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馬上就要到了,空氣中還有一些凜冽的風。傍晚,麗苑高級社區的一棟公寓樓前,一輛出租車停下來。董曉晗與魯小昆雙雙從車裡鑽出,司機打開後備箱,取出一隻大行李箱。樓梯上,魯小昆左手拎箱子,右手拉著董曉晗的手。看上去,這是一對非常般配的男女。男的一表人才,女的婀娜漂亮,走在人群中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魯小昆滿麵開心,小彆勝新婚,何況這一彆就是四個月。魯小昆在電話中叮囑董曉晗不用去接,然而她堅持飛到上海,接他回家。看上去,她的臉上也流露著笑意,應該和他一樣為相聚而喜悅。不一樣的是,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淡淡的憂鬱,似乎埋藏了某種心事。她的神態裡,也有一些不自然的成分。隻是,魯小昆沒有覺察而已。進了家門,父親和妹妹魯小漸圍著魯小昆,坐在客廳裡,親熱地聊天。魯小昆打開提箱,一件一件取出帶給親人的禮物。送給父親的是電動剃須刀、保健枕之類,送給妹妹的是數碼相機、MP3、錄音筆等貴重時尚的電子玩意。不知何故,魯小漸一反常態,接過禮物卻也沒有太多的興奮。直覺告訴魯小昆:他不在的時間裡,家裡大約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董曉晗從廚房到餐廳來來回回忙碌著。很快,一桌豐盛的菜肴擺上餐桌。餐桌上,董曉晗像往常那樣默默地吃飯,魯父像往常那樣不停地勸孩子們多吃,一團和氣,不像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魯父向兒子詢問了一番身體狀況,得知兒子在國外四個月,連感冒都沒患過時,便放心地笑了。飯後,魯父叮囑兒子早點休息,睡上兩天,倒倒時差,便起身回房休息去了。魯小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向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喬道衡打電話,彙報自己已回到天晟,並問董事長何時有時間,他要前往拜訪。喬道衡則在電話中客氣地要魯小昆先休息,不必急著上班。放下電話,魯小昆走進衛生間。董曉晗收拾完畢,也回臥室去了。隻有魯小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魯小昆衝完澡,從衛生間出來,衝妹妹笑了笑,正要往臥室走,魯小漸叫住他:“哥!”魯小漸望著哥哥,眉宇之間流露出一絲憂慮。她壓低了聲音,“哥,有件事,我覺得你還是早點知道為好。”魯小昆看著妹妹的臉色,不由地收起笑容。不會是什麼好事。這種預感他從一進門就有了。他問:“小漸,什麼事這麼嚴肅?”魯小漸嚴肅的神情和她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不太諧調,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站起來:“你來一下,彆關電視。”在妹妹的閨房裡,魯小漸關上房門,從一隻帶鎖的抽屜裡,取出一份病曆,遞給魯小昆,壓低聲音:“你自己看吧!”魯小昆翻開病曆,上麵醒目地顯示著人工流產記錄。又看看病曆封皮上的患者姓名,“董小非”,一個似是而非的名字。妹妹眼睛中隱隱的憂慮和怨憤,讓他瞬間明白了個中緣故。魯小昆的心往下沉著,壓低聲音:“小漸,你是說,這董小非就是你嫂子曉晗?”魯小漸道:“這本病曆出現在咱們家裡,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咱爸,如果也不是她,難道會是彆人?”魯小昆大腦轟轟地響著,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來,臉色漸漸地變了。呆了一會兒,他硬著頭皮向妹妹道:“她懷孕了,私自做了流產,你不高興了?”魯小昆對妹妹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缺乏底氣。魯小漸恨鐵不成鋼道:“哥,虧你還是學醫的,你看看時間啊。”魯小昆沉默著,一股無名之火開始從心底往外躥,但他儘量克製著自己。魯小漸帶著一身學生氣,情緒激動,含著眼淚,控訴般道:“平心而論,我們沒什麼地方對不起她。尤其你,處處寵著她,疼著她,要什麼給什麼,百依百順,對她比對親妹妹都好幾百倍。她憑什麼這麼乾?有什麼理由這麼乾?書上都說了,女人哪,可以不聰明,也可以不漂亮,但一定得有人品……哥,我左等右盼,就盼著你回來,這本病曆我交給你了,保存著吧,不是我們心眼小,不願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這是我們受辱的見證,作為一個人,可以忘記自己的傷,但能忘恥……”半天,魯小昆醒轉過來。他竭力用平靜語調安撫小妹妹:“小漸,彆想太多,單憑一本病曆,不足以說明問題,現在事實並不清楚,也許是一場誤會呢。”魯小漸道:“你倒是寬心,但願是我多事吧!”魯小昆站起來,準備往外走。走到門口,忽又回頭問:“小漸,這東西從哪裡發現的?”董曉晗穿著睡衣,手裡拿著電視遙控器,站在客廳裡,目光盯著魯小漸的屋門。電視機屏幕上,畫麵依然閃爍,但聲音已被關掉了。魯小昆從妹妹房間推門出來,一眼看見董曉晗,愣了一下。他經過董曉晗身邊,站住了。他低了低頭,瞅了瞅她的臉,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中,進門時的熱情和興奮已經不見了,隻說了兩個字:“睡吧。”便徑自走向臥室,從裡麵關上了門。客廳變得寂靜。遙控器忽然從董曉晗手中脫落,掉在木地板上,聲音不大,卻讓董曉晗嚇了一跳。她垂頭瞅著木地板,忽然發現地板的顏色和一種乾紅的顏色一樣紅,紅得發黑,像凝固的紅葡萄酒。這麼一個夜晚。理應是久彆重逢的美麗之夜。所有的美麗,幾乎在一瞬間煙消雲散、蕩然無存了。這個冬末初春的晚上,天上的月亮很圓,很亮,很美,也很涼。久彆重逢,躺在同一床上,兩人都仿佛成了木頭。魯小昆沒有像往常那樣用他的熱情擁抱她,這並非乘坐長途飛機太累的緣故。幸好他沒有熱情給她。如果有,那隻能讓她更加難受,甚至痛苦。第二天早上,魯小昆從床上起來,獨自在床沿上坐了好一會兒。董曉晗到衛生間幫他擠好牙膏,喊他去洗漱,他卻站在臥室的衣櫥前,打開櫃門,望著裡麵的衣服發呆。本來他要在家裡休息兩天的,可他突然決定直接上班。她給他熱好牛奶,他一口沒喝,便紅著眼睛開著車走了。她給他煎的雞蛋,也是原封未動,在一塵不染的餐桌上散儘了熱氣。董曉晗站在陽台上,心有些虛。她目視魯小昆的車子從地下車庫駛出,離開小區,便急忙回到臥室,打開衣櫥。這時,她才猛然發現藏在衣櫥抽屜裡的病曆不翼而飛了。那是記錄了她隱私的病曆。也是她對丈夫不忠的證據。她把它悄悄鎖進抽屜,她以為隻有天知地知,可是此時,她忽然發現它不見了。她驚呆了。尷尬、忐忑、不安、內疚與自責像幾座大山,重重地壓在她心頭,令她喘不過氣來。正當她翻箱倒櫃,找得滿頭大汗時,臥室門突然被輕輕打開,魯小昆像一個無聲的影子,驟然出現在她麵前。董曉晗冷不丁嚇了一跳,愣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探詢和質疑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想要從中找到秘密。董曉晗不敢看他的眼睛,心中驚慌不堪,一臉不知所措。她的表情已把她的秘密暴露無遺。一切不言自明。他太了解她了,她的表情永遠都不會撒謊。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身子似乎晃了一下。“你找這個?對嗎?”魯小昆從懷裡抽出一本病曆,用手舉著,送到她的眼前來。董曉晗望著,瞠目結舌。他又道:“它不見了,讓你驚慌,感到害怕,是嗎?”隻一句話,董曉晗像中了一枚子彈,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她這個樣子實在令魯小昆太難受了!他並不想對她發狠,可是,他的手卻把病曆高高舉起,狠狠地、憤憤地摔到床上,轉身大踏步走了。她的大腦失去了作用,變成一片空白。下班後,魯小昆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家。當所有的職員都離開後,他獨自一個人離開辦公樓,開著車在街上跑了一陣,然後找個餐館吃飯,卻因為沒有食欲而隻喝了兩口湯。夜色降臨的時候,魯小昆來到魯安集團的家屬區,去拜訪集團公司董事長喬道衡先生。魯小昆是一個禮節周到的人,每次出遠門回來,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要拜訪喬先生。喬道衡是天晟市的龍頭國企、上市公司——著名大型國企魯安集團的當家人,喬道衡印在名片上的頭銜是董事長,員工們私下裡稱他“一支筆”,因為在整個集團公司,喬道衡是絕對一號權威人物。魯小昆所負責的立生電器公司,就是魯安集團的下屬分公司。可以說,喬道衡大權在握的手裡,幾乎掌握著魯小昆的前程命運。魯小昆來到那扇熟悉的門前,按響門鈴。白色的門鈴按鈕十分光滑,幾年以來,作為喬家的常客,魯小昆已經記不清自己的手指多少次觸摸過這隻按鈕了。記得當初,他就是在這扇門裡,邂逅了喬煜的同學董曉晗。開門的是喬道衡的獨生女兒喬煜。喬煜對來客沒有太多熱情,隻是禮節性地把他讓進屋。喬道衡臉上的表情卻遠比女兒客氣多了。他像以往那樣,客氣地請魯小昆坐到沙發上,並示意喬煜去洗水果,泡茶。喬道衡五十多歲,個頭不高,頭頂微禿,慈愛的麵龐,有一雙稍顯混濁但十分智慧的、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眼珠是褐色的,閃著亮光,一看就知道身體保養得很好,精氣神十足。單從外貌形象上看,喬煜與父親站在一起,不知內情的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對親生父女。因為喬煜太漂亮了,她身材修長,肌膚光滑如水,比父親高出至少半個腦袋。喬道衡儘管身材矮小,但無論坐、立還是行走,總是昂首挺胸,氣定神閒。他是一位傳奇性的商界精英,敢作敢為,精明絕頂,有著非同一般的智慧和人緣關係,經曆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創業的艱辛和不懈奮鬥,最終把二十年前的幾十間破廠房,變成了如今氣勢磅礴的工業園,變成國內知名企業、省內國企中首屈一指的納稅大戶。而他自己,十多年來,頭上頂著“政協委員”、“勞動模範”、“創業企業家”等多頂桂冠,終日生活在盛名和光環之下。喬道衡的住所,並沒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樣奢華。房屋的麵積共有一百三十多平方,若對一般老百姓,這算得上豪宅了,但相對於喬道衡的身份,他的住宅就顯得太過清廉。彆的不說,單憑他為他的企業所創造的巨額財富,二十多年來為一代代職工謀到的福利,他現在就是住彆墅,擁有私家花園,也絕不為過。這套住房是八年前的建築物,現在已顯得老舊了。八年來,單位建過十幾批高檔住宅,每次分房,喬道衡都具備優先換房的條件,但每次他都放棄,把房子讓給年輕的、急需用房的人。喬道衡說,不管你是什麼人,睡覺的時候也就需要一張床,吃飯的時候也就需要一張桌,若換個二百來平方米、上下複式的,每間屋子都空著,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打掃衛生收拾房間上,有什麼意義?死了能帶著進墳墓嗎?所以,他堅持不換房。因工作關係,幾年來魯小昆一直是喬家的常客。喬煜雖與董曉晗要好,但她並不喜歡魯小昆本人,所以對魯小昆的來訪基本上沒表示過應有的熱情。但禮貌還是不能丟的。待喬煜沏了茶,洗了水果,喬道衡與魯小昆已轉移到書房談話去了。書房的門關著,也許他們要談什麼重要的事,不便讓第三者聽到。喬煜把茶果送進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外麵的沙發上,翻開一本書。大約半個小時後,魯小昆告辭離開了。送走客人,喬道衡轉身望見女兒,便問她還回不回去,若回去就儘早,要不然走夜路不安全。喬煜去年國慶節與蘇競辦的婚事,結婚以後,她與父親就分開住,很少在父親這裡留宿。喬煜望著父親的臉,輕聲問:“爸爸,為什麼又忽然不高興了?”喬道衡看她一眼:“我不高興了嗎?”喬煜清晰道:“是的,爸爸,你又有心事了。因為工作,還是因為他?”喬道衡的眉頭不易覺察地皺了皺:“你就彆管閒事了,要回去的話就趕緊拿鑰匙回家吧,我明早要開一個會,晚上得準備一個講話提綱。”喬道衡轉身鑽進北屋他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再也沒露麵。喬煜走進書房,默不作聲地收拾完茶幾上的剩茶,把茶幾抹乾淨,輕輕帶上門,悄悄離開了。對父親的行為,喬煜早已司空見慣,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因為父親的古怪脾氣與爸爸生氣了。自從母親離去後,喬道衡脾氣變得越來越怪,常常無端地發火,甚至發怒。他的生活習慣也悄悄發生了一些改變。如果在家的時候,他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像蜥蜴那樣長久地保持著一個靜止的姿勢,一動不動,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他喜靜,不願意彆人涉足他的私人領地。鐘點工每天進他的臥室打掃衛生,總是快進快出,不然,若讓喬道衡發現,就一定會惹他不高興。當初蘇競與喬煜談戀愛時,有一次蘇競來到喬家,無意中跑到喬道衡的北屋,站在喬煜母親的照片前,指著照片說,阿煜,你的眼睛跟你媽媽最像,最好看……話音未落,忽然感到身後一股涼氣,一扭頭,看到喬道衡站在身後,眼睛裡怒氣沉沉,把蘇競嚇了一跳,急忙逃跑出來。後來蘇競跟喬煜談起,他說,天哪,你父親發了火真可怕,不吭不聲一句話不說,眼睛一瞪能把人嚇死。喬煜見怪不怪,埋怨蘇競,誰讓你那麼弱智,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爸最忌諱彆人在他麵前提我媽。蘇競直言不諱道,阿煜,我不喜歡你爸爸。喬煜也坦言說,說實話我爸爸也不喜歡你。蘇競笑問,你爸爸喜歡魯小昆吧?喬煜眉頭一皺道,你瞎說什麼?我爸與那個人隻是工作上的關係。喬煜不喜歡魯小昆,所以她稱他為“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