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1章 平旦之時(求月票)(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689 字 2個月前

從來英姿颯爽、大方明朗的華英宮主,現在這副冷臉的樣子真是少見。

薑望舉起雙手,先投降再說:“殿下指的是?”

華英宮主瞧著他:“你解釋一下‘切磋’這個詞語?”

薑望正色道:“切磋當然是互相研討勉勵,以求精進彼此學問。但殿下自開道武,已見宗師之姿,是何等驕傲之人,豈容我留手?”

華英宮主冷道:“同境相爭,是不該留手。但現在你洞真對神臨,還如此放開,難不成還想打死本宮?”

薑望心中隻有四個字——頗似乃父!

我連你一根頭發絲都沒傷到,怎麼就上升到想打死你的地步了?

嘴上忙道:“殿下這道武之路實在可怕,我不認真,還真難對付!下回一定注意。”

“放慢節奏,讓孤有一點戰鬥體驗,能夠從中有所得。”薑無憂歎了口氣:“一定要本宮與你把話說得這樣透徹?”

“我懂了。”薑望說道:“這回我真懂了。”

“不愧是青史第一真。”薑無憂隨手招來長劍一柄,口中道:“試試劍術!”

聲音才落,劍已如虹。

人持此劍,一貫長空——

撞進了劍氣所結的域。

就好似飛蟲撞上了蛛網,麋鹿踏進泥潭,自此脫身不得。

鋪天蓋地的劍氣,化生各種劍式,此起彼伏地向她殺來。

薑無憂橫開一劍,在此間左騰右挪,儘顯矯姿,掌中劍飛來縱去,演化大齊皇室劍術珍藏。腰如弓,劍似弦,踏地有洪聲。就連那條隨著她身姿起伏的高馬尾,也似鞭風雷!

看她戰鬥,是一種享受。

力與美在她身上有極致的體現。

無論什麼樣的劍式降臨,她都能恰到好處地將其分剝,精準剖開。

此間劍氣無窮,她的應對也是無窮。

非止如此。

在每一次擊破劍式之後,還都會在空中留下劍痕。

起初並不顯眼,但劍招愈過愈快,劍痕也就愈發清晰。

以每一次交鋒為狼毫,不知不覺間,似在半空繪下了一座棋盤。

橫緯豎經,瞬間引爆,一霎白芒!

那一道道半透明的劍痕,此時竟然有名劍之鋒,以她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極速鋪開,切割一切。鋪天蓋地的劍氣,當場被清剿一空!

真真好劍術!

但她所麵對的劍氣攻勢,並不會如此簡單。此方滅,彼方生。

在這天經地緯一劍剿敵,艱難斬出來的短暫空白裡,薑無憂分明看到——在此域之外,校場一側,薑望正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拿了一把花生在那裡剝。

而不斷生出不斷迫近的劍氣,又再一次鋪滿了她的視野。

“薑望!”薑無憂喊了一聲。

漫天劍氣頃刻散去,好像什麼都不存在。

唯有薑無憂額上細密的汗珠,還能證明剛才這一場交鋒的存在。

她隨意一甩頭,高馬尾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順手把劍丟回兵器架,大步走向薑望。

薑望笑著邀功:“你就說慢不慢吧!”

薑無憂也懶得計較了,擺擺手:“算了,神臨對洞真,差距確實太大,交手沒什麼意義。”

又問道:“你是怎麼弑真成功的?”

薑望順手把剝好的一把花生遞給她,語氣輕鬆地道:“三個條件,缺一不可。其一,在開戰之前,他已被雍主劇烈消耗,與真人搏殺的種種細節,都被我記住,提前做好針對的準備。其二,我能短暫抵住他的正麵攻擊,我的朋友和我聯手,能夠扛得住他的元神。其三,動手的時候在國境外,他調不動國勢,等他回國之後,國柄已經動搖,他反為國勢所噬。”

國主脫離國勢,就像兵家修士沒了軍隊,簡直是老虎斷掉爪牙,更彆說這些爪牙在斷掉之前,還反戈一擊。

但最令薑無憂驚訝的,還是薑望能夠短暫抵住莊高羨的正麵攻擊,可以說這是一切成立的基礎。

“那一戰的細節孤不太清楚。”薑無憂拿著那把花生,吃了幾顆壓壓驚:“你那時就能同莊高羨正麵對殺?”

“怎麼可能?”薑望隨手招來一把椅子,讓薑無憂坐到旁邊,嘴裡道:“不過能扛兩招罷了,但一起出手的那些朋友,都有傷害莊高羨的能力,他無法放任。所以我隻需要抵住關鍵即可。”

其實後來的林羨和白玉瑕都做不到攻破莊高羨的防禦,但這會也不必特意提出來。

“這太考驗配合。”薑無憂若有所思:“你剛才放出來壓製我的這方劍氣靈域……似乎快要修成小世界了?”

一般人可能並不懂靈域和小世界的區彆,她薑無憂怎麼可能不懂?

從洞真到衍道的那一步,就是神識大成之後,以元神出竅,煉合小世界,成就法身。而道身是修行者一直以來的本軀。

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

薑青羊這才洞真多久?滿打滿算也才一個多月,竟快要成就小世界了?!

對於華英宮主,薑望自不隱瞞,但是看了那接住方天鬼神戟的老嫗一眼。

薑無憂於是道:“嬤嬤,你先去休息。”

老嫗一聲不吭,人影已無。

薑望隨手一握,將那些花生殼都焚為虛無。火光從指縫間投出來,他攤開五指,平放到薑無憂身前。

那是一顆赤琥珀般的球體,其間火元流動,複雜華麗。有飛禽走獸,城池屋舍。流星劃過,花草搖曳。好一幅景象生機勃勃、萬物競發的景象。

“殿下眼力真好。”他語氣隨意地道:“剛才那個呢,叫閻浮劍獄。現在這個呢……叫真源火界。”

薑無憂一時沉默。

竟不是將要成就,而是已經成就了!

修行者的靈域,要在極致升華後,方能成就小世界。

一個生機勃勃、具備無限潛力的小世界,才能夠讓修行者以元神煉合,才能成就那身動法隨、威能填山煮海的法身。

小世界的來源隻有兩種,要麼是修行者自修靈域、極致升華而成,要麼就是去天外掠奪。

這兩個選擇,並無高下之分。

修行者自身的靈域升華,有機會臻於完美,但宇宙所孕,亦有得天獨厚。

宇宙如此廣袤,容納無限可能。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世界生成,每時每刻都有舊的世界破滅。也不可避免的……經常有小世界被強者掠奪。

就像武王姒驕與南鬥殿長生君的交情,就是從一方無主小世界開始。後來在齊夏戰爭裡,他才請得長生君出手。

這個“無主”,在很多時候都並不是指代彼方小世界沒有原生生靈,而是說沒有被真正的強者占據。

修行者與普通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除了內府外樓這兩境時常有交彙,修行的每一境,都是天差地彆。

站在山巔往下看,難免視眾生為螻蟻。

太多人都是如此。已然超凡,已然脫俗,便自覺不再是凡俗,甚至不再是“人”。

很有一部分修行者,是根本不把普通人當人看的,遑論天外世界的智慧生靈。

這問題在上古時代推翻妖族天庭之後,就已經很嚴重。

上古人皇有熊氏曾言:“今超凡者淩凡者,何似於妖族淩人族?野獸尚且不殺子,你我出於凡而虐凡,豈如豬狗?”

上古先賢韓圭定法,最早就是為了保護凡人。

如今諸國治律,三刑宮執法,在很大程度上,亦是秉持法家之精神。

但也僅限於現世。

天外世界,確實沒幾個人會在意。

就如同敖馗強占森海源界,動輒滅族,滅也就滅了。

為什麼都說伐莊後的薑望很快可真?為什麼那良一看到薑望的真源火界,就馬上同意四打一,而不再認為是侮辱?

因為誰都看得到,薑望的靈域在彼時就已經升華到了某個界限前,正在無限靠近小世界的層次。

隻要小世界完全成就,他隨時能夠洞此“真”,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以靈煉神,成就元神。

但這樣的“真”,實在很小。

他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才算是“真”。根本算不得現世真人,不可能諸界恒一。

一旦散去小世界,就如同天外世界的修行者一般,入現世即掉境。

當然薑望身成三界,哪怕走這一步,也肯定比一般的小世界真人要強。

可於他這樣的絕世天驕而言,這樣的選擇隻能說是短視之極。

景國那時候給他的條件,是許他莊國正朔天子,以國勢推他成現世真人,那也是大道。

但國勢於他,更是牽累。這樣的真人當然很強,這樣成就真君更是恐怖。但他幾乎就無超脫之望,畢竟他實在沒有什麼治國的才能,如何能跟那些雄才偉略的霸國天子相爭?

真要爭於天下,單就一個齊天子,就足夠把他吊起來反複鞭策。

在薑望自己本心看來,那是景國給他的枷鎖。

若為莊國天子,不可能不受製於道宗。洞真的確一蹴而就,且借助國勢,立刻就擁有恐怖戰力。但衍道就難上加難了……

塗扈問他為什麼不以三界成真,是揣著答案問問題。

而薑望在邊荒礪魔求真,真正以道途把握此世,洞天徹底,成就當世真人。反過來讓本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成就小世界的真源火界,當場極致升華。

對於洞真這一境,可以說他是一個帶著小世界“出生”的真人。

原本靈域要極致升華成就小世界,哪怕是洞真修士,也要籌謀許久,溫養許久。像他這種機緣巧合,在神臨境界就將靈域推至臨界點的,世所罕見。

所以邊荒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真魔,實在死得不冤。

“此界已成,彼界將成……”薑無憂讚歎地看著薑望:“你竟要修成兩個小世界了!”

薑望搖了搖頭:“倒也不是。”

“這座閻浮劍獄,你不打算修成小世界嗎?”薑無憂自問自答:“也是,煉成法身,隻需一界,多了也是浪費。”

小世界並非越多越好,若真如此,此時諸天萬界豈有小界?隻怕誕生一個,就要被掠奪一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薑望說著,將真源火界一收,而後托起手掌,掌心是特意顯現了痕跡的、微縮的見聞仙域:“不是兩個小世界,是三個。”

饒是薑無憂這樣的天潢貴胄,也再一次無言。

都說從神臨到洞真,是從“人之神”往“世之神”的邁進。

這個“世”,當然是現世的世,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小世界的世。

“元”是萬物之初。

修行者元神海之“元神”,亦是修行者所掌握的小世界裡……開天辟地第一尊神!

當然,現在就說衍道,實在太遙遠。

但毫無疑問,薑望在小世界的修行上,已經提前太多。

最後薑無憂道:“博望侯說你其實是一個很會炫耀的人,果然如此。孤以前竟不覺得。”

“他怎麼憑空汙人清白?”薑望很是不滿:“我成就青史第一真,誰見我到處去說?”

“對。”薑無憂道:“你隻是提了顆真魔頭顱,去見牧國天子罷了。”

薑望嘿然一笑,就這樣與薑無憂閒坐在校場旁,邊剝花生邊聊天。

一陣之後,稍稍嚴肅了些:“我今天來找殿下,不止是敘舊而已,是有話要同殿下講。”

薑無憂大概已經猜到是什麼事,拍了拍手,起身道:“看來薑真人並不拿本宮當朋友。”

“朋友是朋友,承諾是承諾。”薑望的表情很認真:“離齊之時,我有很大的歉疚。是歉疚於殿下。我曾經承諾過殿下,天涯台之事,一定回報,但為了殺莊高羨,卻必須要離齊。那時我不敢對殿下說什麼,是因為我未見得能活。而我現在是想告訴殿下,我的承諾依然有效。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事情,你通知我,我就到。”

“你不欠我什麼承諾,我已經對你提過要求了。”薑無憂瞧著他:“除非你不打算原諒祁帥。”

薑望道:“殿下知道我去見祁帥了嗎?在我來華英宮之前。”

華英宮主並不掩飾:“自然。”

“你不擔心我做些什麼?”

“你不會的。”

“為什麼?”

“你如果想殺她,你不會先去見天子,你會先來見孤,因為那次你已經答應了我。”薑無憂道:“你也許不會害怕殺她的風險。但你一定不會不顧及你予本宮的承諾,也不會不顧及我父皇的心情。”

薑望說道:“我不能欺騙你,我無法原諒她。但我也不會拿她怎麼樣。所以我還是欠你一個承諾。”

華英宮主絕不是一個扭捏的人,所以她不再拒絕,隻說道:“到底是孤讓你答應的這件事情太難呢,還是你太想回報孤?”

“或許都有吧!”薑望溫聲笑道:“殿下投資了這麼多次,總該有一次能得到回報。”

薑無憂笑了:“若叫秀章聽到,她一定在心裡罵你。”

畢竟是好友的前未婚妻,薑望沒法拿柳秀章開玩笑,隻笑了笑,便轉道:“方才交手,殿下的道武之路,實在令我大開眼界。”

薑無憂負手立在夜幕下:“薑真人願意把那稱之為交手,很是顧全了孤的顏麵。”

薑望看著眼前的校場,仿佛看到身邊這位天潢貴胄,無數個苦熬的夜晚。那是道武未能開拓,修行遲遲不進,哥哥弟弟們一個強似一個,有心爭龍,卻好像越來越遠……是那樣的一段時光。

那種寂寞和堅忍,讓人敬佩。

所以人們才會說,“薑氏有女名無憂,世間男兒恐羞見”!

元鳳二十四年出生的華英宮主,今年三十有五。對於超凡修士來說,當然還非常年輕。但她成就神臨之時,已經過了能夠被稱為絕世天驕的年齡線。

非她不能,是她篤定道武,中間停滯了多少歲月。

“道武未能成就的那些日子,殿下是什麼心情呢?”薑望問道。

薑無憂抬頭看著夜空:“跟眼前的夜幕一樣,都很暗。跟眼前的夜幕也不一樣,夜色再深,你知道平旦之時就會亮堂起來,你不會害怕。而人生的曙光,不知何時——我知道我想要的未來總有一天會來,但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一天,還要等多久。”

“說起來爭龍對殿下很重要嗎?”薑望也抬眼看著夜空:“殿下熬了那麼多年,付出很多辛苦,才終於自開道武,以後的路是一片坦途。國勢對殿下而言,未見得是助力。”

薑無憂沉默了片刻,道:“爭龍對孤很重要。”

薑望並不追問具體原因,他不是那種一定要人把心事攤出來晾曬的人。隻是點了點頭:“那麼,我知道了。”

但薑無憂道:“從來沒有人敢告訴你吧?青石宮裡的那一位,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

轟轟轟!

忽有雷電,撕破夜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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