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至臻的風格一如既往,沉毅剛強、直接果斷。
當場就複信——
“馬上來。”
他的確來得很快。
傳說中的閻羅殿,橫跨虛空與現世的交界,重構渭水規則。殿中鬼神投影,隱約可見,皆欲破門而出。鬼孟婆,神判官,黑白無常……個個是陰神強者,甚至有晉真的可能。
最強的當然還是秦至臻本尊。
他直接踏出大殿,走出虛空。神魂披【無衣】,身上著冕服。顯化閻羅天子之尊軀,提橫豎之刀,掛鐵壁之盾,聲勢撼天動地。
道軀巍峨,直欲撐天。氣息磅礴,鎮伏曠野。漫天陰雲蔽日光,朗朗乾坤一掌翻。他的氣息毫無保留,將渭水都壓低數尺!
走得也很快。
閻羅冕服變成了乞丐裝,頭發也濕漉漉的,還掛著一點河泥。
他大踏步地從虛空中來,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虛空裡去。從頭到尾,一聲都不吭,端的是硬漢。
薑真人獨立空中,按劍遠眺,並未覺得有多麼酣暢——並非是秦至臻不夠強,而是他現在的心境,不太能夠享受戰鬥本身的樂趣。
但這天寬地闊,渭水奔流,實在秋高氣爽。
人生百代,世間萬年,都不過彈指瞬息。
何能負良時?
薑望從來不是一個願意浪費時間的人。遂正衣冠、俯大河,以風為案,坐雲為席,鋪開一張信紙,細細醞釀一番。提筆寫道——
“九月之末,漫步渭水,得遇友人,相談甚歡。”
“對談罷,又獨遊。”
“我亦閒人也,悠然踏大江。”
“水清如鏡,水濁似泥,晴空雲翳,仿佛天欲雨。青雨青雨,何時在雲上?”
太虛幻境就是方便。
信很快就傳了回來——
“說人話。”
薑望提筆道:“最近有沒有空,出來逛逛。”
葉青雨回信過來:“上次跟你說了,因我殺法修得不是很好,隻能被迫接手家裡的生意,以外法護道——這幾天正在和國,同他們的大祭司溝通天馬商路事宜……咱們散步都要練身法的薑真人,如今竟有閒暇了?”
薑望看了看手上下意識運轉的閻浮劍獄,隨手丟到一邊,有些心虛地回信:“聊聊天嘛,又不耽誤什麼。”
葉青雨回信道:“你若在虞淵,就不要再給我寫信,等安全退出再說。雖說長路漫漫,但我們時間很多。”
薑望寫道:“沒,還在渭水呢。我很注意的。”
葉青雨的字跡十分飄逸,渺渺有仙氣,字的內容卻是沒什麼出塵姿態,仿佛帶笑,饒有深意:“徘徊武關而不過,非薑真人本色。足下想必是有心事?”
薑望幾乎能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她就那麼扭頭看過來,眼中是遊雲、遠山,和他薑望。
武關,武關,人生至此每踟躇。
怨不得人不勇敢啊。
薑望看了一眼遠方的雄關,寫信問道:“青雨呀,你為何總是不疾不徐?”
葉青雨回信:“因為我走的是遠路。太早燃儘了,我怕走不到終點。”
薑望頓了好一陣,才繼續寫道:“你說巧不巧?這次在南域,我遇到一件怪事情——稍等,我將前因後果細寫給你。”
葉青雨的信卻回得很快:“怪事就以後再說吧。現在聊點正事,如何?”
薑望止住正在書寫的筆,有些難言的忐忑,又有一種終於等到審判的輕鬆。他抹掉審慎寫下的那些難免帶有矯飾的文字,筆鋒很輕柔地寫道:“好,你講。”
葉青雨的信當即傳回——“薑先生,請詳述淩霄劍典與天河劍訣之優劣,試析雲篆神通擬化天音雷的衝突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
薑望愣了一下,但已經下意識地拿起筆來。根本都不用思考,信筆就是長篇詳論,寫著寫著,莫名就泛起了微笑。
終於,他在寫得密密麻麻的長卷裡抬起眼睛。但見水天一色,飛鴻掠影,一切自在又寧靜。
他終於看到渭水的秋景。
……
……
長達數萬裡、高聳入雲的虞淵長城,堪稱現世偉跡。
它幾乎表現了一個當世霸國的動員極限,是真正窮極想象的奇觀。
站在虞淵長城往下看,山似泥丸,河如細帶,人影看不見。
也就是王夷吾有一雙神而明之的眼睛,才能看得清那一支修羅族的遊騎——
他們騎著身披骨鎧的血紋犀牛,身後插著繪有軍團標識的血魂戰旗,在蒼茫大地上縱情疾馳。
古老百族的怨念,在漫長的時光之後仍然無法消解,給予他們長久戰鬥的力量。
虞淵長城的修築,於秦國、黎國是軍事力量的大解放,於修羅族卻是砸向咽喉的一記重拳。
在整個修築過程裡,修羅族的進攻就從未停止過。甚至到了今天,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如今聚集在虞淵長城前的,足足有十位修羅君王!
他們各引強軍,在長達數萬裡的長城防線上,不斷衝擊守軍,不斷破壞虞淵長城的整體性。
秦國在修築長城之初,完全不計犧牲,幾乎是以血肉填疆土。有時候前方在大戰,後方在築城。修羅族殺過來,陣師打頭,民夫提著瓦刀就上。
在如今這個階段,卻是完全沒有硬碰硬的打算,反而選擇倚仗虞淵長城來堅守。
秦黎之間有這樣的共識——隻要頂住這一段時間修羅族的瘋狂進攻,往後有的是他們需要償還的歲月。
不是人族沒有對耗的勇氣,而是在虞淵長城建起來後,已經沒有對耗的必要。
或者說虞淵的對耗仍在繼續,但已不是以人命抵修羅,而是以修羅血肉,抵高牆厚壁、強弓勁弩。
王夷吾的身姿實在板正,他比虞淵長城上的石磚,還要規矩,像一杆標槍立在那裡,天然就是軍人的範式。
與之相較,靠坐在城垛上的重玄遵,就實在散漫。
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在這灰黑色調的戰場裡格外顯眼。
他垂在內牆的那隻手,拎著一壇酒。懶洋洋地仰看著天邊——從王夷吾的盔鋒掠過去,視線剛好能對上那隻橫貫天穹的巨鷹。
名為“皇夜羽”的修羅君王,正是盤坐巨鷹背上的強者。這幾天是愈發的肆無忌憚,常常掠過虞淵長城,觀察人族後方。
“你那個計師兄,最近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重玄遵灌了一口酒:“我看他實在是拚命。”
重玄遵的話語落下後,王夷吾的視野裡,才出現那一尊白袍銀甲的身影。
其人倒提長槍,自那隊修羅族的遊騎間走過,雪亮的槍尖,在荒涼的大地上,帶出一抹鮮豔的血線,一路起伏蜿蜒。
王夷吾看著這樣的遠方景色,沒有回頭:“這次虞淵試煉結束後,他就會去挑戰李一。”
重玄遵提著酒壇的手頓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說什麼。
對計昭南這樣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初在黃河之會上,李一以打破修行記錄的姿態橫空出世,壓得諸國三十歲以下最強者,無人能有顏色。
計昭南、夜闌兒、慕容龍且、蒼瞑、黃不東,哪個不是當世天驕?哪個不是道曆三九一九年之時,幾大霸國無可爭議的“最天才”?
同樣獲得無限製場正賽名額的丹國張巡和宋國辰巳午,也都是抱著一鳴驚人的決心、付出遠勝常人的努力,才能走上觀河台,驗證自己的力量。
但這些人,全部都沒有登場。
正賽一場未打就結束。
李一豪言一劍對所有,一劍定勝負,卻無人能接。
這是“天下李一”的由來,他劍未出鞘,已是絕對的主角。
薑望走通最艱難的奪冠路,贏得最精彩的勝利,才有資格與他並稱魁名。
但當時的那些天驕們,真的都被壓服嗎?
彼時都有鳴鞘聲。
彼時的計昭南曾說,以眾淩寡他不屑為,以神臨戰洞真他不能為,但等到登臨洞真,他會挑戰李一,再繼觀河台未成之戰。
這話其實不被當真。
人生在世,誰沒說過幾句場麵話?
李一是人族曆史上第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真人,他是注定要鐫刻在修行豐碑上的人物。
任何人在他麵前避讓,都可以被理解,能夠被體諒。
但彼時說出那句話的人是計昭南。
驕傲孤絕的計昭南。他自己說過的話,他絕不肯吞下去。
所以他是真的要挑戰李一。
這是一場生死不計的挑戰,自黃河之會至今,已備戰八年之久。
他來虞淵,正是在做最後的準備!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都是一場必輸的,甚至必死的挑戰——計昭南落後了太久,而李一完全沒有留手的理由。
或許很多人也都無法理解,八年前的一句放言,真有那麼重要嗎?值得計昭南如此交付?他好不容易才證就真人,有著無限光明的未來,就這麼放下一切,跑去跟人拚命,實在是看不到什麼意義。
但那些無法理解的人裡,肯定不包括重玄遵。
因為這也是他會做的選擇。
“在聊什麼呢?”
白袍一展如雲飛,計昭南已經落在城頭。
這個問題好像在同時問兩個人,但他恰好站在王夷吾和重玄遵中間,麵對著王夷吾,背對著重玄遵。
重玄遵也剛好扭過頭,看向長城外茫茫的遠處。
這兩個一身白的家夥,倒似生怕被人混淆了似的,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在聊他們乾戈軍的新軍陣。”王夷吾一板一眼地道:“王肇將軍實在是很會練兵,方才那輪攻勢裡,他以戰代練,明顯是在試驗新戰法,新兵的死傷卻很少,而且成熟得很快。”
大凡天下強軍,基本都有大量的備軍,以便隨時填補。
用當年九返侯的話說——“人能死儘,旗不可折。”
蓋因每一隻天下強軍,都是國家支柱,亦是將帥榮辱根本。不能保持最強戰力,旗號就會被裁撤。
所以在戰場上練兵的能力,就很見重要。
像王肇這樣的統帥,麾下強軍是極有厚度的。在高烈度的戰爭裡,往往能夠走到後麵。
計昭南當然知兵,他也無法否認重玄遵的軍事能力,遂隻讚道:“小王將軍有心了!”
身為大齊軍人。對修羅軍隊的研究不曾懈怠,對秦、黎強軍的觀察,王夷吾當然也沒有錯過。
他看了看計昭南:“計師兄今晚還要出狩麼?”
人族雖然整體保持守勢,但也不是說就站在城頭不動了。偶爾也會開關衝鋒,或為練兵,或為打亂修羅部署。
像計昭南、重玄遵、王夷吾這樣的,更是常常飛下長城,獨身遊走,到處追逐修羅強者的蹤影,他們稱之為“出狩”。
迷界被封印了,所以才有齊天驕組團跑到虞淵來曆練的情況。
這自然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大齊帝國贏得了海疆的勝利。可以騰出人手來到處溜達,如何不是東國之威風?
“出什麼狩啊,又?”
黃不東雙手籠著袖子,縮著脖子,微弓著背,瑟瑟發抖地從遠處走過來。有氣無力地道:“我說你們能不能休息幾天?我都很久沒有睡回籠覺了。”
他跟這些人實在是耍不到一起去,一個個的太喜歡玩命。早也出狩,午也出狩,晚也出狩,不說“三天一休、五天一沐”,怎麼也得一旬休一天吧?
這群王八蛋,是眼睛都不帶眨的。不是在廝殺,就是在廝殺的路上。
身為秦國天驕,在秦國的地盤上,他又不能不跟著,弱了大秦勇士的威風……實在是恨死了這些人。
計昭南瞧著黃不東:“冬天還沒到呢,你都穿上貂了。”
黃不東順勢就靠在了城垛上,蔫蔫地道:“沒兩天就是孟冬了,正好翻到了就穿上,免得到時候找起來麻煩。”
計昭南問:“秦至臻呢?”
秦國不全是懶漢。像秦至臻、甘長安、衛瑜他們,出狩就非常積極。
尤其是秦至臻,不管是誰出狩,不管什麼時候喊他,他都半句廢話沒有的跟上。堪稱秦國出勤第一人。
黃不東瑟縮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收到一封信,突然就走了,說去去就回——這也去挺久了。”
他扭頭看向重玄遵:“是不是你們太虛閣有什麼事啊?”
重玄遵將視線從茫茫的關外挪回來,晃了晃手裡的酒壇,略聽其聲,淡笑道:“還沒到開會的時候。”
“你們太虛閣,平時就沒有什麼突發事件嗎?”甘長安袖裡藏刀,在城垛上挪移,倏遠而近。
“挺少見。”重玄遵淡淡地道:“這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是他們自己不能處理的。”
計昭南眺看遠空的巨鷹:“皇夜羽近來是愈發囂張了,貞侯不打算給他一個教訓麼?”
“咱們年輕人還是管年輕人自己的事情吧。”衛瑜便在此刻仗劍而來,笑道:“過來的時候我聽見他們軍營裡在爭論,說哪個天驕最威風。”
黃不東仍然籠著袖子,縮著的脖子卻拔了出來。
計昭南拿出一塊白布,輕輕地擦拭槍鋒。
重玄遵淡然地喝了一口酒。但忽而劍眉一挑,扭頭看向虞淵長城的另一邊。
“那是什麼?”王夷吾問。
眾皆轉頭,恰看到遠遠一道青虹,掛空而來。好像遙遠過去的一道橋,橫貫時光,連接到了現在。
“散了散了。”
剛剛才湊到一起的這群人,頃刻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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