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5章 無人不死(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244 字 2個月前

第1955章無人不死

壞消息是行動的時間已經不多,行動的風險再次拔高。

好消息是……還有機會。

“景國立國四千年,所有的路都有人走過,所有的位置都有人在,往上走的空間已經非常狹窄。現如今有些前途可言的年輕人,都在天京城發展。如有選擇,誰願意留在泰平城?

“這地方說是名府雄城,但榮耀早已蒙灰,又非邊境重鎮。說耽於逸樂、軍備鬆弛,都是說得好聽了。我早一天過來,城主家裡走了好幾趟,連個動靜都聽不到。

“遊缺當初離開天京城,就是已經失去了競爭的機會,被趕回了老家。

“現今他獨自住在東北角的小院裡。喏,就是這一塊。”

秦廣王用手指虛劃著:“這地方遊家的仆人也是不怎麼來的。沒把他丟進柴房或者趕出家門等死,隻是為了遊氏子弟起碼的體麵。遊家現在隻當沒這個人。”

遊缺在道曆三八九八年的伐衛之戰裡道心崩潰,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這是相當漫長的時間。

能用的不能用的辦法,遊家肯定都試過,但都無濟於事。

他放棄了自己,最後遊家也放棄了他。

仵官王僵硬但有條理地道:“那這個任務就很簡單了,給泰山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讓他在不製造動靜的情況下,捏死遊缺,提顱來見。你們先走,我在這裡跟他交接。”

說起來現任泰山王的確是身材高大,血氣充盈,體魄很不錯……但仵官王這廝也覬覦得太明顯了。

秦廣王有些危險地看著他:“你覺得我招人是為了給你進貨嗎?”

仵官王往後縮了縮:“我隻是給組織出謀劃策……伱可以不同意嘛。”

能在地獄無門裡存活下來的,不可能真有蠢貨。仵官王覬覦泰山王的屍體,泰山王也不蠢,不會去做必死的事情。他之所以總惹麻煩,隻是有些時候會失控。

卞城王並不理會他們之間的暗湧,保持著冷酷的姿態:“如果殺遊缺真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客戶隨隨便便就可以動手解決,為什麼要花大價錢找我們?”

他看著秦廣王:“如你所說,地獄無門不必深究客戶的意圖。但是在行動之前,我必須知道我將要麵對的危險是什麼。”

就算有二十多年的時光,驗證遊缺已經是個廢物。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來論述遊缺的無害。

但僅僅有人高價懸賞刺殺遊缺這一件事,就足以說明遊缺的危險。

要麼遊缺不簡單,要麼遊缺牽扯到的東西不簡單。

一個斷絕了未來的人,也被剔除家族繼承序列,不存在權利鬥爭。離群索居多年,更沒有利益競爭……那麼為什麼,還有人要下血本,買凶殺他?

請地獄無門出手,價錢可不便宜。

他倒寧可遊缺已經重塑道心,重回神臨,又或仍然得到家族重視,被保護得很好。那樣危險尚在已知的範疇內,拚或不拚,都可以好生掂量。

現在都不知道迷霧裡的危險是什麼,不知是刀山還是火海,貿然拿命去探……有幾條命可以這麼犯蠢?

“你說的對。”秦廣王思考著道:“但時間已經很緊張,又是在景國,我們行動很受限,恐怕很難查得太清楚。”

“要不然叫泰山王先去探探深淺?”仵官王冷不丁地來集思廣益。

秦廣王忍無可忍,一巴掌把他拍到了地上。

他像是一個摔碎了的泥偶,連聲慘叫也沒有,骨頭和筋肉各自分離,癱軟在他的黑袍下,像是一灘爛泥。

過不多時,又有靈性降臨。骨頭重新拚湊,血肉繼續攀附,黑袍又被撐起來,仵官王搖搖晃晃地坐定了,嘟囔道:“我不說話就是了。”

卞城王當然沒有錯過兩位閻羅的力量表現,但目不斜視,聲音冷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樓君蘭應該是應天府人士。她為什麼會來泰平城?”

秦廣王顯然早已調查過說起來頭頭是道:“她現今在景國軍機樓任事,職務是‘兵曹參軍’,有兵巡之權。景國軍機樓每年都會選在不同的時間,巡查各府兵治,以免兵事廢馳。樓君蘭剛好負責奉天府,現正巡查至泰平城。”

卞城王沒什麼波瀾地道:“也就是說,她在這個時間點來到泰平城,隻是巧合?”

“目前隻能這麼說。”秦廣王道:“我們不可能查到更詳細的情報了。”

“我不相信巧合。”卞城王冷酷地道。

仵官王耷拉著腦袋也不知是想點頭還是想搖頭。

秦廣王若有所思:“你還有什麼感受?”

卞城王直言不諱:“遊缺給我的感覺很危險。”

前途儘毀,離群索居,被家族放棄。太容易讓他聯想到一個朋友了。

“可你還沒有見過他。”

“所以我說是感覺。”

“我相信你的直覺。”秦廣王點了點頭:“但任務已經接下來了,我們就必須要拿下。地獄無門做到今天,口碑很重要。”

“打擾一下。”卞城王不很客氣地道:“口碑?”

秦廣王坐姿隨意,眼神玩味,語氣卻很認真:“隻要價錢合適,天下無人不死。”

……

……

遊家老宅也算是慣見風雨。

當年遊玉珩在時,彆說奉天府諸城了,天京城都常有達官貴人特意過來拜謁。遊家的祠堂,積了多少真情實感的香灰。

及至遊欽緒劍橫中域,那也是深山之中,常有遠親。

等到遊缺黃河奪魁,也多得是叔伯長輩,關照故舊。

說起來遊缺能夠參與必勝的伐衛戰爭,在殷孝恒麾下獨當一麵、獨領一軍,那也是叔伯們照顧的結果。

不然大景泱泱四千年,多少世家豪門,大好的機會,豈有輕易與你?

可惜遊缺未能把握得住,反是一蹶不振。

今日之遊家,在天京城的大宅都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疏,更彆說位於泰平城的老宅了。十天半個月也未見得有誰來拜訪一下,祠堂裡的香火,也都是遊家人自己續著。

這天來了稀客。

來者是風頭正盛的國之天驕樓君蘭。

當初黃河之會上,也是和陳算競爭過外樓場名額的,後來惜敗於天機之下……當然,那一屆黃河之會,景國連棄內府、外樓賽事,他們也是白爭了一場。

樓君蘭出身於號稱“應天第一家”的樓氏。

這一宗如今最有名的強者,乃是現在的中域第一真人——樓約。

以中域之廣,強者之眾,能夠稱名第一,在個人武力上壓服諸如鏡世台首、八甲統帥等強大存在,其實力之恐怖,可見一斑。

樓君蘭本人也是神臨成就,金身不壞,在妖界戰場經受過考驗,未來大可期許。

位於泰平城的遊家老宅裡,一時還真找不出有資格接待她的人。

隻能守祠的家老儘出列隊候於門外。

今年二十有七的樓君蘭,五官生得精巧,一副可人模樣,隻是眉宇間很見清傲。今日還穿戴了軟甲,就更冷肅叫人難以親近。

“不必拘禮。”她才下了車架,就一擺手,止住寒暄:“本官巡奉天府兵事,為公至此。思及遊氏先祖壯懷在心,來此上一炷香罷了。”

現場資格最深的家老,是當年遊欽緒的幼弟遊欽維。

相較於其兄曾經名震中域的勇力,他是垂垂老朽方證神臨,常言道途艱難、洞真無望,不過守祠續譜,勉強維係家聲。

聽得樓君蘭此言,遊欽維點了點頭:“多謝樓姑娘掛懷,請這邊來。”

樓君蘭在抬步跟上之前,又淡看了其他人一眼:“遊老先生一人帶路即可,其他人不必跟著。”

遊欽維亦擺了擺手,於是眾皆散去。

待得看不見遊欽維與樓君蘭的身影了,遊家嫡脈這一代年紀最小的遊世讓,便忍不住牢騷了:“傲什麼傲啊,誰求著她上門?”

“你就偷著樂吧,沒給你一巴掌。你眼珠子都快掛她身上去了,還想要好臉?”旁邊有個家老道:“在參與星月原戰爭之前,她比現在還要傲。”

遊世讓於是便冷笑了起來。

星月原之戰,齊天驕勝景天驕。於參戰的每一個景國天驕來說,都是人生汙點。

畢竟景國人從來都習慣了勝利。

遊氏祠堂中,樓君蘭在曆代遊氏強者的牌位前,認認真真地上了一炷香,似是漫不經心地道:“如何未見遊驚龍?”

站在一旁的遊欽維,眨了眨眼睛,似是想了一陣,才想起來樓君蘭問的是誰。

昔年觀河台上,遊缺一掌翻天,使得長河龍君驚曰“絕世”。

故得美名“遊驚龍”。

已經數十年不複聞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寶晦珠隱終不明。”遊欽維歎道:“昔年遊驚龍,泯然眾人矣!我都不太關心了,樓姑娘卻還記得嗎?”

樓君蘭道:“自遊驚龍後,內府魁名再未歸於大景。或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免自慚。”

遊欽維輕輕梳了一下白須,意有所指地道:“往前的不說,萬俟驚鵠若還活著,也不見得就不如那薑望。”

萬俟驚鵠便是道曆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景國原定的內府場參賽天驕,由玉京山所指定。卻也早先就擊敗過大羅山出身的天驕徐三,正天府裴氏、裴星河的侄子裴鴻九,具備無可爭議的實力。最後卻失陷於妖界,死於非命。

從而引發了一場景國內部徹查自糾的行動,也導致景國接連放棄內府場、外樓場,緊急召回太虞真人李一,讓包括本國淳於歸、趙玄陽在內的所有神臨天驕,全都沒能展現光彩,黯然失色。

樓君蘭並不延伸,隻把事情討論的維度,局限在內府魁名上:“單就那一場內府魁名,萬俟驚鵠的確有挑戰薑望的實力,但要勝之,希望恐怕不大。那秦至臻根基何等深厚,紙麵實力高出一截,卻也輸了爭殺。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道曆三九一九年的內府場競爭之激烈,古今罕見,而彼時的所有內府境天驕,現在都已經被薑望甩得很遠了……那時候很多人都能與他爭個勝負一線,現在竟不知誰能為他對手?”

“所謂時也運也。”遊欽維道:“黃河魁名加身,如長虹貫日,自然天下無匹。當年觀河台上贏的若是秦至臻,現在也說不得像那秦長生一樣,能在神臨境稱一句‘秦無敵’。”

遊欽維本人的修為雖然不怎麼樣,樓君蘭作為後來者,也自信已居其上。但其兄畢竟是曾經的中域第一真人,他的眼界是不容小覷的。

“遊老先生此言,令我深思。”樓君蘭琢磨著道:“黃河魁名是煌煌大勢,人道之運。有乘勢而起,也有為勢所壓。受不住勢的,便如左光烈星隕清河郡,遊驚龍碎心野王城?”

“野王”即是遊缺當年所屠之城,亦是衛國曾經的重鎮。遊缺就是在這裡道心崩潰,從此淪為廢人。

見樓君蘭話語之間總是不離遊缺,遊欽維知道這一麵不可避免。終於道:“遊缺自當年之事後,愈發孤僻怪誕,獨居一院,素來不與人交流……恐有失儀。”

樓君蘭正容道:“我當登門拜訪。”

遊欽維遂不再攔。

說真的,遊家也沒人能攔得住樓君蘭了。肯在這裡婉轉一番再打招呼,已算得上樓君蘭給麵子。

一路引至這幽深如海的大宅裡的孤院,碎石路上都能見得荒草,不知多久無人拜訪了。遊缺什麼時候死在這裡,大約也沒人知道。

遊欽維卻也不掩飾什麼,行至小院門前,才拿起門環,輕輕扣了扣門:“遊缺,有客人來看你!你收拾一下。”

過了一陣,才有一個慢吞吞的聲音響起:“彆看了,我不在。”

樓君蘭上前一步,很有名門之後的風度:“晚輩應天府樓君蘭,冒昧拜訪,還請先生賜見。”

那聲音不耐煩地道:“不見不見,說了不見!”

遊欽維扭過頭來,麵作難色:“你看,這……”

樓君蘭禮貌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

她一掌拍開了門,走入裡間,才淡淡地道:“冒昧了。”

小院之中的風景,與想象中大不相同。

此刻正是下午,夕陽垂照。一個穿著粗布麻衣,僅以木簪束住長發的男子,拿著鋤頭正在鋤地。這時頓住鋤把,淡然回望,眼睛裡沁著一種平靜的孤獨。

他的五官還是中年人模樣,但白發已經很多。年輕時候大概是英俊的,但如他的白發絲一樣,已經枯萎了。

在他身後是蔥蔥綠綠,各種各樣的蔬菜。

這處寂寞的院落,被他打理成了菜園。

地裡壟間,有雞群覓食、踱步。

那邊屋簷下臥著犬,見得生人來,已經立起,並豎起了尾巴。

午後暖光,照似尋常農家。

數十年離群索居。

似也不那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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