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9章譬如朝露
嘭!嘭!嘭!
拳頭反複地敲擊在冰原上,發出沉悶而又悠長的響。
薑夢熊像是擂鼓的天神,詮釋暴力的姿態,讓整個宇宙聽他轟鳴。
大概是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的拳頭,也沒有什麼能夠挽救宗德禎的命運。
姬鳳洲拖著一真遺蛻出現在玉京山,和平勸走原天神的一幕,很快就傳遍了現世諸方。
風雨欲來、人人不安的中央帝國,好像瞬間就風平浪靜了!
接下來的大清算,無論是怎樣腥風血雨,大概也隻考量姬鳳洲的刀工——身為一真道首的宗德禎,輸得這樣的徹底,被當做豬狗般宰殺。一真道剩下的人,也儘為砧上魚肉。
在天外予宗德禎以臨終關懷的這些人,自然也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即便未曾關注現世情報,隻消看一看姬玉瑉壓不住的嘴角,也就能夠明白那處戰局,究竟戰果如何。
宗德禎所期待的兩種結局都不存在。
姬鳳洲並未被他所駕馭的一真遺蛻殺死。
姬鳳洲也並未將一真遺蛻打破!
他以無根之意所駕馭的一真遺蛻,最後竟成為姬鳳洲的戰利品,被完整地保留。
既沒有超脫戰力來挽救他自己,也沒出現有可能的超脫路,讓他做最後的嘗試。
天地廣闊,已無前路。
一丁點希望都沒有。
而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隻因為他的身份被葉淩霄以九宮天鳴揭露。
曾經終結仙人時代的一真道,如今埋葬於仙人時代的回響。
一切像是一個輪回。
理當絕望了!
但宗德禎還是不肯死。
他的腦袋深埋在凍土裡麵,道身幾乎連抽搐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還努力地壓榨著過往人生的積累,讓自己再熬一刻,再撐一息——
儘管他已經明知,熬不出更好的結果。
他怎麼肯死啊?!
他這一生與多少燦爛的人物爭鋒!又有過多少輝煌的時刻!
四千年苦心積慮,左手玉京山,右手一真道,八甲統帥有其二,神策軍中都把握關鍵位置,其他軍政角色不計其數……鏡世台、緝刑司,哪裡沒有一真道的人?
他幾乎蠶食整個道國!
等殷孝恒從天馬原走出來,一躍絕巔,再想辦法替掉應江鴻或者餘徙。
中央龍廷上坐著的人到底姓不姓姬,又有什麼不同?
他本來閒看風雲,布局天下,就連殷孝恒的突兀身死,都並不視為挑戰。
駕馭一真遺蛻刺殺姬鳳洲,這般震動諸天的大事,都隻是從容的“驗一驗姬鳳洲成色。”
因為在漫長的人生裡,他已經經曆過太多挑戰。
因為通往永恒的道路上,本就波瀾叢生。
但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大好局勢,一夕淪喪。
倘若一切能夠回溯,哪怕是回到閭丘文月乞死的那一天,他當場以玉京山大掌教的名義站出來,同姬鳳洲在中央大殿上打擂台,勝負都未可知!
他求穩才沒有那樣做。
但卻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他有滿心的不甘。
但就像他所說的——
在真正的力量麵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此時此刻他是那個不具備力量的人,此時此刻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改變。
他最擅長解構虛妄,最擅長戳破泡影,可如今他的人生,他的理想,也成為他人拳下的泡影了。
天下皆幻……
啪!
薑夢熊的拳頭最後一次砸下去,陷進凍土深處,久久沒有收回來。
宗德禎的腦袋,最後像西瓜般炸開在冰坑裡,紅的白的混作一團,搗成了糨糊狀,再不能恢複了。
這具道軀裡的最後一滴力量,最後一點真實,都被他最後的意誌,徹底地榨乾。
生命的本質,已經消亡。
最後薑夢熊站起身來,拎著他紅白相間、血淋淋的拳頭。
“雖然知道一切已經塵埃落地。但宗德禎這種創造過許多曆史、也活成了曆史的人物,就這麼死了,還是有點不真實的感受。”姬玉瑉懸立於虛空,有些慨歎。
他一邊慨歎,一邊控製七魄鎖龍燈,放出蒼白枯寂的火焰,抹掉了宗德禎的屍體殘跡,連衣物碎片都不剩。
徹底剿滅一真道,是天子付出很大的決心才成行。
整個道國內部,在這件事情上,都沒有幾個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他作為那不多的核心之一,全程參與其中。
事實上並未想到,這件事情會進展得這麼順利。
本以為就算天子以從未顯露於人前的實力,贏下那關鍵的一戰,之後也還有一段鏖鬥,還有較長時間的追查和清剿。
他們這幾個帝黨核心,哪怕是已經做好了能做的一切準備,也是懷揣著斷臂割肉的心情,甚至有殉國的預期。
沒想到在最沒有意外的匡命這裡出現了意外。
閭丘朝露的男人,直接撕下了一真道首的外衣。就此宣判了宗德禎的死刑。
似這般潛伏在陰影裡的組織,是絕對見不得光的。無論根固於多麼古老的曆史,無論盤踞在陰影中的觸須有多麼強大,都如積雪,必然在烈陽下融化。
“在場這些人,誰沒有波瀾壯闊的人生呢?”
洪君琰輕輕一拂袖,凝結在宇宙深處、埋葬了宗德禎的冰原,就這樣隨之消失。
“但死亡,就是這麼徹底的事情。”
曾經與他相爭的那麼多驚才絕豔的人物,現在都不能再站起來繼續前行。他的確有資格慨歎和感懷,並且不把宗德禎的死亡當一回事。
他看著大景帝國的宗正寺卿:“玉瑉,你要保重身體。”
不待姬玉瑉回話,他便踏步離去。隻有雪白色的龍袍略一飄卷,還在這處宇宙,留下一抹隱約的霜光。
也漸而消逝。
洪君琰雖然已經走了,姬玉瑉還是對著他離去的方向謹慎一禮:“承君良言,玉瑉牢記在心。也願兄長康健,添衣加餐。”
薑夢熊看了薑望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縱身消失在宇宙深處。
姬玉瑉走到懸於虛空的匡命身邊,在解開匡命身上的封鎮之前,對薑望說道:“匡命沒有問題,真正的一真道行刑人,是藏在他體內的匡憫。”
薑望用手抓著見聞仙舟的船緣,淡聲道:“他是蕩邪統帥,有沒有問題,景國說了算。我無權乾涉。”
姬玉瑉又看了一眼見聞仙舟上永遠不可能再醒來的人:“……多謝。”
抬手一抹,匡命便得自由。
匡憫已死,徒留這雙頭四臂之身。
一如匡憫所言,吃掉匡命,他就是唯一的真。
而最後他死在薑望的心牢裡,殘留被匡命吸收。這也意味著……匡命成為此身唯一。匡命前進的阻礙已經消失了,絕巔未見得是他的終點。
但他的臉上全然沒有撥雲見月的歡喜,有的隻是不知何去的茫然怔忪。
畢竟是久經風浪的八甲統帥,匡命回過神來:“宗正大人,枯槐山那邊情況怎麼樣?需不需要我即刻回去坐鎮?”
枯槐山是天京城外專屬於蕩邪軍的軍事駐地,也算是蕩邪軍的軍事總部所在。
姬玉瑉略微有些尷尬。
畢竟在他們的計劃裡,沒有保住匡命的選項——一真道行刑人長期生活在匡命體內,且已是登頂絕巔的存在,滅掉匡命都隻是一念之間,誰也沒有能力說殺一而存一。
他們的計劃隻是確保一真道行刑人的死亡。
甚至接下來應該讓誰來接匡命的位置,姬玉瑉都有答案。
當然這份尷尬,他不會表現出來。隻和緩地道:“匡帥勿慮國事,如今毒瘡已剜,罪首伏誅。天下清明,隻在旦夕。你先養好身體,接下來陛下還有許多事情要倚重於你。”
匡命一聽就明白,知曉枯槐山已經有人在坐鎮。
他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來緩和情緒,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過往和以後,也需要一點時間,讓該離開的人,體麵地走。
他完全不擔心自己的位置。
他既然活著回來,姬鳳洲就絕對不會虧待他。
隻是……
包括姬鳳洲那樣的賢明天子,包括姬玉瑉這樣的厚德宗室,包括從此以後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所給予的一切,都是有價格的。
再不會有人,予他無私的愛!
“那我先回府休養幾天,的確是有些疲乏——”匡命轉身欲走,但想了想,又走到薑望身前,對他深深一禮。
“我要謝過鎮河真君援手之情,也要向您表示歉意。”大景帝國蕩邪統帥鄭重地道:“當初我奉宗德禎之命,持紫虛定神符,攔截尊師……”
“匡帥那次也是忠於職守,沒有什麼對錯之論。況且——”薑望打斷了他,獨自推著那白舟,在虛空中走遠:“該攔他的。我多希望你當時是把他看押起來,而不是送回了懸空寺。”
匡命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隻是看著那青衫掛劍的背影,久久沉默。
如何能在一個傷心的人麵前,提及另一份傷心呢?
……
……
葉青雨並沒有第一時間見到她的外祖母。
作為此次清剿一真道的第一謀主,閭丘文月有太多事情要處理。在景天子被一真遺蛻拖進超脫戰場後,她退下來閒居的院落,幾乎是整個帝黨的中心,也進而影響整個中央帝國,整個現世。
授意姬景祿去保葉青雨,已是她能分心的極限。
其中觀察荀九蒼,讓荀九蒼和他的斬禍軍站隊,或者還要占更大的比重。
她心裡裝的是整個天下,是六合之謀,現世一統,並沒有太多地方留給個人的情感。
她的丈夫,因為她以腹中胎兒落子,生女為仙種,與她生死成仇。最後也為了保護女兒,死在一真道之手。
她的女兒,因為擔當仙廷之謀的關鍵角色,消失在元解術之下。
她自己……
她很少想到她自己。
她要成就亙古未有的宏業,超越天下文相而存在,使六合歸於一,讓黎庶不分籍,以相位得超脫!
路太遠,天太高,最多百年相權,她哪有時間停下來問一問自己的心,為什麼這樣疼呢?
師子瞻進來說她的外孫女在院外,她隻是“嗯”了一聲。
師子瞻說白歌笑也在,她“嗯”都沒有。
因為白歌笑這樣的人,青崖書院這樣的勢力,絕不會參與中央帝國的內部事務,也絕不被允許參與。於這次清剿一真道的計劃,沒有半點作用,不值得她浪費時間。
她要盯緊這偌大帝國的方方麵麵,以在最後的決戰時刻,將一真道連根拔起,永除毒患。
仙廷失敗了,靖海失敗了,人生能有幾次機會呢?
然後師子瞻再次進來,說葉淩霄死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葉小花。
閭丘朝露說她是小花上的朝露。
所以她才記住這個名字。
她聽到葉小花死了,並沒有什麼言語。
師子瞻繼續說,說葉淩霄死前揭露了一真道首的真實身份,其人乃是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禎!
她鬆了一口氣,緊繃的弦一下子放開,整個人幾乎癱在靠椅上。
一真道所帶來的壓迫感太強烈,與之鬥爭了太多年,她這時候才能確認勝利!
這一口氣鬆開之後,她才又想到。
葉小花死了……
她曾經非常痛恨葉小花,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
也一度掐住他的脖頸,險些殺了這個很多人口中,導致仙廷之謀失敗的罪魁禍首。
可她這樣的人,是沒辦法自欺欺人的。
那種憤恨是怯懦的行徑。
仙廷之謀的失敗,是整體性的不足,並不能歸結於哪一個具體的人。
就像天子當年所說,兩個相愛的人,不過是自由地相愛了,又有什麼錯呢?
閭丘朝露仍然在努力地修煉仙術,建設仙宮。葉小花雖然不夠強大,也並沒有成為累贅。
如果一定要怨怪,也隻能怪她自己低估了一真道的力量和決心,又高估了仙廷的吸引力,道門三脈對仙廷都是反對的——最後幾乎是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她的女兒去死。
或許閭丘朝露的父親說得對,是她閭丘文月害死了她自己的女兒。
這麼多年她從不提起葉小花的名字,也從不去雲國。
可是經常往雲國的方向看。
她知道自己的外孫女叫青雨,但從來沒有擁抱過。
她想是自己太忙,而不是不敢麵對。
朝露是人生永遠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