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2章 真人世間遊(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795 字 2個月前

酒桌上很沉默。

冰杯裡似有冷焰流動的酒液,將人們的表情,暈染了幾分。

太虛勾玉的失竊不算大事,因為太虛閣員的身份,都是在太虛道主那裡掛了名的。但眼下,該怎樣開口?

謝哀看著薑望,薑望看著謝哀。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有必要跟您解釋一下。”薑望鎮定地道:“我與納蘭隆之,今天是第三次見麵。第一次在迷界戰場,第二次在龍宮,此前兩次,甚至都沒有說過話。我根本不知道他來雪國乾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偷您的東西。薑某平生最恨雞鳴狗盜之輩,下次若叫我抓到——”

“客官?”問仙樓的店小二走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小盒子:“有位客人叫我在這個時間,把這件東西拿給您。”

薑望和謝哀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看出了這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在店小二的視野裡,並沒有謝哀的存在。他隻看到這個身姿挺拔的青衫男子,玉冠束發,腰懸白玨,一個人端正地坐在那裡……身前卻放了兩杯酒。此人謹慎地看著前方,前方卻空空如也。

長得挺好個人,穿戴也不俗,怎麼好像腦子有病?

店小二犯著嘀咕地把盒子放下了,三步並兩步,趕緊離開。

薑望隨手把盒子打開,從中取出自己失蹤的太虛勾玉,並且看到盒子底部的紙條。上麵用頑童般的字跡寫道——

“開個玩笑,不要介意。”

看來納蘭隆之不是偶遇。

在他坐過來之前,自己的太虛勾玉就已經被偷去。

這一次雪國之行,好像是越來越複雜了……

“這張紙條,您說他是寫給您,還是寫給我?”薑望問。

謝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開不起玩笑。”

“那就是寫給我了。”薑望隨手將這張紙條燒掉,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太虛勾玉,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提起來給謝哀看:“重新認識一下,太虛閣員薑望,見過冬皇。”

他先前的解釋,未必能夠說服謝哀。

但他的確不必解釋太多。

太虛閣的實力遠不能跟當初的太虛派相比,但優勢在於,此時的太虛閣,受天下諸方支持,占據人族大勢——這才是解決問題的基礎。

一陣沉默之後。

謝哀道:“太虛角樓在雪寂城,你來錯地方了。”

薑望收起勾玉:“既然能夠見到冬皇,那便不算來錯了地方。”

“還是錯了!”謝哀道:“天下大勢,我懶於一顧。國家決策,我向來隻執行,不過問。你若要代表太虛閣談些什麼,該去找傅真君。”

薑望道:“我相信您還坐在這裡,應當不僅僅是因為納蘭隆之已經逃走。我和您之間,除了太虛角樓之外,一定還有什麼可以聊聊。”

謝哀臉上不見喜怒:“比如?”

薑望平伸右手,掌心浮現一團善福青雲,青雲之上,托舉著微縮的宮殿群落。雖然現在隻比手掌大一些,但其中精巧,清晰可見。

“雲頂仙宮?”謝哀仍無波瀾,隻道:“你能夠把它修複到這種程度,不算容易。看來你在星月原開的酒樓很賺錢。”

座無虛席的白玉京酒樓,賺錢自然是賺錢的,但是要供給於雲頂仙宮的修複,那還是癡人說夢。雲頂仙宮這幾年的變化,都是薑真人諸天萬界忙碌,一磚一瓦掙回來的,個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距離‘修複’,還差很遠。”薑望長歎一聲:“悠悠千萬載,仙宮儘成煙。如今雲頂仙宮沒什麼鄰居,傳承仙術者也沒什麼故人。可謂寂寥!”

見謝哀不接茬,他便自接道:“您兩次登臨絕巔,乃是霜仙君轉世。霜仙君當年完全複原了凜冬仙宮,仗之橫行四方。不知有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給晚輩呢?”

謝哀淡聲道:“看來你雖然擁有仙宮傳承,但對仙宮根本不怎麼了解,你也不了解我。”

“怎麼說?”

“你以為九大仙宮之間,是什麼關係?”

謝哀這個問題一出,薑望立即就明白,所謂九大仙宮,並非他所想象的‘團結一心,共創時代輝煌’,恐怕恰恰相反,彼此攻殺不休才是。就像現在的各大霸國,要爭一個唯一的‘六合天子’。

“冬皇大人。”薑望表情認真:“就算九大仙宮彼此互為道敵,曾經你生我死。現在也都是曆史的塵埃,是同一個古老時代遺留的孤魂野鬼。不說同氣連枝,最起碼兔死狐悲。幫仙宮找一個出路,不是幫我,也是幫您自己。如果您想要再次重建凜冬仙宮,我也很樂意貢獻我的力量。”

“很精彩的勸說。但正如我所說,你不了解我。”謝哀沒什麼波瀾地道:“我雖然成功轉世,但保住大部分記憶,成功蘇醒,已是萬幸。很多知識都留在了源海,被消解一空,無法尋回。不是我不想幫你,仙宮重築這件事,我也不記得什麼,更談不上把握。”

“哦……這樣。”薑望把玩著手裡的仙宮。

他要確認謝哀是否是許秋辭轉世,這仙宮之秘,就是最好的辦法。因為這是失落於時代的隱秘,唯有仙宮傳承者所共享,且他切實的有一座仙宮,可以驗證真偽!

但謝哀一句轉世失落了許多知識,也的確能夠解釋得過去。畢竟誰也不知道轉世是個什麼流程,也不可能問謝哀轉世的隱秘。

麵前這位,是萬古以來第一位成功轉世者,具備自源海歸來的傳奇色彩,天然擁有對“轉世”二字的解釋權。

但無論怎樣解釋,無論怎麼合理,拿不出仙宮之謎,薑望不可能認這個霜仙君的身份。

正在薑望沉思之際,謝哀又道:“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看看,你的仙宮還有哪些不足。你說得對,今時今日,仙宮傳承者都是孤魂野鬼,應當彼此點些篝火。但仙宮的知識失落太多,我隻有一些殘存的印象,隻夠做到這些。”

“起來聽講!隨時提問!”薑望喚醒留在五府海的白雲童子。

白雲童子是類似仙靈的存在,也殘留了許多仙宮時代失落的記憶碎片。薑望不打算在人前暴露它,故而把自己作為知識的中轉站。在謝哀講述的時候,不時傳達白雲童子的問題,偽作自己的思考。

謝哀約莫講了八九處雲頂仙宮存在的問題,展現了自己對仙宮非同一般的了解,便主動停止:“隻有這些了,更多的我也看不出來。對現在的我來說,仙宮已經是一個相對陌生的領域。”

白雲童子也在五府海裡確認:“仙主老爺,這女的講的都是對的,好些是我理解有誤,一聽她講,就想起來了!這女的誰啊,讓她再講兩句,她那邊有沒有仙靈?叫出來一起玩耍唄——”

謝哀對仙宮的了解真實無虛,這或許可以說明她確然是許秋辭的轉世。

一個在黃河之會被趙汝成一劍斬碎的內府境天驕,轉頭就覺醒記憶,在極短的時間裡突飛猛進,並通過一場閉國鎖境的成道之戰,重登衍道。除了絕巔強者轉世,的確也很難有彆的解釋。

但薑望還是想知道,在仙宮隱秘之外,雪國是如何確認謝哀的轉世身份呢?

他也很想知道,幾年前謝哀成道那一戰的細節。

在雪國,不可能有人閉關鎖國追殺傅歡的親傳弟子——除非得到傅歡本人的授意。所以是什麼讓傅歡改變了態度?

這些肯定不能問謝哀。

“您的指點真叫我受益匪淺!”薑望連連道謝:“便隻是這一番指教,我這趟西北就沒白來。”

謝哀淡聲道:“希望讓你覺得不虛此行的,是雪國的風光,雪國的美食,雪國的人,而不是已經隨時代故去的仙宮。”

“雪國風光的確迷人!”薑望頓了一下,打算修飾幾句漂亮的形容語。

“算了。”謝哀已經抬手阻止:“你能夠年紀輕輕,修行到這般境界。不是個會停下來賞景的人——說說吧,找我還有什麼事?若隻為仙宮,你不必今日才來,找我和找秦國許妄,也沒什麼區彆,我們都跟你不熟。甚至他手上就有完整的因緣仙宮,他對仙宮的了解更多於我。”

這麼直白的說‘不熟’,還真是有點傷人。

薑閣員今非昔比,聽如不聞,索性開門見山:“曾得真君點撥、曾在天碑雪嶺修行的龍門書院照無顏,年初時候受縛於道繭,至今不得出,此事真君是否知曉?”

“知道。”謝哀並沒有回避,平靜地道:“太虛卷軸裡的任務,我已看見了。”

這是一個出於薑望意料的答案:“太虛卷軸?”

“所以我說你找錯人了。”謝哀的聲音又淡又冷:“整個雪國,現在使用太虛幻境的人,不超過三百個。我就是其中之一。”

薑望問:“您的意思是,拒絕太虛幻境的是傅真君?”

謝哀道:“你有一雙眼睛,你有一對耳朵,你可以去看,去聽,但有些時候它們也會欺騙你。”

她平靜地看著薑望:“就像你因為照無顏的事情來問我,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姚甫沒有來?他是實力不如你,還是名望不如你,還是對照無顏的感情不如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薑望無法回答。

而謝哀繼續道:“你所知道的,他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你覺得你格外聰明?”

這一刻,薑望在那哀而易碎的美麗中,看到一種死寂的冷。

但他隻是平靜地回望。

他不覺得自己格外聰明。

他隻是需要尋找真相。

“良勸一句。”謝哀道。

薑望道:“請講。”

“仙宮不是未來。”謝哀道:“你已經站在時代潮頭,卻回身在曆史中翻撿故跡,這實在難言明智。”

然後謝哀就消失了。

就像腳下不知何時已經化入地麵的碎冰。

薑望鬆開了手心的太虛勾玉,也停止了呼之欲出的【太虛閣】。

他知道這是告知,也是界限。對於太虛閣員這個身份的尊重,謝哀就給到這裡了。謝哀不再提及照無顏,或許是不想,或許是沒有必要。

他必須承認謝哀說的很有道理。

要是謝哀對照無顏的點撥有問題,姚甫早就找上門來了。

但這完全無法動搖他的想法,姚甫是姚甫,他是他。姚甫有姚甫不懷疑的理由,他也有他懷疑的思考。

現有的這些,還無法讓他完全相信。

至於謝哀的最後的“良勸”……

今時今日他的路,已不會被任何人影響。

……

……

茫茫星河,無儘浩渺,氣息沉凝的薑望,步步而前,邁向那無垠宇宙。

這裡當然是太虛幻境。

他憑借太虛閣員的權柄,走向太虛行者不能至的高處:“太虛閣員薑望,請見太虛道主!”

茫茫虛空之中,響起一個淡漠的聲音:“請說明來意。”

薑望抬手翻出太虛勾玉,此物能夠穿梭幻境與現實,乃兩方通行之寶:“我的太虛勾玉方才為人所竊,尚不知其中是否被人種下手段,故來報之,請道主檢查,勿使外賊覷機,偷進咱們太虛幻境裡!”

太虛閣員身份尊崇、位高權重,但在薑望看來,什麼權柄都比不得跟太虛道主對話的機會。這可是比擬超脫的存在,一句真傳,勝過世間千萬種!

原則上太虛道主絕對中立,絕對公平,也絕對無情,不可能給誰開小灶,對太虛閣員也不存在感情。但是怎麼說……太陽隻要還發光,你就能感受溫暖,隻看如何去利用!

太虛幻境的安全,太虛道主豈能不管?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便有一道清光降下,覆蓋了太虛勾玉。

“未發現任何手段殘留,它是安全的。”太虛道主的聲音響起。

“太虛勾玉如此重要,我卻輕易丟失,讓太虛幻境遭遇不必有的風險,實力不濟如此,我實在慚愧!”薑閣員狠狠地批評自己,然後道:“但修行非是一朝一夕,我的實力一下子也提不上來。敢問太虛道主,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更好地保管此物?我是說——有合適的秘法也行。”

虛空中響起淡漠的回應:“太虛勾玉即便丟失,也影響不到太虛幻境。影響的隻是你自己的權柄使用。”

“竟有如此大的影響!”薑望驚道:“這會導致我無法更好地為太虛閣工作,從而影響到太虛幻境的發展!尊敬的道主,此事不得不慮。咱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杜絕太虛勾玉失竊的可能。”

太虛道主回應:“這是你的責任。”

薑望並不氣餒,又道:“納蘭隆之來意不明,善惡難分,也許不止偷了我的太虛勾玉。道主是否可以稍作檢查,看看他此刻在哪裡,身上都有些什麼?若是咱們的東西,咱們一定要追回。”

太虛道主回應:“我無權乾涉現世。”

“我很遺憾。”薑閣員道。

太虛道主的聲音直接消失了。

……

……

慢慢喝完一壺酒,把點來的雪國美食吃乾淨,付了錢,離開問仙樓,薑望獨自走在冰雕的長街。

心中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太多的情報。

可惜太虛道主太不知變通,竟不能幫他看看納蘭隆之究竟偷走了什麼。從那件失竊的物件,是一定可以得到關於謝哀的許多情報的。

現在隻能靠自己……

在雪國,他人生地不熟,這又是一個極封閉的國家。若說從現在開始鋪情報網,隻怕等到太虛閣員的任期結束,他想要的情報也不可能得到。

冰街飛雪,青衫獨行。

薑望負手於後,虛握的拳心裡,有一顆半透明的琥珀,其間光影不斷變幻、聲紋如波濤往複。

它不僅僅是一座靈域,而是一個世界。

潛修三年,三界皆真。

這速度不說是前無古人,也必是曆史少有。

現在的薑望一旦展現身成三界,他自己都難以描述他的強大。

即使是雪國這樣的大國,能夠給他帶來危險的,也隻有傅歡和謝哀。茫茫雪域,兩人而已。

雲頂仙宮之中,白雲童子爬上雲霄閣的屋頂,仰望高穹,五府海的穹頂,此刻繁星密布!

他咧開嘴,欣賞這幅美景,他知曉,那是仙主的仙念。

此時此刻,整座寒花城,數之不儘的聲音洶湧而來,無數信息在龐大的仙念星河裡分流。極速分析信息的仙念,便如星辰閃爍!

在無儘星河的高處,立著一尊仙人虛影。身披璀璨神衣,威嚴無極。

漫天星辰一起閃爍,絕對是人間不見之景。白雲童子在看到過一次之後,就念念不忘。

好風雪,真人世間遊!

俯瞰冰城飛白,真是一幅好雪景。

薑望孤獨地行走在其中,為雪色添一分層次。

人見青毫一筆過長街,畫中人更是天外人。

薑望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很簡單,也很笨。

他在收集整座寒花城形形色色數十萬人在此時此刻所給出的信息,從中提取他所需要的情報——這絕對是浩大的工程,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冗餘無用的消息。諸如“吃了嗎”、“今天天氣真好”。

哪怕是真人之元神,也根本沒辦法單獨處理。

所以他才啟用了仙術·仙念星河。

當他遊劍於諸天萬界,聆聽茫茫宇宙細微的自述,這門仙術幫他捕獲了太多有價值的線索。

但是直到繁雜無比的信息洶湧而來,令得仙念競相閃爍,他才想起來,他忽視了一些問題——

比如“龍蛇混雜”、“形形色色”這兩個詞,他是否真正理解意味著什麼?

比如他是否真的可以麵對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人性之惡?

比如在雪國,有專門的男樓……

相較於宇宙深處那些荒蕪的星域,人類的生活可要複雜得多。

白雲童子隻看到仙念星河忽閃忽閃,越閃越疾,開心得拍手叫好。

他的仙主老爺,卻在寂冷的冰街上,臉色忽青忽白。

感謝書友“潘少520”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42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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