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0章 山風過高崖(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217 字 2個月前

第2080章山風過高崖

越國前相高政,那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從各方麵來說,都遠非今相龔知良可比。

南鬥殿陸霜河是公認的天下真人殺力第一,卻不能稱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隱隱稱許其為天下第一真,雖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從不誇耀武力……

鑒於他曾經所建立的功績,沒人會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對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國人心中的地位,卻始終高居不下。越國古往今來功績第一,勝過曆代帝王。

越國國主文景琇,要來見高政,也得先遞帖!

所謂“人隱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說的就是高政這等人。

隱相峰山門閉鎖,山徑無人。

薑望拾階而上,靜察山勢,靜受山風。

發絲偶爾飄起,長劍沉墜腰側。

他將要麵對那位主導了隕仙之盟的天下名相,而他的姿態是如此從容。

今日,是真人見真人。

漫長山道靜對時光,沉默見證一段又一段的場景。

昔日薄幸郎曾飛來,一見革蜚而驚返。

今日長相思再至矣,安穩不動如此山。

薑望步履輕緩,在蓄勢,也在撫意。

來到位於山頂的院落,推開那有著生鏽銅環的大門。

高大的抱節樹不知已經沉默了多久,微風一過,落葉在地上打旋。

抱節樹上栓著一條碗口粗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個披頭散發、身著儒服的人。此時背靠著樹身,低垂著頭,像是在打盹。

在黑暗的遠古時代,陣道初祖風後,為了給正麵戰場爭取時間,獨自麵對百萬妖族大軍,一人立起無邊樹海,身衍森羅世界。

最後此界被打破,風後也抱樹而死。

後人就把他死前抱著的那顆樹,命名為“抱節”。

古往今來,文人最愛此樹。

當然,已經好幾個大時代過去了。今日之“抱節”,是否還是昔日之“抱節”,已經不得而知。隻是一直這麼傳,就這樣傳下來了。

此樹樹乾高而直,枝不繁,但葉極茂。足以在八月的尾聲,遮出一片陰涼地。把秋老虎擋在門外,使得那很高但已開始朽壞的孤院門檻,恰似夏日與秋日的分野。

被鎖在樹上的人,就是革蜚。

並不是因為他醜得讓人印象深刻,這種角度根本也看不到臉。而是因為他的氣息,薑望在山海境裡就已經記住。

“革蜚?”薑望開口。

被鐵鏈鎖著的人,如若未聞。

山頂獨院,老樹新客。黃葉鋪地,秋風蕭蕭。

那個在山海境裡拚命掙紮,想要為革氏帶回一頭蜚的天驕,現在竟淪落成這般樣子。

“記得山海故人,黃河舊友否?”薑望又問。

“他聽不到的。他的意識被撕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陷進蒙昧之霧,一部分沉進了五府海底。”有個聲音在院中響起。

這聲音給人一種孤峰獨立,奇險而寂寞的感覺。當它響起的時候,整個院子都像在下沉。

蒙昧之霧是修行者自騰龍而至內府時,所麵對的最大關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麵對的問題。

它不斷產生,不斷消解,這個過程,亦是修行者不斷前行的過程。

不斷產生新的困惑,不斷有新的理解。

一旦神魂陷於蒙昧之霧就幾乎不再有回歸的可能,隻能等待神魂力量耗儘而死。

而五府海底,更是不能觸碰的險地。

修行者在內府境的時候,道脈騰龍棲息於天地孤島,是因為隻有天地孤島是海上唯一的安全地。一旦沉入海底,幾乎等同於迷途在宇宙儘頭。

一尊清醒強大的神魂,成功歸來的可能性也是億萬中無一二,何況革蜚的意識還被撕開兩個部分,分彆迷途呢?

革蜚和伍陵在隕仙林裡遭遇的危險,不是一般的危險。

“是越國隱相高真人嗎?”薑望就站在那朽壞的門檻前,並未踏進院中。

而那個孤峭的聲音道:“此地確實也沒有彆人了……薑真人有何見教?”

薑望腳步輕輕一抬,已經跨越這座院落,出現在後山,在那立於山崖的白石棋枰前。對著那注視棋枰、皺眉沉思的老人,輕輕拱了拱手:“晚輩想一想,還是應該當麵跟前輩回話,這樣才算有些禮貌。”

“說罷。”高政用拇指與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棋子:“你的來意。”

薑望道:“高真人之名,天下知聞。我今遊曆天下,一路至越,不可不來此名山……請與高真人論道。”

“論道?”高政略略抬眼:“不是論劍嗎?”

“是論道。”薑望麵不改色:“薑某生平不喜打打殺殺,愛文鬥不愛武鬥。”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高政緩慢地道:“現世第一天驕,要與我這孤山朽老,論什麼道?”

高政當年去暮鼓書院問道,偌大書院,沒有一個真人能夠擋住他,一直走到院長陳樸麵前,方才轉身離開。

今日這後生,要與他論道,這比尋他論劍更不可思議一些。

但薑望確實是認真的。

他橫劍於身前,在眸下一寸。右手拔劍,出鞘三寸三。以劍身的銘文,對著這位越國前相。朗聲道:“便與高真人論這三字。”

高政看著這柄天下名劍一字一字地念道:“燕,歸,巢。”

“明白了。”他把棋子往簍裡一丟:“拿我表態來了。”

薑望緩緩往回推,藏鋒於鞘中:“主要是想聽聽前輩的教誨,其次的事情,都是其次。”

高政道:“古來達者為師。你我年歲相差如此之大,卻同為真人,我哪有臉麵用這‘教誨’二字?”

薑望正要說話,他已豎起手掌:“薑真人的來意我已儘知,論道就不必了。白家這件事情,他們做的確實不對。當初白平甫身死,無人緬懷,白玉瑕遠走,無人挽留。哪有離枝鳥兒羽翼遮天,再強求回來築巢的道理?我會處理。”

“那就多謝前輩。”薑望禮道。

“我處理越國之事,糾正越國人的錯誤,倒也不必薑真人來謝。”高政頗有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思:“還有事嗎?”

薑望想了想,又道:“那革蜚……竟是怎樣一回事?救不回來了麼?”

“徹底瘋了。他的意識已被撕裂,連嬰兒都不如。除非這等孱弱的破碎意識,還能夠從五府海底浮起,能夠從蒙昧之霧中尋回……外力於他是無用的。”高政平靜地道:“畢竟是我的弟子,跟我學了很多年,也不舍得直接殺掉。隻好放在身邊,這樣看著他,免他傷人。”

薑望問道:“竟是什麼樣的東西,能把革蜚禍害成這樣?”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臨境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實力。蒙昧之霧於他隻是塵埃,五府海也早不以神魂停駐。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簡直是被打回了嬰童時期。

這等手段,可比殺了他更讓人驚懼。

高政淡聲道:“隕仙林是聖者命化之地、仙宮破滅之所、鬼物橫行之處,出現什麼東西都不奇怪。他們這次探索,具體的情況,我也是不知。革蜚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楚國的安國公親自去調查了,想必很快會有一個結果吧。”

薑望心想,安國公伍照昌,肯定是來過隱相峰的。

他拱了拱手:“吉人自有天相革蜚既然活著出來了,肯定有恢複的一天。”

高政又看回他的棋局,隨口道:“但願如此。”

“那晚輩就不打擾了。”

薑望行了道禮,正要離開。

但高政忽道:“你觀察這局棋觀察了很久,可有什麼指教?”

薑望以見聞稱名,而他的餘光,竟也被高政察覺。

不由得心中暗凜。

嘴上隻道了聲:“看不懂。”

高政似有意似無意地道:“看不懂,然後呢?”

“看不懂我就不看了。”薑望道:“人各有誌,人各有事。”

他就這樣這樣走過白石棋枰,也走過高政身前,踏著虛空,走下了懸崖。

天下一盤棋,各人有各人的下法。

……

……

山風鼓蕩崖間,吹過棋枰。薑望走後沒多久,他的痕跡就散了乾淨。

這隱相峰上,好像本來就是什麼都不留存。

唯有那白石棋枰如故,唯有那獨坐觀棋的人。

已經太多年了。

院中的抱節樹下,那低頭瞌睡的革蜚,有一下沒一下地呼吸著。一片葉子飄落下來,落在他的腦門上。

咚!

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一顆白子瞬間被黑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轉。

其間有渾噩的聲音響起來:“老頭子,伱到底把我關在哪裡?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快要悶死了!”

“正好靜下來,好好反省一下。”高政淡淡地說道。

“我要反省什麼?”黑白棋子裡的聲音道:“給你做徒弟,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天天之乎者也,還得練琴練字,半點也不逍遙,還不如在山海境裡的時候呢!”

高政道:“你殺了楚國三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脈公子,那是這一代安國公的嫡孫,你惹了這樣大的麻煩,還要老師給你擦屁股,難道不值得反省嗎?”

“欸?”黑白棋子裡的聲音道:“隕仙林的一切,不都是你教我的嗎?”

高政麵無表情:“我隻教了你隕仙林的知識,沒教你怎麼殺伍陵。”

黑白棋子裡的聲音道:“人類真是太虛偽了。老師,我隻不過做了你想讓我做,但又不方便說出來的事情。你不誇我也就罷了,還反反複複地教訓我!”

“若不是你自己露餡,至於走到現在這一步嗎?”高政問。

黑白棋子裡的聲音有些懊惱:“我也不知他是怎麼發現的,明明我各方麵都學得一樣了,那大小眼——”

這聲音陡然憤怒起來:“非要來看我!”

黑白兩色的棋子猛地跳起來,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高政慢慢地將這顆棋子壓下去,也慢慢地說道:“革蜚其實沒有你聰慧,不及你天資,但他比你讀書多,比你更了解這個世界。你的腦子還沒有開化,還很野蠻,跟不上伍陵的思想。被他發現破綻,再正常不過。”

棋子裡的聲音不服氣:“明明我就表現得很好。就連革蜚的父母家人,也全都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那是因為他們不敢懷疑,他們需要你。”高政淡聲道:“世上最高明的謊言,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

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話,但黑白棋子裡的聲音隻說:“我想洞真了……”

這個聲音瘋了一般開始叫囂:“我要馬上洞真,我忍不了。山海境裡我可以輕鬆捏死的小子,現在竟然稱作真人!我明明已經可以洞真你卻一再壓製。你要我跟你學,隻學怎麼忍耐,怎麼虛度時光,我受夠了!”

現在占據革蜚身軀的這個山海怪物,的確不是一個好學生。並非他不聰明,而是很多時候,他不願意把自己套進人類的殼裡。

但高政表現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課。”

棋子裡的聲音叫喊道:“忍耐沒有屁用,你實力不夠,你就會被殺死。到哪裡都是如此!”

“妖族之所以能夠建立遠古天庭,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現世洪流,是因為建立了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之外的生存規則。你要記住,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為山海異獸所學到的一切,那是你的底色,也可以成為你的天賦,但你要學會如何規束它們。現在你要成為人,成為諸天萬界,現世之中,最為尊貴的……人。”

高政慢條斯理地說到這裡,聲音卻更輕緩了:“如果你想放棄,那也簡單。”

黑白棋子裡的聲音立即不憤怒了:“我還是很願意跟您學習的,老師。我隻是……我太想進步了。”

“山太高了,也太險。”高政輕聲說:“你要慢慢往前走。”

黑白棋子裡的聲音道:“您說我還不夠成為一個人,不讓我洞真。但您明明可以衍道,山巔就在眼前,您為什麼也不走上去呢?”

高政用食指指腹輕輕在這枚棋子上抹過,語氣平靜:“你對這個世界太不了解了。不是你想,你就能。不是你能,你就可以。我一直跟你說,多讀書。”

當他的食指完全抹過這枚棋子,棋子已經恢複成全白,棋子裡的聲音也不再響起。

一時隻有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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