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0章我未獨行
匡命橫槊攔路,殺意自然絕空。
莊高羨快意一笑,大步而去。將他們三人都甩在身後,也離開了他的莊國。
苦覺焦黃的老臉皺起來,對匡命並不客氣:“來者何人!敢來挑釁佛爺?”
“我們之前見過。”匡命淡淡地道:“你沒有必要裝不認識。”
“呸!誰認識你了!”苦覺揮拳便上:“你這剪徑蟊賊,膽敢劫道,吃我三寶拳!”
拳在槊尖,而後順杆而上。
金鐵長鳴,一時竟如梵歌。
動念之間,雙方已交手數合。
匡命揮槊抵開,身後殺意衝天而起,化作一條貫日之天蛇,森冷地俯瞰下來:“那麼再次與你介紹我自己——我乃大景帝國蕩邪軍統帥匡命,你意已決嗎?”
與一個陌生真人戰鬥,和與景八甲統帥戰鬥,意義完全不相同。
“你小子!打兩下就急眼。”苦覺有心裝聽不見,但也知確實沒有說服力,遂嗤之以鼻:“你以為憑你攔得住佛爺?”
匡命呼出一口氣,一氣貫如白虹:“那便試試吧。”
一看他這麼不禁說,幾句話就擺出拚命的架勢,苦覺頓時也惱了。
“什麼蕩邪蕩邪,佛爺今天就不信這個邪——”
苦覺怒聲嗬斥:“照懷,與他拚了!”
自己腳步一挪,已然與之錯身,向著莊高羨的方向一往無前:“我先去幫你盯著莊高羨,你解決了這廝就過來!”
照懷:……
匡命:……
“我今日並非代表我自己,我與莊高羨亦無私誼。我是代表景國,代表玉京山,對本次太虛會盟予以維護。”匡命沒有追上去,他知道他的聲音苦覺能聽到。
“雖然我不想如此驕橫。但我現在必須要告訴你們——在我奉令而來的這一刻,爾等若是還敢影響莊國天子參與會盟,無視道國利益。我將視此為你們對道屬國的挑戰。景國將視此為懸空寺、須彌山對景國的挑戰!”
一字一字如軍士列陣。
頓起鐵馬金戈!
匡命這番話的真實性無須懷疑,他必然是得到了道門更高層的授權,方能如此表態。
照懷歎了一口氣,披著他的錦襴袈裟,拿著他的翡翠念珠,轉身離開了。
一位身負重責的當世真人,在莊國境外守了莊高羨數月之久。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至於同道門開戰……非他能做主。也在須彌山能力範圍外。
苦覺疾飛的身影,也頓止在空中。
懸空寺能不能挑戰景國?
這問題根本都算不上問題。
更何況……他從來都代表不了懸空寺,隻能代表他自己。最多還加上一個淨禮。
他沒有回頭,隻是在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忽而問道:“我跟著走走都不行嗎?”
這一刻他不像是撒潑放賴,而更像請求。
但匡命隻是並指一抖,指間一張黃符見風即燃,頃刻焚儘。
苦覺的身形也定止在空中!
匡命麵無表情地說道:“此乃紫虛定神符,是掌教專門分神而繪,就是為了拿你——我本以為用不到的。”
苦覺的固執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並不關心苦覺與莊高羨之間的恩怨情仇,他是一名軍人,執行玉京山掌教的命令而已。
他折身一步,便走到苦覺身邊,將其拿住。嘴裡淡然說道:“你今日竟敢對我出手,無視玉京山和懸空寺之間的默契,挑釁景國的威嚴。念在未有造成嚴重後果,不予刑責。我將親自送你回懸空寺,請貴宗嚴加管教,禁足你三月。你可服氣?”
苦覺根本張不開口說不了話。
我服你奶奶個大雞腿!
他怒目圓睜!
匡命沒有看他的表情,當然也不能體會他的咒罵。便這樣一隻手提著他,帶著他自往懸空寺而去。
……
……
天鼓動太虛,地鼓響龍宮。
萬裡滾驚雷,天地一何斯!
太虛山門裡,太虛幻境正在進行最後的補完,諸方強者凝神以待,守山護道。而天下受召,各大勢力代表紛紛趕來,參與此次會盟。
他們可以代表人族的“現在”,他們的確掌握現世最高的權柄。
而長河龍宮之中,正坐著人族的“未來”。
這些人族天驕是否能夠走到未來去,還需要時光來驗證。但毋庸置疑的是……今日龍宮宴若是發生什麼變故,將在場的年輕天驕一鍋端了,人族的未來,要丟失至少二十年。
正因為他們如此重要,所以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已經被激發。此時此刻的長河龍宮,萬裡無波瀾,不允許任何意外發生,可以說是現世最安全的地方。
龍君虛影高踞寶座,殿內天驕各懷心情。
這偉大的宴會延續了很多年,幾乎每一次都有人刻名於曆史。今朝又會出現哪些璀璨的瞬間?
龍宮侍者端上來一份份美味佳肴,有的能補益修為,有的可以調養精神,重玄勝大口大口,吃得不亦樂乎。
與其分在大殿兩側,薑望抬眼便能瞧見他的吃相。
直到某個時刻,重玄勝抬起頭來,接住了薑望的視線,咧著嘴對他指了指麵前的餐盤,好像在說這份很好吃。
旁邊的黃舍利似乎還在生悶氣,倒是不怎麼吵鬨。又或者已經正式進入狀態,在為之後的環節做準備。想來,已經開花的逆旅,一定能夠帶給所有人驚喜。
薑望一手拿著玉箸,筷尖懸在餐盤上,一時並無動作。
另一隻手虛握其拳,掌心月鑰一閃而隱。
果然……太虛幻境已經不能進入了。
葉青雨看過來:“龍宮佳肴很美味啊。你怎麼不吃?”
“我不愛吃。”薑望說著,壓低了聲音:“我等會把這一桌都打包,你帶給安安。”
葉青雨忍不住笑了,也小聲地回道:“但凡雲國沒有的,我都留了沒動呢。放心吃吧,現在這些都是她能吃到的。”
他們像是在肅靜課堂上說小話的學生。
的確也傳了很多年的“小紙條”。
薑望用筷子挑了一點霜心髓,放進嘴裡慢慢琢磨。
先涼而後明,微甘有餘香。
果然世間美味。
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問題,也同樣有那麼多的美好。
他把筷子放下了。玉箸輕敲餐盤,有細微而寂寞的響。
葉青雨投來疑問的眼神。
薑望溫聲笑道:“還是打包吧。我臨時想起來,有件事要去處理。”
葉青雨呆了一下,清溪般的眼眸,照著那微抿的唇。最後隻是將手裡的玉箸輕輕放下:“那我等你。”
長河龍君敖舒意的聲音,恰於此時在高處響起:“今日天驕相會,朕不勝歡欣。憶昔人皇當年,篳路藍縷,真是時光有幸!”
“薑望。”祂的目光垂下來:“四年前黃河之會,你天下奪魁,正好朕在台下見證。今日在龍宮複見,朕好似見著了後輩晚生,甚為親近……不知是否願意在這宴前,為大家舞劍一曲,以饗此興?”
薑望在席上禮道:“長河萬裡水波平,皆有賴於龍君陛下,薑望當然是陛下的後輩晚生。隻是……薑某所學乃殺人劍,舞起來確實不怎麼好看,恐怕隻能敗興,不能助興。”
堂堂長河龍君,也沒有非要與哪個年輕人為難的意思,見薑望不同意,也便擺擺手:“那便——”
但薑望又接道:“不過為今日之盛宴,薑望的確準備了一份禮物……待我取來,敬贈龍君!”
禦前的福允欽笑了笑:“還有什麼禮物,是你有,而龍宮沒有的麼?”
薑望並不像那種會急於證明自己的年輕人,隻平靜應道:“送到便知。”
敖舒意一抬手,示意福允欽先彆說話,饒有興致地看著薑望:“此禮不曾隨身?”
薑望道:“來得匆忙,未曾準備妥當。”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還在路上。應該快到了。”
龍君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快回。宴上若無你,失色良多!”
“我會儘快的。”薑望溫聲笑道:“因為我也等了很久。”
遂按劍起身。
“等會兒!”許象乾忽然從竊竊私語中回過神來,叫喚道:“什麼禮物啊,我陪你去取。”
他主要是滿心好奇,想要找一個單獨相處的時候,問一下薑望跟今天出現的這些女人的關係。
想他神秀才子,英俊瀟灑,文武雙全,詩才絕世,都隻得一個照師姐,還得隨時接受考核。薑某人這個進青樓也隻懂打坐的悶葫蘆傻愣子……憑什麼?
究竟是哪裡不對!
薑望淡然一笑:“你還是陪照師姐吧,我去去就回。”
許象乾還待說話,卻被照無顏輕輕拽了一下袖子,曼聲道:“如果……我也想你陪我呢?”
話音未落儘,許象乾已經坐了下去。
照師姐可從來沒有對他這樣過啊,此刻他的骨頭都酥了:“嘶,我怎麼突然腿腳有點不舒服?師姐你是懂醫術的,快幫我看看……”
已是全然不記得還有薑望這個人了!
薑望笑著搖了搖頭,在或明或暗的許多目光裡,青衫一襲,獨自走出了龍宮。
把所有的喧囂、璀璨、風光,都留在身後。
隻給一個獨行的背影,任人遙望。
……
……
“天穹高來,九萬九喲~”
“白雲扯下~走綿羊喲~”
“哥哥你的駿馬,往哪裡放~”
“怎麼跑到了~跑到了~跑到妹兒家的心尖上~”
牧歌悠悠,飄蕩在遠方。
一隻純白的犛牛,拉著一輛無遮無掩的車。
車上坐著一個長袍裹身的人,戴著巨大的鬥篷,當然也無法被看清真容。他手上拿著一卷經書,乃蒼圖神文所著,名為《神恩經》。
他當然便是半道被打回來的蒼瞑。
作為現世神使,他長期以來代表蒼圖神的意誌,行走於人間,被牧民們頂禮膜拜。
每受一份信仰,就得一分雜念。
他傾聽祝禱,而無視怨恨。
在過去幾十年的修行裡,他從來都是閉著眼睛。
不如此,無法直視人心之惡。
但這一次,他睜開了眼睛……也未能直視李一的劍。
他這一次證就洞真,南下參與龍宮宴,為的可不是以初入洞真的實力,去做李一的墊腳石。他是帶著振奮牧國聲勢的任務,是去彰顯萬教合流的偉大成果。他是帶著幾十年未睜開的眼睛,去釋放他與生俱來的恐怖!
但還是戰敗了。
一人,一劍,一橫。
純粹到能夠斬斷一切。
也斬斷了他赴宴的雄心。
南下,南下。
南下是草原人多少年的美夢,但在曆史的長河裡,每每都有這一橫。如天塹,似銀河……牧馬過不得。
南下,南下。
南下的宏圖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從來都隻實現在歌謠中。
此刻他坐在牛車上,吹拂著曠野的風,以指腹摩挲經文,靜靜讀他的經。天地孤曠,時光漫長。
而在那蒼茫無邊的碧色裡,漸漸走來了一個人。
戴著一張厚重的青銅鬼麵,壓低了他的鬥篷。
不露真顏者,就這樣相逢了另一個遮掩真容的人。
蒼瞑認得這個人。
在厄耳德彌裡屢屢創造記錄,又贏得了雲雲公主芳心,更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的趙汝成。
他如何感知不到?
很多人都覺得趙汝成才是觀河台上最漂亮的那一個,夜闌兒稱名“豔魁”,是因為豔魁隻在女子間評選。
夜闌兒固然是完美無瑕,但趙汝成的容顏,超脫了性彆的意義,幾同於美神的外征。
在吹過曠野的風聲裡,是蒼瞑先開的口。
“這一次的龍宮宴隻有我參與。”他這樣說。
“我知道。”戴著青銅鬼麵的人說。
蒼瞑又道:“我也不參與了。我被李一擊敗,無顏再往。”
戴著青銅鬼麵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略有些驚訝,但還是道:“知道了。”
蒼瞑停下了指腹對神文的摩挲:“所以你要去哪裡?”
“去我應該去的地方。”戴著青銅鬼麵的人說。
“你如何定義……什麼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我們都隻能定義自己。”
蒼瞑感受到那種自我,因而問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跟雲殿下說了麼?”
“應該是說了。”
“應該?”
“說了。”
“雲殿下同意了?”
“我隻能確定我已告知。”
蒼瞑輕歎一口氣:“你說,我在這裡遇到你,是不是神的意誌?”
“此地王權最高。”
“那我換個詞。”蒼瞑從善如流:“你覺得算天意如此嗎?”
“彆給尋常的事情寄托那麼多無聊的意義。”戴著青銅鬼麵的人留著寸發,話語也同樣簡單直接:“大家同樣抄近路,偶然碰上了而已。”
“你覺得……我應該攔你嗎?”蒼瞑忽然問。
“你被李一擊敗,受傷了嗎?”戴著青銅鬼麵的人反問。
蒼瞑誠實地道:“傷得挺重。”
戴著青銅鬼麵的人說道——
“那就最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