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9章 南國秋草生,北國朔風烈(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393 字 2個月前

第2189章南國秋草生,北國朔風烈

回荊國的路上,中山燕文稍稍放緩了速度。

中山渭孫此次強證洞真失敗,雖有他回護及時,卻也得養上許久。肉體上的傷勢倒是其次,心結能否打開,才是重點。

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經做了。

終歸洞真之境,隻可自求。

倘若洞真能他證,那霸國皇室,應當輝煌永駐。

隻不知人生這一課,中山家的年輕人,能學到多少呢?

中山渭孫攥著那支裝著好友骨灰的玉瓶,緊抿著唇,仿佛會永遠緘默下去。

南國秋草生,北國朔風烈。

當荊國的烈風打到眉上,斂去魔甲的中山燕文麵無表情。驕傲了一輩子的他,不願表現自己的失望。

沉默了一路的中山渭孫,卻在這個時候開口:“南鬥殿戰事有問題?安國公是不是在掩飾什麼?”

中山燕文臉上的僵硬終於緩了幾分:“何以見得?”

“他願意讓您見證戰事,但不願意真的讓您見證。”中山渭孫說。

“衍道儘量不在人前出手,避免根本道則被窺見,這本是常事。”中山燕文放開了手,讓他自己飛,語氣平靜:“惡麵軍乃楚國六師之一,楚國最前沿的戰法、軍陣不願暴露,也是人之常情。”

“話是這麼說。但楚國滅南鬥,是做好了為天下關注的準備的,甚至他們圍而不剿的姿態,就一直在宣示,他們要聚焦天下目光,耀武顯威。”中山渭孫的狀態很狼狽,但思忖很認真:“我總覺得他們的目的不僅如此。”

“說下去。”

“中央帝國什麼都要瞧一瞧,管一管,希望像以前一樣,把一切都捏在掌心,儘管他們已經做不到。咱們現階段卻隻能專注自己。楚國有什麼想法,南鬥殿如何掙紮,都跟咱們沒有關係。所以您決定離開。”

“是我決定離開麼?”

“是我。”中山渭孫舉起手中的玉瓶:“我接受了事實。”

“什麼事實?”

“我接受龍伯機已死;接受我苦功無獲;接受我的無能,以至徒為笑柄;接受我的莽撞,以至於祖父受我拖累;接受——”

“你文章向來作得很好,但我不想聽這些。”中山燕文抬手打斷:“回去寫一封策論,就以楚國滅南鬥殿為考題。”

中山渭孫略略低頭:“好。”

他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親就死了,他母親也沒有熬過第二年的春天。從小他就是爺爺帶大,練兵也好,演武也好,爺爺做什麼都帶著他。從小他們就是這樣相處,中山燕文隨時隨地會出題,中山渭孫隨時隨地來答題。答對了什麼都可以有,答錯了拳腳伺候。

爺孫自此無言,徑回鷹揚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像這隻是尋常的一個假期,他們隻是出去秋遊。

但在飛進鷹揚府之前,中山渭孫終還是道:“爺爺,我錯了。”

“後悔去救龍伯機?”中山燕文問道。

“我後悔自己沒有想清楚。後悔自己做得很糟糕。”中山渭孫道:“人不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後悔,我後悔我沒有想明白,我在選擇什麼。”

中山燕文道:“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而不是欺騙自己。我不怕你騙我,渭孫,終究是伱來麵對你的人生。”

中山渭孫道:“——爺爺。或許我也是你錯誤的選擇。”

中山燕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中山燕文能夠承擔得起自己的錯誤,你可以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中山渭孫攥著玉瓶,撐開疲憊的眼睛:“但我不想再有這樣後悔的時刻。我也不想再讓您失望了,爺爺。”

中山燕文看著他:“我一直教你如何正確的麵對世界,但人生不是隻有正確可言。你做了實在愚蠢的決定。可你是我中山燕文的孫子。”

爺孫倆一前一後,飛進鷹揚府。

那立於府治高台、垂掛在杆頭的黑色旗幟,一俟朔風鼓來,頃刻飄揚在空。

……

……

茫茫無邊的黑色,是不可企及的儘處。

南鬥秘境形似宇宙,空闊無垠——當然不是真無限,但它的儘處,也非等閒之輩能探索。

由六真所鎮的六顆巨大星辰,是此間主體。

古往今來有許多凡人在這些星辰上繁衍生息,終其一生,視此為“現世”,不知自己生活在秘境裡。

其中格外秀出者,得到仙人指路,方有可能歸入南鬥門牆,超凡脫俗,看到秘境之外的世界,明了何為“現世”。

南鬥殿並不真正與凡人接觸,但南鬥弟子偶爾也會行走其間,出世入世。

如此般種種“神跡”,便造就了此間南鬥仙神的傳說。

這些星辰上的人們並不知道,星辰也有壽命,高高在上的南鬥仙神,有一天也會隕落。

南鬥殿在秘境裡繁衍這麼多百姓,享其人氣,受其供養,當然不會愚蠢到不給他們躍升機會。

但南鬥殿如今的真傳弟子,真正出自這些星辰上的,少之又少。

蓋因相較於位在諸天萬界中心的現世百姓,星辰百姓有先天的不足。

就像諸天萬界裡的浮陸百姓,就像遠古時代“穀雨計劃”裡播撒諸天的人族火種一般。在漫長的時光之後,縱使同根同源,也不再同枝同葉。

生活在皇都和生活在邊郡的百姓,出生就有了不同。

不同世界之間的原生差距,則更為巨大,也更為根本。

最直觀的就是神祇。

同樣是【尊神】位階,在【陽神】之上。幽冥神祇隻在幽冥世界具備超脫偉力,現世神祇,卻能諸界恒一,永恒不滅。幽冥世界還是一個大世界,不是普通的小世界可比。

很多小世界的力量層次都很低。

南鬥秘境這樣的地方,若非依附於現世,植根於曆史,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南鬥殿有長達六萬年的曆史,是諸聖時代傳承下來的古老道統。與暮鼓書院在同一個時期,比血河宗更悠久。”

“在這漫長的六萬年時間裡,從來沒有哪個星辰百姓成真。我們在超凡路上,是一視同仁。但無論怎麼培養,給予多少資源。他們最多成就南鬥秘境裡的‘神而明之’,與南鬥締約,成為南鬥星神。這幾乎是不可破除的極限,甚至就連這些做不到與現世締約的南鬥星神,都極為罕見。很多年才能出一個。”

“唯一的那個例外,叫做陸霜河。”

“他還在創造曆史。”

司命殿中,有個聲音在這樣說。

說話的人負手站在殿門中間,仰看於外,混淆在天光之中,也任天光投下單獨的倒影,始終不曾回頭。

人的倒影在地磚上被拉扯得很孤峭,影子的儘頭,是一隻很有些年頭的蒲團。

司命真人符昭範,就跪坐在這隻蒲團上,麵對著大殿正中供奉的那尊司命星君像,他表情肅穆,也未回頭。

所以在這高闊威嚴的大殿裡,殿門中間負手而立的人,和殿中垂手跪坐的人,其實彼此背對。

連接他們的,是一道影子。

符昭範沒有說話,他現在隻是聽著。

今時今日,在這南鬥秘境裡,能夠讓他“聽著”的人,自然隻有一個——當代南鬥殿之主,承繼祖師六萬年道統的長生君。

長生君的冕服十分模糊,他仿佛陷在光的河流。

在這種永遠也不能被真切看到的狀態裡,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對他,有最大的耐心。我甚至允許他不走南鬥星途,行他自己的道路。他天生是一個會走險路,且能走得很好的人。他極情於道,因而能斬碎所有錮鎖,突破不可能。”

符昭範終於道:“他亦天生是一個懂得放棄,也絕不在乎的人。”

“誰不是呢?”長生君語氣莫名:“誰往前走,不需要放棄一點什麼。誰走到這一步,什麼沒有放棄?”

“所以你不應該感到意外。”符昭範淡聲說道:“如果他的道在這裡,他不會惜死,他會比你我都執著。但南鬥殿不能承載他的道,自然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放棄——至於任秋離,她在很多年前,就不願再看天機。我想她也累了。”

“我不意外。”長生君的聲音唏噓:“漫長的生命,就是由無數的意外組成。”

“祖師當年創造南鬥殿,開長生道統,求永恒不滅。後來他死得很倉促。”

“我南鬥殿至高秘法,曆代修撰,欲成南鬥六星君,永握長生,永恒耀世。這明明是一條看得到希望、而且也切實在前進的道路,但走了六萬年,都還在路上。”

“所謂無主之星,概念根本,我天外苦尋而不能為你們得,南鬥殿代代相繼都還未能證。那觀衍的玉衡星君,卻說成便成了。”

“機緣巧合,造化難測啊!”

“事與願違,天不遂人。”

長生君很少有感慨這麼多的時候。

就像南鬥殿也從來沒有被逼迫到現在這種程度。

符昭範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尊高大神秘的星君塑像。

按照南鬥殿的嫡傳道統,他將循長生古路,執著地走向儘處。他的最高目的,就是成為諸天萬界裡真正且唯一的司命星君。把麵前的這尊塑像,化為其中一個自我。

司命、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隻有南鬥六星君全部成就,這樣的南鬥殿,才能托舉南極長生帝君為超脫。

六星君尊一帝君,證道永恒不滅的星帝神話。

但誰都明白,超脫隻是一場幻夢。

萬古以來多少風流人物?風吹雨打皆成泥!

失敗的何止南鬥殿,何止於南鬥祖師,何止今日的南鬥殿主?

自帝號被削去,長生君的道就斷了。

位於遠古星穹那真正的南鬥六星,那種規則的具象、概念的集合,六萬年來隻是不斷接近,而從未有真正捕捉到——在當今楚國的注視,更不可能。

原本……身下的這顆司命星辰,會在漫長的歲月裡不斷演進,逐漸成為真正司命星辰的概念核心。一代一代司命真人的傳承,都是為此而努力。

這條路是可行的,可這條路太長了!

正如長生君所說,漫長生命的組成部分,就是無數的意外。

道曆重啟,國家體製大興,人道洪流滾滾向前……南鬥殿還在苦心求道,執著故我,一轉頭,山外換人間。他們都成了時代的遺民。

大楚帝國屹立南域,霸國天子臥榻之側,根本容不得所謂的“星帝”。

在六合天子的偉大宏圖之前,哪怕是長生不死、永恒照耀的星帝神話,也過於單薄了些。楚天子當年手執大楚天子劍,一劍削帝號,長生君的冠冕至今不係旒珠。

凡至尊冕冠,旒數按典禮輕重和服用者的身份而有區彆。

楚天子以此宣示,長生君“無禮”,亦“無份”。

這莫大的羞辱,也沉默在時光裡了。

符昭範寂寞地跪坐著。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仿佛脊鋒是一柄劍,剖開這虛偽天光。

自他的道軀再往前,全都是陰影的範疇,混同於司命殿的暗翳,或許這才是真實的部分。

現世此刻是長夜,而南鬥秘境裡是白天。

南鬥秘境已經持續了許多個白天,仿佛如此堂皇,就能肅照魑魅魍魎。

但人心鬼蜮,豈天光能照透?

這段時間南鬥殿混亂得不成樣子,除了最基礎的前線防禦,其它所有秩序,幾乎全線崩潰。

維持驕傲需要六萬年,崩潰體統,隻需要絕境裡的幾十天。

但凡人類能夠想象得到的醜態,都在這裡發生了。

南鬥殿沒有良善嗎?

良善也都被異化,不能異化的最先被殺死。

而總管南鬥諸事的他,卻隻是坐視。就像他坐視龍伯機的死去。太過刺眼的天光,隻能讓人閉上眼睛,不能讓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但這沒有意義的一切,還要被人作價——作價幾何?

長生君的聲音道:“時間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嗎?”符昭範問。

“順水推舟。”長生君道。

“其間有什麼手段?”符昭範問。

長生君道:“什麼手段都沒有意義,伍照昌不會給機會的。”

“但你還是嘗試了。”

“總要嘗試一下。”

符昭範輕輕地歎息一聲:“是啊。總要嘗試一下。”

這就是答案。

殿中一時沒有聲音。

符昭範又問:“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嗎?”

長生君語氣莫名:“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叫什麼名字了。”

“那麼,我的時候也到了。”符昭範拔出自己的佩劍,雙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頭來,眼睛瞧著那尊永無可能實現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歸劍……入心。

當世真人沒有那麼容易死去,所以他是決絕地在做這件事情。他審慎地把握著力量,壓製求生的本能,他的劍,灌輸解道湮魂的銳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後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隻是過程裡的一部分。

最傳統、最符合南鬥正統道統,“符於昭範”的南鬥殿當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裡溘然長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陰影,他的身後是南鬥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緩慢,沒有浪費一丁點力量,而這個過程,安靜得沒有一絲雜音。

長生君的背影在天光裡,長生君的輪廓看不清。

而後殿門緩緩關閉。

關於司命殿的一切,都關在司命殿裡了。

五千五百字的番外已經寫完交上去了。要是能算加更就好了。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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