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晗麵色蒼白,嘴唇失血,從看守所的大鐵門裡慢慢走了出來。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揉了揉眼睛,看著外麵的世界,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在裡麵,除了律師,她見不到任何親人。但她還是先後收到了由獄警轉交的兩包東西。一包是喬煜送來的,裡麵是些內衣、麵霜等比較貼心的物品;另一包是陳峰送來的,是些吃的東西。陳峰用這種形式來表達他對她的惦念和關懷。可這些好吃的東西,董曉晗一口也沒有吃,她把它們都送給了看守所裡那些素不相識的被羈押人。喬煜和陳峰都沒有探視權。擁有探視權的,是她的親屬。然而,她始終沒見到家中任何人的麵。董曉晗曾經向蘇競提出過,這事暫時不要讓她家裡的人知道。當時蘇競告訴她,很遺憾,因為查魯小昆購買氰化鉀的事,警察已經專程奔赴她的老家,打擾過她的父母了。看來家裡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在聽說女兒碰上牢獄之災後,卻沒有趕來探望。這足以說明,家人對董曉晗的行為並不讚同,甚至痛恨。要不然,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她一眼呢?舍不得路費?不是。有一年她在大學裡,患了腦炎,父母聽說後,還心急火燎地來了一趟。這一次,不是腦炎,也不是彆的,而是她“與人通奸,謀殺了親夫”。當然,這都是警察的推斷。但警察的推理,在父母眼裡,是極具權威的。所以,他們不能容忍這樣的女兒,不會原諒女兒,他們寧可眼不見,心不亂,索性閉著眼睛,把她拋棄了罷。董曉晗的心仿佛掉進了萬劫不複的萬丈深淵。陳峰的車子停在前麵。他站在車旁,遠遠地凝望著她。她慢慢地向他走來。陳峰的大腦裡,忽然跳出幾句歌詞:多少寂寞,我品嘗過/多少折磨,我忍受過/看到你向我走過來/才忽然發現,什麼是戀愛的感覺。陳峰覺得很奇異。這曾是一個暗戀他的中文係女孩子特意寫給他的歌詞。那個多才多藝的女孩子還自己學習譜曲,在校園的湖邊,女孩邊彈邊唱,把這首自創的歌曲獻給陳峰。可是陳峰毫無感覺,聽過即忘。沒想到幾年之後,此時此地,在看守所的大門外,他的腦縫裡忽然跳躍出那首曾經讓他聽過百遍也依然無動於衷的歌詞。現在,這首詞的作者,在他的大腦裡毫無印象可言了,可這首詞卻忽然令他感動起來。他真想把它們唱出來,唱給她聽。然而他記不得那調子,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他隻能在心裡默念著它們。望著她慢慢走近,陳峰有一種心碎的感覺。她的頭發變短了,原本烏黑閃亮的長發,現在隻有“齊耳”的長度,額前一撮劉海,胡亂地抹到一邊。神情間的活潑不見了,目光變得呆滯,甚至有些麻木。很明顯,她沒有先前那麼漂亮了。可是,她比先前更讓他心疼。陳峰想上前將她擁到懷裡,用他的懷抱去溫暖她。可是,她那種冷淡麻木的神情,讓他不敢輕易去碰她。他伸出手,為她拉開了一扇車門。董曉晗沒有拒絕,就像往常那樣坐進車裡。她並沒有看他一眼。“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陳峰道。董曉晗沒有說話。一陣疾駛,陳峰把車子泊進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她目前最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澡。這些日子仿佛住在地獄裡,身體每一個毛孔都積上了地獄的塵垢。陳峰與她真是心有靈犀,她並沒有表示什麼,他卻已經準確無誤地了解到她的需要。他開了房,是個套間。然後,他坐在外間的沙發上打開電視。裡間衛生間裡的水聲嘩啦啦地響著,董曉晗站在噴頭下麵,臉上的淚隨著熱水一起往下流淌。陳峰閉著眼睛,傾聽著水流的聲音。那些水仿佛流在他的身體上,每一個水珠都有呼吸,輕輕地撫慰著他備感憂傷又無奈的心靈。洗完出來,董曉晗換了一身衣服。紅色的純棉短袖體恤,白色的長褲。紅的如火,白的若雪,這是陳峰給她帶來的,是他昨天特意到商場為她選購的。衣服的品質是一流的,溫柔體貼地安撫著她的身體。董曉晗頭發濕漉漉的,眼睛裡繞著一團霧氣,臉上沒有一絲往日的生氣。她在一隻圈椅裡坐了一會兒,平靜地喝茶。陳峰關掉電視,向她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低頭望著她。她一動不動,默默無語。陳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頭發。此時此刻,他的身體裡沒有任何情欲,他隻想擁抱她,把她摟在懷裡,用他的懷抱來溫暖她,安撫她,寬慰她。然而董曉晗的表情,卻拒人於千裡。同時,他腦中又閃出了自己對姐姐陳瑩的承諾。“跟這個女人了斷。”他在心中重複對姐姐的承諾,同時也悄悄告誡自己。陳家不能娶這樣的女人,從看守所裡走出來的女人,即便她是無罪的。陳峰克製了自己的衝動。董曉晗忽然站起來,輕聲但堅決道:“走吧。”出了酒店,車子在公路上繞了幾圈。董曉晗忽然發現,街道上、路兩邊、公交車上、商場門口,凡有人的地方,隨處可見人們臉上戴著口罩。口罩有不少顏色和款式,奇形怪狀的,這讓整個城市到處都有奇觀。車子駛向他和她去過無數次的飯店“水上人間”。那是一個有著異族情調的餐館,無數歡樂時光在那裡打上烙印。然而,車到門口的時候,當陳峰正要減速的時候,董曉晗忽然又道:“換個地方吧!”她的口氣沒有商量的餘地。看來,她並不想跟他重溫舊夢,甚至不願回憶起過去的美好時光。水上人間,這是一個太容易令人觸景生情的地方。陳峰心頭湧出一絲失落、一絲不快。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按照常理,她應該感謝他。可是,他並不要求她知恩言謝,他所做的都是心甘情願的。可是她這種冷冰冰的樣子,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他。她這種樣子,讓他難過,讓他不解。她為什麼連句話都不肯跟他講?車子在東海路上轉來轉去,找不到一個適合他和她吃飯的地方。陳峰心思很亂。他並沒有食欲,但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應該陪著她去吃點東西才對。陳峰撥了一個電話,向一個行內人詢問,哪裡有可靠的飯店,哪家吃飯比較安全。自從非典爆發,他還沒有在外麵吃過飯。對方笑說,哥們兒,大老爺們,怕什麼呀。陳峰說我倒不怕什麼,可我這兒有個朋友,彆把人家給害了。他說的是心裡話。他擔心董曉晗在看守所裡待了一個多月,身體免疫力下降,如果讓細菌乘機入侵了,豈不成了他的罪過?車子在臨海一家豪華的海鮮酒樓前停下。服務生戴著白口罩跑過來,幫董曉晗拉開車門。董曉晗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望見酒店大門的上方掛著一條橫幅:全民一心,抗擊非典!與非典進行誓死鬥爭!酒店內一間單間裡,牆上貼著一標簽:今日已消毒!董曉晗忽然想起,啊,原來SARS還在!並且愈演愈烈!陳峰在大廳裡點完菜,走進來。服務員戴著白口罩,送來消過毒的熱毛巾。董曉晗擦了擦手,臉上仍然沒有陳峰所期待的表情。陳峰望著她,用一種寬容的、溫暖的微笑望著她。菜上來了,很簡單,卻很隆重,魚翅羹各一份、鮑魚各一隻、生刺龍蝦一隻、一個涼拌苦瓜、一個糖水蠶豆。陳峰倒了兩杯乾紅,送一杯到她手上,“來,先乾一杯,看到你,我高興。”他把杯子碰到她的酒杯上,她的嘴唇倒映在酒裡,一聲清脆的回響,他把杯中酒一飲而儘。董曉晗端著杯子,滴酒未沾。陳峰拿起一雙筷子,剝掉包裝紙,從她手上取下酒杯,把筷子遞到她手上:“那就彆喝了,先吃點東西。”陳峰把紅醋調進她麵前的魚翅羹裡,用小勺攪拌著。董曉晗終於開了口:“盛筵,多貴啊!”陳峰怔了一下,沒說什麼。董曉晗又道,“營養價值高,是好東西,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適用,有的人吃了隻會上火,發炎。”陳峰望著她,怔著。董曉晗把目光落在陳峰的眼睛上。這是她從看守所裡出來後首次與他對視。陳峰回望著她,她的眼睛裡,往日那種火焰般的激情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漠然。這漠然令他心寒。她喃喃道:“這些,還說明你很有錢,是嗎?”陳峰低語:“我也是打工的。”董曉晗說:“不一樣,你是給自己打工。”陳峰張張嘴,還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陰陽怪氣讓他不懂。董曉晗忽然舉起酒杯一飲而儘:“這酒真是不錯,藏了多少年的?”她的嘴角隱隱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伸手又抓起酒瓶,滿上一杯,又一飲而儘,接著,喝了第三杯、第四杯,正要倒第五杯的時候,陳峰按住她的手,把酒瓶奪下。她的嘴角,溢著暗紅色的酒液,像血一樣。陳峰望著她:“這是乾嗎呀?曉晗!”董曉晗喉嚨嘶啞著,又要奪酒瓶:“你彆管我。”陳峰的眼睛忽然濕了,他雙臂摟住她,讓她動彈不得:“寶貝,乾嗎呀這是?彆這麼作踐自己好不好!”寶貝?董曉晗霎時淚流滿麵。陳峰緊緊抱著她,讓她的臉貼在他的懷裡,什麼也不說。過了好一會兒,董曉晗慢慢地將他推開。她的眼睛裡,眼淚如泉水不可遏製地往外冒。陳峰抽出兩塊紙巾遞到她手上:“這到底是怎麼了?我有哪兒不對的地方,你說出來呀。”董曉晗傷心地抽泣著,喃喃道:“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可他畢竟是我丈夫。他對我做什麼,都是因我對不起他所引起的。他要泄恨,打我,罵我,我自作自受,我都認了。可他總不至於以生命來做代價吧?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誰也沒有權力剝奪他的生命呀,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愉快了。我成了一個間接的凶手,知道嗎?”陳峰簡直不知該怎麼樣做才能安慰她。他柔聲道:“曉晗,我知道你難受,委屈,可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也得保重身體啊。”董曉晗擦擦淚,儘可能讓語調平穩:“阿峰,今天這裡沒有外人,隻有你我,你就給我一句實話,可以嗎?”陳峰不解其意:“什麼實話?”董曉晗道:“你說,是不是你乾的?”陳峰更加無法理解:“你說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明白?我乾什麼?什麼是不是我乾的?”董曉晗淚如雨下:“他的死!……你告訴我,我隻要一句真話。”天哪!陳峰差點要暈倒。她懷疑他殺了她丈夫,他的腦袋嗡嗡地響著!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久彆重逢,她一反常態,都是由此而起。他睜大眼睛望著她的臉,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陌生,覺得這不是她,不是那個讓他為之瘋狂的女孩子。麵前這個女人還根本不了解他,她的心靈根本沒有與他相通。所有的人都懷疑是她,隻有他不相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清白和無辜,可是,她卻在懷疑他。相愛一場,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難道連日以來她一直認為自己所愛過的,就是一名殺人犯?陳峰默不作聲站起來,走到窗前,望向窗外。他抬了抬手,一隻拳頭不由自主落在玻璃窗上。隻聽嘩啦一聲脆響,玻璃碎了。血從他的手背上迅速湧出,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轉過身去,拉開房間門,大步離去。董曉晗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淚流滿麵,瞠目結舌。這天喬煜沒去報社,正巧蘇競也休息。這種時光並不多見,因此特彆讓人珍惜。這種感覺很美。五月中午的陽光給房間鍍上一片金色,潔白的地磚一塵不染,散發著溫柔晶瑩的光澤,一盆珍貴的彩葉蘭靜悄悄地臥在窗台上,豔麗的花朵在陽光下變幻著奇妙的色彩。這是喬道衡送的結婚禮物,也成了家裡最高貴的植物。音響裡放著一首俄羅斯民歌,悠揚的曲調令人願意沉醉其中,靜靜地睡去。喬煜穿著純棉的花布家居服,在衛生間裡給小狗洗澡。這是一條黃褐色博美犬,名字叫格格。格格像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聽得懂喬煜每一句話,看得懂喬煜的每一個手勢。現在,喬煜正在往它身上打香皂,它閉著眼睛,渾身的毛因為浸了水而緊貼在身上,樣子十分滑稽。雖然它感到有一點點冷,身體不時地抖動一下,但仍老老實實站著,溫馴地任她擺布。蘇競坐在客廳沙發上,順手翻看一份報紙。隻要在家,他的活動區域不是臥室就是客廳。如果在臥室,他肯定在床上睡覺,如果在客廳,就必然在沙發上。他一邊翻報紙,一邊嗑瓜子。這是蘇競的幸福時光。也是喬煜的幸福時光。在這個沒有工作壓力無限放鬆的環境裡,看著愛人如此這般享受家的溫馨和舒適,是她最開心的事。蘇競嗑瓜子的手忽然停下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報紙的一篇稿子吸引了。標題為《致命的誘惑》,內容大致如此:有一個男人,長期在外給包工隊建房壘牆,沒想到自己卻被人挖了牆腳。這個男人每次外出,都將妻子托付給一個好朋友照顧,不料好友與妻子頻頻往來,日久生情,趁該男人不在家時暗度陳倉。就這樣,這個男人成了妻子與好友偷情的最大障礙。當全村都對這事議論紛紛時,這個男人依然蒙在鼓裡,渾然無覺,不僅如此,還對妻子信任有加,將自己打工所得兩萬多元存款交給妻子保存。妻子的情夫遂起歹心,花言巧語哄騙情婦。這個愚蠢的女人為了能夠與體貼溫存的情夫長相廝守,鬼迷心竅,與情夫多次密謀,設計毒殺親夫。終於,一日午後,女人將毒鼠強拌在米酒裡,哄丈夫喝下,丈夫當場死亡。女人自以為從此可以與情夫過上幸福生活,不料幾日之後,由於群眾檢舉,女人與情夫雙雙被戴上了鐐銬,等待他們的是法律的嚴懲。記者采訪這個女人,問她有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後悔。她流著淚說,我恨他(情夫),自從我丈夫死後,我天天噩夢纏身……這稿子不由得讓蘇競聯想到手裡的疑案,這疑案窩在了蘇競手上,一日不破,他就一日擺脫不了這份窩囊的感覺,對任何人都無法交待。《致命的誘惑》說的就是由婚外情而引發的殘忍命案。一時間,這篇稿子讓蘇競的大腦陷入極度混亂之中。他反複思考,情,究竟是什麼東西?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居然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可以讓人發昏,發瘋,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向親人舉起屠刀?放下報紙,蘇競衝衛生間喊道:“喬煜,你在忙什麼,過來一下好嗎?”喬煜從衛生間探出腦袋,手裡水淋淋的。蘇競指著報紙:“這麼亂七八糟的事,登這乾嗎?”喬煜一臉茫然,邊擦手邊走過來,拿起報紙瞥了一眼,便又丟開:“哦,這事?這是下麵一個鄉鎮派出所的通訊員采寫的稿子,不知人家通過什麼關係送到報社來,在報社壓了好幾個月,現在我們主任過問了,親自簽發的,你說我能怎麼辦?”蘇競皺皺眉:“這稿子怎麼看著這麼彆扭。”喬煜道:“說實話,我對這篇稿子也有抵觸情緒,可這是真實發生的故事啊,各方麵並不違背我們欄目的用稿要求,這種事有點讓人難受,倒也可以對世人起到警誡作用。”蘇競道:“你能不能換一個欄目?看你編的那些稿子吧,不是貪汙犯,就是婚外情,長期跟這種陰暗的東西打交道,對你有什麼好處?”喬煜道:“是啊,原先我的前任是一名老編輯,由於長年累月編這類稿子,同事說她都快要變態了,那老太太也是擔心自己變態,到新聞組去了,這才換上了我。”蘇競道:“你就不怕變態?”喬煜笑笑:“跟警察在一起,我的心理會永遠陽光。”蘇競歎口氣說:“你為何不到新聞部去?做新聞不是挺好嗎?”喬煜道:“做新聞需要天天上夜班,每天工作到淩晨三四點,你同意嗎?再說這是領導安排,我哪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為了這事去求領導,我可開不了口,以後我注意點,儘量采用一些陽光的稿子行了。其實發這類稿子我也挺煩的,可沒辦法呀,老百姓喜歡看呀,報紙全憑這些稿子提高發行量呢。再說這種事也得揭露,給世人敲響警鐘,這也是社會責任感。”格格從衛生間裡探出小小的腦袋,渾身濕漉漉的,衝喬煜汪地叫了一聲。喬煜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職,急忙走過去,用毛巾把格格包起來,抱到室內,插上電吹風為格格吹毛。喬煜的手機音樂響起來。喬煜正忙著,便喊蘇競替她接一下。蘇競打開手機,看一眼來電,是陳峰。自從上次蘇競與安麗在陳家碰壁之後,蘇競又單獨找過兩次陳峰,自然是帶著任務去的。在魯小昆這個案子裡,陳峰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在蘇競的大腦裡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但因為沒有任何證據在手,絕不能直截了當向陳峰挑明要害問題。頭一次在陳峰的公司,蘇競進去坐了幾分鐘。陳峰以禮相待,清茶一杯,把蘇競晾在一邊,自己一直忙工作,根本沒有閒下來的樣子,弄得蘇競什麼話題都開展不了,不得不主動告退。另一次沒有見麵,蘇競通過電話向陳峰提出,想跟他聊聊。陳峰禮貌地說了一句“目前沒有時間,改天再說吧”便掛了電話。蘇競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疏遠和隔閡。蘇競從內心裡竭力替陳峰開脫著。如果陳峰與魯小昆被殺有一定的因果關聯,陳峰正常的表現應該是主動接近蘇競,主動探聽案情進展……這樣,才似乎符合情理。可是,陳峰卻仿佛並不想從他這裡獲取什麼,根本不屑於理會蘇競手裡的這個案子。不過,反過來講,陳峰有意疏遠蘇競,就能說明他與魯小昆被殺沒有一點關聯?格格被吹乾了,渾身蓬鬆柔軟,像一個絨線球球在地板上快樂地滾動。喬煜從室內出來,拿著一柄狗毛刷,嫻熟地往下擇狗毛。蘇競道:“陳峰一會兒過來。”喬煜看著蘇競:“他來乾什麼?”蘇競說:“還能有什麼事兒?估計還是董曉晗那點事。”格格跑到蘇競身邊,騰地跳到沙發上。蘇競對小動物沒有興趣,一看格格往他身邊拱,便對它道:“趕緊下去!滿身都是細菌,跑到沙發上像什麼話?”喬煜臉上現出不悅:“昨天我剛帶它去醫院消過毒了,有什麼不放心的?”蘇競說:“聽說SARS都是小動物傳染的,我看還是把它扔了算了,現在都不提倡養狗了,不衛生。”喬煜說:“我管他提倡不提倡,我就喜歡養!把它扔了,你怎麼那麼狠心哪?再說你有什麼事情心裡不舒服,也不要發泄到小狗頭上啊,小狗哪裡得罪你了?”蘇競擺擺手:“好了好了,趕緊把它弄一邊去,一會兒來客人了,彆讓客人煩心。”喬煜把小狗抱臥室去了。蘇競點上一支煙,暗自思索,為了那個董曉晗,陳峰有點失常了。喬煜從臥室出來,目光望著蘇競,一絲隱隱的憂慮從喬煜漂亮的眼睛中滑過。那是令人不易察覺的,蘇競出於職業習慣和敏感,還是捕捉在眼裡。他關切地問:“怎麼啦你?”喬煜道:“還能怎麼?為曉晗擔心唄。”蘇競說:“擔心也沒用。假設真是她乾的,誰也救不了她,彆說陳峰,上帝也不好使。”喬煜道:“這個事啊,陳峰未必能脫得了乾係,聽說他爸黑白兩道走,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個人,對他們來講也不算什麼大事吧?我看啊,你們還是歇手罷了,免得弄到最後……”蘇競的眉頭鎖住了:“你瞎說什麼?誰說陳峰他爸走黑道?誰說的?”喬煜瞪了蘇競一眼:“聽說的。”蘇競道:“我怎麼沒聽說過?我跟陳峰從小玩到大,陳伯伯一直正正經經做生意,誰說人家跟黑社會有來往?這沒影兒的事,能亂說嗎?萬一傳到人家耳朵裡,你怎麼收場?”喬煜轉身走進臥室,蘇競起身追過去道:“怎麼,還不能說你兩句了?你沒憑沒據亂講話,若是跟彆人講,讓彆人再傳出去,傳到當事人耳朵裡,人家找你怎麼辦?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造謠中傷,法律上叫誹謗,這是犯罪,知道嗎?”喬煜不禁有些惱怒:“就你懂法律?我就誹謗了,你抓我呀!”蘇競歎口氣:“我怎麼發現你最近有些反常,經常無緣無故發火,為一點點小事生氣,這可不是你的脾氣啊,跟誰學的?難道是受你爸爸的傳染?”喬煜狠狠瞪了蘇競一眼,一轉頭兩行淚奪眶而出。她撲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裡。蘇競一看她真傷心了,趕忙抽出紙巾幫她拭淚,又哄她:“開個玩笑嘛,怎麼跟小孩子似的?”喬煜抽咽著委屈道:“跟誰學的?我每天辛辛苦苦打掃房間,洗衣做飯,為你經營這個家,你呢?你不看看你自己,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比老婆都重要。好不容易進了家門,不是睡大覺,就是看電視,如果不看電視,就是研究你的案子,一天到晚皺著眉,把我當空氣,還說要把小狗扔掉,你怎麼這麼狠心?把它扔掉,你存心把我悶死是不是?”喬煜傷心至極,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蘇競印象裡,喬煜很少流淚。一旦哭了,那是真的傷了心。喬煜說的句句是實,入情入理,蘇競不由愧疚不已。他息事寧人道:“好了好了,彆生氣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我錯,以後我回家再不提無關的事,一進家門就一門心思陪你好不好?要不這樣,你打我一頓出出氣怎麼樣?”喬煜在蘇競胸前捶了一拳,破涕為笑。正說著,門鈴響了。陳峰進來時,喬煜已經換好了衣服,她想對陳峰笑一下,可是沒笑出來。氣氛有些沉悶,陳峰那張白淨的臉是陰著的。陳峰一隻手上裹著白紗布,坐到黑色的布藝沙發上。蘇競端來茶,在陳峰對麵坐下。喬煜示意陳峰吃水果,他擺擺手,道謝,禮貌地問了一句:“你們倆今天都休息啊?”“曉晗呢?”喬煜望著陳峰,先開了口。今天喬煜原打算去接董曉晗,可陳峰要去,就讓他去了。現在,他接到董曉晗了嗎?他為什麼突然一個人來找喬煜?這都是喬煜心頭的疑問。陳峰神色灰暗,反問喬煜:“她沒到你這兒嗎?”喬煜吃驚地搖搖頭。陳峰又問:“她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喬煜搖頭:“我一直以為她和你在一起呢。”陳峰沉默了。剛才他負氣從飯店出來,開車在街上轉了一圈,又回到飯店,可是她已經不見了。他問喬煜:“你知道她能去哪兒?”喬煜想了想:“能上哪兒?會不會回家了?”陳峰問:“回什麼家?”喬煜說:“有這個可能,我覺得她可能惦著魯小昆的父親,他父親身體不大好,她會不會回去看看老人呢?畢竟一家子人相處那麼久,出了這事,她能不惦著嗎?陳峰離開的時候,蘇競送他到樓下。他問陳峰的手怎麼了。陳峰說不小心碰了。蘇競還想說點什麼,見陳峰並沒有與他單獨聊天的興趣,也便罷了。陳峰開著車子,一路狂奔。音響裡流淌著一首傷感的曲子,讓路旁的景色變得模糊。陳峰敲開了魯家的門,這是他第一次敲這扇門。一個農村打扮的女孩子開了門,陳峰禮貌地問:“請問,這是董曉晗的家嗎?”女孩子一聽“董曉晗”這三個字,立即警覺起來:“你是誰?”魯小漸聞聲從裡麵跑出來,她手裡端著半盆水,用警覺的目光打量著陳峰,冷冷地問:“你是董曉晗的什麼人?”陳峰說:“對不起,打擾您了,我是董曉晗的朋友,請問她在嗎?”頃刻,魯小漸的目光漲滿了敵視和仇恨,她哼了一聲,冷硬地問:“朋友?什麼樣的朋友?”陳峰又問:“她在嗎?她今天回來過嗎?”魯小漸怒視陳峰,神情裡充滿仇恨,她突然抬高聲音,聲色俱厲地質問:“是不是你們合夥殺了我哥哥?是不是你?”她尖厲的聲音令陳峰吃了一驚。他還沒反應過來,隻聽嘩的一聲響,魯小漸手裡的水已經兜頭澆到陳峰的身上。陳峰哪裡經受過這樣的羞辱?但不容他有什麼反應,魯小漸已經舉著盆向他砸來。陳峰掉頭就跑。看那情形,董曉晗不應該在裡麵。魯小漸又尖厲地在身後叫了一聲:“你跑什麼?”說著,拔腳欲追陳峰。農村打扮的女孩急忙雙手攔住魯小漸,把她拖進門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陳峰倉皇下了樓,頭發和衣服都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長大成人以來,陳峰從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狼狽過。陳峰心有餘悸,心情沉重地開著車,在小區裡轉了一陣,他隻關心著董曉晗,已經毫不在乎自己的一切。他一遍遍撥打董曉晗的手機,手機始終“不在服務區”。一股菜香飄進他的鼻孔。這菜香讓他驀地獲得靈感,讓他一下子想起西城她曾領他去過的那間小屋。在那裡,他喝過她煮的粥,享受過她體貼入微的照顧。他又忽然意識到,激情過後,他對她的熱愛和眷戀,就是從那個生病的下午開始的。就是那個下午,在她為他煮粥而忙碌的時候,他對她產生了新的感覺和認識。那個下午,她忙碌的身影是那樣地讓他憐惜,當她把小桌擺在床前,望著他吃飯,眼神裡滿是嗬護。那個時候,陳峰體驗和享受到的,已經不僅僅是愛的激情,而是一種溫情、溫暖、溫馨的感覺。那感覺令他回味無窮,令他對與她共同生活充滿了向往。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未來的歲月裡,他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位妻子,能夠讓他激情燃燒,又能夠讓他溫暖舒適。陳峰回家換了衣服,然後又開車出門。他憑著記憶,來到西城那條小街裡,很順利地找到那間小屋。然而,門緊鎖著,他扒著門,企圖從門縫裡看看裡麵,卻什麼也沒有看到。窗戶上掛著簾布,把裡麵擋得嚴嚴實實。陳峰回到車子裡,關上車門,關了音響,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睡一覺。然而,一點睡意都沒有。他注意著過往行人,注意著小街兩邊,注意著每一個被擰動的門鎖。一直到了暮色降臨。那間小屋的門,始終靜靜地關著。衣兜裡一塊硬硬的東西觸動了他的手指。他把它掏出來,是一隻紅包。這是他特意為董曉晗準備的。裡麵包著六千六百六十六塊六角六分。聽過來的人說,這可以為從“裡麵”走出來的人壓驚,也圖個吉利。可是,自從見了她,他一直沒敢把它拿出來。他怕刺激了她。手機響起來。陳峰心裡騰地跳了一下。看一眼手機屏幕,心跳立即平息。是一個叫艾艾的女孩子。陳峰眼前立即閃現出一張純潔的女孩的臉,這個女孩子並不讓他反感。這是一年多前陳瑩介紹給他的女孩子。艾艾的父親是天晟市律師界的泰鬥人物,自己開辦律師事務所,同時兼任十多家大公司的法律顧問,母親是大學教授,艾艾從小就接受著良好的教育。艾艾畢業於北京一所著名大學,學的是經濟管理,認識陳峰以後,又對服裝業產生濃厚興趣,立誌要在服裝界一展身手。在陳瑩的眼裡,陳家就需要艾艾這樣的兒媳,聰明,體麵,作為陳家龐大事業的繼承人,陳峰的身邊必須有這麼一位賢內助。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有選擇自己婚姻的自由和權利,但在陳家,陳峰娶什麼樣的女人,並不能由他一人說了算,父親和姐姐的意見起著較重的決定性作用。這麼大的家業,必須交給他們信得過的人。如果在婚姻大事上非要與親人鬨翻,並不是什麼明智之舉。這讓陳峰的內心承受著撕裂般的無奈和痛苦。艾艾的聲音充滿溫存:“阿峰啊,你忙嗎?”她叫他阿峰。多麼親切啊。事實上一年多來,他與她並沒有見過幾麵,當初被陳瑩拉著去相親,陳峰為了應付陳瑩的苦心,浮光掠影般,匆匆而去,匆匆結束,艾艾當時都對他講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記住。後來,艾艾又找過他幾次,他便陪她吃吃飯,聊聊天,僅此而已。隻記得那女孩說話慢慢的,柔柔的,嗓音甜甜的,挺懂事,沒有一點嬌氣。她在電話中問他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出來喝杯茶。離開小街的時候,陳峰把車開得很慢。他留心著過往的每一個人,在他駛出小街之前,如果能夠看到董曉晗的身影,他就會毫不猶豫打電話推掉艾艾的“茶約”。可是,車子駛出了小街,他期待的情景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出去溜上一圈,再回來小屋的門就會奇跡般打開?但願吧。一間茶樓裡,陳峰與艾艾坐了一會兒。茶樓裡到處貼著“今日消毒”的標誌,生意十分冷清。整個大廳除了繚繞的人造雲霧,除了潺潺的小橋流水,除了綠色的植物,紅色服裝的茶藝小姐,便隻有陳峰和艾艾兩位客人。陳峰要了一壺產自海南的純天然野生苦丁,據說這是采茶少女在采茶的季節,從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高度,一片一片采摘下來的,一千元隻能買到半斤。茶的葉片小小的,嫩嫩的,茶水的顏色就像染出來那樣碧綠清新,初入口有一點淡淡的苦,咽下喉嚨,舌尖又留著一絲淡淡的甜,餘味無窮。艾艾陪著陳峰一口一口品著苦丁茶。艾艾說:“我以前不太喝茶,總以為苦丁茶就是很苦的,沒想到它的味道卻也這麼好,很特彆。”陳峰說:“苦丁,隻有丁點的苦,微苦後餘香無窮,這才是苦丁的最佳品種。那種一入口就苦澀難咽的,都是些偽劣品。”兩人閒聊了一會兒,話題又談到眼下最熱門的非典。陳峰問:“這個時候你還敢出來喝茶,不怕嗎?”艾艾嫣然一笑:“不怕!”停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隻要跟你在一起,非典有什麼可怕?”陳峰望了一眼艾艾。麵前的女孩二十二三歲,大學剛剛畢業,有著良好的學識和教養,有一副傲人的身材,有一張美麗自信驕傲的臉蛋。此時,她額前挑染著一縷漂亮的黃發,雙腮緋紅,眼睛閃閃發亮,臉上是極至的溫柔。陳峰之所以願意跟她出來,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個女孩在微笑的時候,神情之間有一種純潔的感覺,與董曉晗極為神似。這是陳峰心中的秘密。他望著她,腦海中便浮現出董曉晗的樣子。麵前的女孩子,用她溫柔的聲音和純潔的笑容,安撫著陳峰心中的不安和煩躁。陳峰忽然問出一個讓艾艾驚訝不已的問題,他道:“如果有人懷疑我殺了人,你會相信嗎?”是的,陳峰的思緒很亂,不停地跳躍,一會兒跳到這兒,一會兒又跳到那兒,無法讓自己穩定。艾艾睜大雙眼,無法相信陳峰的話。她注視著他的眼睛,頓時又莞爾一笑:“你會殺人?那我也會殺人。”陳峰問:“你信嗎?”艾艾搖頭道:“不信。全世界的人都去殺人,你也不會!”陳峰道:“謝謝你,艾艾。”艾艾笑嘻嘻地說:“謝什麼?事實就是這樣嘛。”陳峰問:“事實?”艾艾點點頭:“雖然我們接觸很少,但我已經感覺得出你是個心地很善良的人,怎麼會去殺人呢?”陳峰真心誠意重複道:“謝謝你,艾艾。”送艾艾回家後,陳峰又來到西城區董曉晗的小屋,然而門依然鎖著。他獨自在門前等了一陣,到了夜裡十一時,仍然不見董曉晗的人影,便無奈地驅車回家了。院裡靜悄悄的,父親書房的燈亮著,陳峰停好車,輕手輕腳打開房子的大門,準備往自己的房間溜。徐亞雯忽然出現在木質的樓梯口。“小峰,”徐亞雯喊道,“這麼晚回來,你吃過飯了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生怕驚動了陳留星。陳峰衝她點點頭,走上樓梯。擦過徐亞雯身邊的時候,徐亞雯又道:“你姐打了三次電話找你,不知道什麼事,一直跟你聯係不上。”陳峰心裡咯噔一下,臉上依舊平靜,他低聲道:“手機沒電了。”回到自己的房間,陳峰立即撥通陳瑩家裡的電話。陳峰知道,幾天來陳瑩一直密切關注他的行蹤以及他的情緒變化。他的事比她自己的事都重要。他的感情、婚姻、未來的幸福,對她來說似乎高於一切。在陳瑩眼裡,董曉晗無疑成了害人害己的禍水。陳峰與董曉晗的任何聯係都會讓陳瑩坐立不安、擔驚受怕。陳瑩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阻止這條禍水對弟弟有可能造成的危害。她的一切行為都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那就是愛。陳峰無疑也是深愛著姐姐的,可是,他卻無法說服自己,遂著姐姐的心願,就像用剪刀喀嚓剪斷一塊布條那樣,在短時間內切斷與董曉晗的一切聯係。電話裡,陳瑩那充滿溫暖和關切的聲音傳過來:“小峰,你回來啦?”陳峰道:“姐,你放心吧,我一切都好。”陳瑩道:“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電話掛了。陳峰估計,可能姐夫在旁邊,所以陳瑩不願多談什麼。陳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過了淩晨,心情越發焦躁起來,便身不由己從床上爬起來,悄悄打開門,又悄悄地溜出去了。已是淩晨兩點,陳峰又來到西城區小屋。小屋的燈亮了。像一隻矇矓的眼睛,在夜裡閃耀著慵懶的光。陳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深夜的小街上,揉揉自己的雙眼,那盞燈,的確亮著。窗上是淡藍色的布簾。陳峰大步來到窗前。他透過淡藍色的窗簾,希望能夠看到裡麵去,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陳峰開始敲門。裡麵一直沒有動靜。陳峰隻好對著門縫叫道:“曉晗!曉晗!”他不敢大聲,夜深更闌,不能打擾了左右的鄰居。室內,董曉晗躺在床上,麵如死灰,像一具蒼白的僵屍。那天晚上,她就像現在這樣,躺在這張床上,靜靜地睡了一夜。隻是由於心情不好,一直沒有開燈,所以,沒有人能夠證明她在這裡。所以,她成了重大謀殺嫌疑人。今天從看守所出來,除了在酒店喝了幾杯酒,到現在一直還水米未進。與陳峰不歡而散之後,她一個人跑到一個荒涼的地方,並一直待在那裡。那是魯小昆死前待過的地方:老人坡。她並不知道那個地方怎麼走,她讓一個出租車司機把她拉去的。那是居於城市邊緣的一塊荒地。魯小昆就是在那裡,度過了他人生最後一段光陰。黑漆漆的夜裡,董曉晗獨自徘徊在老人坡荒蕪的草地上,露水打濕了她的雙腿。他去了。他是她的丈夫,一個深愛著她的男人。他突然遭人算計,被奪去了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期,他深愛著的女人並沒有給他愛,相反不斷地傷害他,不僅背叛了他,還向他提出了離婚。他是帶著遺憾和傷心走的。他的生命已經變成一縷煙、一把灰,再也找不到了。他是她的親人。打也好,罵也罷,無論如何他都是她在這個城市裡最親的人之一。他曾經那麼關心她,嗬護她,他曾經願意把他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給予她。可是,他再也不存在了。董曉晗淚如雨下,心如刀絞。這是一件令她百思不解的事。在看守所裡想了二十幾天,至今仍然沒有結果。在她的印象裡,魯小昆一向人緣很好,做事精細,為人謹慎,極少為自己樹敵。在她與他的共同生活裡,她也從未聽他談到結過有仇怨的人或事。殺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除了傻子,任何人都知道殺人償命這個簡單的道理。生命對任何人來講都是最寶貴的,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人冒著償命的風險,向他伸出這樣的毒手?殺人是矛盾鬥爭的最高升級。尤其這種有計劃的謀殺,隻有在矛盾激化到無法解決的程度,才會拿生命來做賭注。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跟魯小昆有這種無法解決的矛盾?多大的仇,多深的恨,非要置他於死地?直到現在,董曉晗才忽然發現,其實自己對魯小昆的了解也隻是局部性的,或者說隻有一個側麵。從十九歲認識魯小昆,從戀愛至今差不多五年光景,她仍然沒能全麵地了解他。或者說,她對他的另一麵,根本就一無所知。也許,正因為他愛她,所以他從來不把不愉快的、麻煩的事講給她,有痛苦他自己一個人扛著,有快樂才跟她分享,這麼理解,對嗎?現在,警方把疑點都集中在董曉晗身上。因為從表麵上看,她與魯小昆正處於矛盾的激化狀態。他們有道理對她進行懷疑。看來,警方對魯小昆的調查也隻是局部性的、片麵的,或者是較為膚淺的,他們沒有挖掘出魯小昆真正的矛盾對象。由此可見,那個人,即置魯小昆於死地的矛盾對象,潛伏在很深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覺察到的地方,一個連警方都難以調查出來的地方。警方為什麼抓董曉晗?因為他們在車子裡提取到了董曉晗的指紋和腳印。這說明那個真正的作案者,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因此,這更加說明殺人者蓄謀已久,同時也說明矛盾不是突發性的,而是曠日持久。而作為魯小昆的妻子,董曉晗從來沒有發現,魯小昆在外麵與人產生過這麼大的矛盾,她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這就說明,魯小昆與那人這場曠日持久的矛盾,一直隱藏在水底深處。海麵上是平靜的,而平靜的下麵,則驚心動魄,暗藏殺機。而且,這種矛盾是不敢公開的,是陰暗的,甚至是齷齪的。要不然,為什麼見不得人,見不得陽光,一直深深地隱藏著?要不然,為什麼連他最親的人都毫無覺察呢?另外,魯小昆為什麼私藏劇毒?如果在以前董曉晗相信他的理由是“興趣、實驗”,那麼現在,董曉晗已無法讓自己相信這一天真得近乎幼稚的說法。她不能不懷疑,魯小昆藏毒另有所謀。難道,他想謀殺他的矛盾對象嗎?隻是,他下手晚了一步,還沒等他動手,對方已搶先一步,並且成功地利用了他的武器?這個想法讓董曉晗不寒而栗。如果這個想法成立,那麼,魯小昆的矛盾對象,一定是一個熟悉魯小昆的人。熟悉他的生活、他的習慣、他的曆史,甚至,他的一切,包括他正在發生著的婚姻危機!對了,董曉晗與魯小昆之間發生的婚姻矛盾,除了好朋友喬煜,董曉晗沒有對第二個人講過。當魯小昆回國後,董曉晗向陳峰提出了分手,這期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董曉晗與陳峰不再有任何聯係。陳峰並不知道董曉晗夫婦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詳情的隻有喬煜。在董曉晗與魯小昆共同的熟人中,熟悉魯小昆的人,除了魯家父女,隻有喬煜。董曉晗與魯小昆從戀愛到結婚,喬煜自始至終都看在眼裡。喬煜?董曉晗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太荒謬了!這不可能,她堅決地否定掉這一推理。魯小昆的婚姻危機與魯小昆的死,是一種巧合,還是他的矛盾對象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婚姻危機,從而達到嫁接矛盾,掩護自己的目的?至少陳峰的嫌疑可以排除了。因為陳峰根本就不了解魯小昆,董曉晗從來沒有跟他講過關於魯小昆的任何情況。而魯小昆購買氰化鉀的時候,她生活裡還沒有陳峰這個人。陳峰和魯小昆是有矛盾,但算得上曠日持久嗎?當她走出看守所,當她看到陳峰,當她真實地麵對那張明亮溫暖的臉的時候,她就心疼地感覺到,自己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可她不僅那麼冷漠地對待他,而且還那麼粗暴地質問他,那麼愚蠢又殘忍地傷害他。是的,她有委屈,有不滿,有憤恨,但無論怎樣也不該衝他發泄。她的行為已經深深地刺傷了他。她沒有理由去傷害他。在看守所裡,他給她送吃的,他一直惦記著她,關心著她,如果沒有他,現在她所麵對的,還是那幾乎令人發瘋的四麵高牆。他是比親人還親的人。可是,一見麵她就傷了他。她傷了他。就像用刀插在自己的心上,痛得肝腸一寸寸快要斷掉。董曉晗思前想後,頭痛欲裂,心痛欲碎,眼淚流得枯竭了。她在黑漆漆的夜裡,一個人從老人坡步行二十多裡,回到小屋時,整個人處於半虛脫狀態。加之疲累交加,她服了一片安眠藥,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她沒有聽到門外的敲門聲和陳峰的呼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