得太低,腳底一滑,差點兒跌交。一個脖子上紮著繃帶的男孩,正在休養,看見她差點兒跌交,笑起來。瑪絲洛娃也忍不住,在床邊上一坐,發出響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聲,逗得幾個孩子都哈哈大笑。護士生氣地對她嚷道:“笑什麼?你以為你還在原來那種地方嗎!快去拿飯來。”瑪絲洛娃不作聲,拿起食具到護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她同那個紮著繃帶、被護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又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天白天,當房間裡沒有人時,瑪絲洛娃幾次從信封裡取出照片,欣賞一下。晚上下班以後,她回到同另一個助理護士合住的房間裡,才把照片從信封裡取出來,含情脈脈地一動不動仔細察看著照片上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服裝、陽台的台階、灌木叢,以及灌木叢前麵他的臉、她的臉和兩位姑媽的臉,看了好半天。她看著這張發黃的褪色照片,怎麼也看不夠,特彆是對她自己,對她那張額上鬈發飄飛的年輕美麗的臉看得出了神。她看得這樣專心致誌,連那個跟她同住的助理護士走進屋子,她都沒有發覺。“這是什麼?是他給你的嗎?”身體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護士彎下腰來看照片,問道。“難道這是你嗎?”“不是我又是誰?”瑪絲洛娃笑吟吟地瞧著同伴的臉說。“那麼這是誰?就是他?這是他母親嗎?”“是姑媽。難道你認不出來?”瑪絲洛娃問。“怎麼認得出來?一輩子也認不出來。整個模樣都變了。我看離現在都有十年了吧!”“不是幾年,是隔了一輩子,”瑪絲洛娃說。她的活潑樣兒頓時消失。臉色變得陰鬱,眉毛之間凹進去一條皺紋。“怎麼樣,那邊的生活一定很輕鬆吧。”“哼,輕鬆,”瑪絲洛娃閉上眼睛,搖搖頭說。“比服苦役還要苦。”“那怎麼會?”“就是這樣。從晚上八點鐘忙到早晨四點鐘。天天這樣。”“那大家為什麼不拋下這種生活呢?”“拋是想拋的,可是辦不到。說這些做什麼!”瑪絲洛娃說著,霍地站起來,拿起照片往抽屜裡一扔,好容易忍住憤怒的眼淚,砰地一聲帶上門,跑到走廊裡。剛才她瞧著照片,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迷迷糊糊地想象著她當年是多麼幸福,現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將是騙,不讓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從前在肉體上利用她那樣,也不讓他借她來顯示他的寬宏大量。她又是憐惜自己,又是徒然責備他。她很想喝點酒來澆滅心頭的痛苦。要是她此刻在監獄裡,她就會不遵守諾言,喝起酒來。在這裡要喝酒,除了找醫士,沒有彆的辦法,可是她害怕醫士,因為他老是糾纏她。現在她厭惡同男人來往。她在走廊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小屋子裡,沒有答理同伴的話,而為自己飽經滄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四人組成兩對的舞蹈,包括六個舞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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