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5章渴飲陰溝之水
“很好,一代新人換舊人。”薑望點點頭,似褒似貶:“貴組織活水不竭,未來可期。”
“世上但有不公,但有不平,但有高低貴賤,但有人身坐寒窯,脊受千鈞,被榨乾了血肉、榨出骨油……則人們追求‘平等’的信念永存。”第四個走進帳篷裡來的人,是一個體態豐腴的女子,麵具上繪有一隻憨態可掬的小豬,豬蹄裡還拿著一朵花,非常地妖嬈可愛,她的聲音也明顯扭曲過:“衛亥向你問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確’。隻要不傷害他人,不強迫他人接受,姑且都可以稱之為‘正確’。”薑望慢慢地說道:“我也向你問好。”
他愈發清晰的棱角,在篝火前有自我的鋒芒,也將麵部的陰影,切進了長夜裡。
衛亥站定了腳步,與另外三位平等國護道人的氣機隱隱相連:“但若不流血,如何打破樊籠?若無傷害,那些既得利益者怎會吃痛?若無痛楚,那些愚昧固執的人怎麼覺醒。舊世界的鐵幕不被撕碎,就永遠看不到新世界的光輝。”
薑望問:“你如何判斷什麼是愚昧固執,伱如何考量誰應該被傷害,你怎麼知道舊世界的鐵幕被撕碎後,就一定能夠迎來新世界。你又如何保證,你的判斷、你的考量,一定是正確的?”
“曆史終將會證明。”衛亥說。
薑望道:“那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便已經是被曆史證明過的。”
“是啊,曆史一直延續到現在。”坐在薑望對麵的、戴著狗皮帽的褚戌,伸手拿過火鉗,撥弄著火塘裡的柴,並挑揀出一塊形狀極好的炭。
在忽明忽滅的火星前,他這樣問道:“你覺得痛苦嗎,在這樣一個世界裡?”
這是一個好問題。
火塘裡飄搖的暖光,很容易讓人回想往事。
今時今日的人族英雄,他經曆過痛苦嗎?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薑望這樣回答:“我當然痛苦過,但我也有幸福的時候,那一點甘甜,就足夠我熬過許久。或許我是痛苦的,但這個世界上也有人在幸福著。如此我的痛苦,就並不能證明這個世界的錯誤。”
褚戌回頭看了看其他護道人,又回過頭來,有些失望地看著薑望:“我們以為你是具有改變世界的勇氣的人,因為你能夠放下在齊國所贏得的一切。但現在看來,你仍然被那些朽屍所製定的早該腐爛的規則所桎梏,你被困在現有秩序的囚籠中,並不具備真正的勇氣。”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麵甲後投射出來,一字一頓地強調道:“這個世界需要改變。”
薑望寧定地坐在火塘前,並不想激動地反駁一些什麼,也不想承認這一切都不重要。
他今年二十二歲,他主導了自己人生裡一切重要的選擇,也麵對了一切結果。
現在他說道:“我最早是莊國人。在很多年以前,我看到了清河郡三山城的獸巢,我看到了三山城軍民百姓因之而受的苦。我想要推倒那座山,可我並不確定,在我推倒那座山之後,他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好。後來我的確那樣做了,他們也的確沒有因為我的行為而生活得更好。
“時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
“當時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現在的我還是不知道。我想我的眼界太淺,我的智慧太單薄,目前為止我的人生隻是一條狹窄山道,我還不知道更遠處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在更高處我能看到什麼。
“有時候我看到的正確,隻是錯誤的某一麵。有時候我看到的錯誤,隻是正確被遮住的陰影。”
薑望看著火光:“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這個世界,真正思考清楚、獲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貿然做些什麼,用我的愚蠢來傷害這個世界。”
“這就是你的回答?”褚戌問。
“這就是我的態度。”薑望說。
褚戌說道:“你隻是怯懦而已。你在逃避。不敢拔劍刺向那腐朽的一切,而安慰自己要再等等看。光陰似箭,多少青絲變白發,多少豪傑成黃土!改變世界之大業,豈容你再等等看?”
“我的確不敢輕率改變世界,你也的確可以用怯懦來冠名。”薑望隻道:“難道你們的偉大理想,你們打破舊時代鐵幕後的新世界,竟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怯懦?”
褚戌無言以對。
衛亥道:“弱者可以怯懦,強者不能。上天賦予你非凡的才能,你就應該用來反饋這個世界,為此世做出非凡的貢獻。天生萬物以養人,人有何德以報天?”
“我且問問你們。”薑望定如止水,波瀾不驚:“邊荒你們深入多少裡?迷界你們海勳排第幾?你們誰曾鎮過禍水?神霄世界的消息是誰帶回來的?”
理直所以能夠氣壯,他的底氣不在於他的實力,而在於他所做過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幾位平等國護道人身上一一掃過,但並不咄咄逼人,隻道:“我做我該做的事情,但不由你們來決定我該做什麼。”
衛亥說道:“你的確救過一些人,但我們是在拯救這個世界。”
“但願你們的存在,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吧!”薑望淡淡地道:“話已至此,我的意誌你們也應該明白。我們不如直接一點——幾位今夜到訪,究竟所為何事?”
衛亥於是直接地說道:“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組織。”
“倘若我說不呢?”薑望問。
衛亥反問:“道途見歧,你說應當如何?”
薑望笑了,他的笑容是平和的,但平和之下他的自我如此清晰,在離開齊國之後,越來越清晰:“‘平等’是一個很有力的詞語。但以‘平等’之名對他人任意處刑,它就隻是詞語而已。為了打破不公,你們成為了不公的另一麵。”
衛亥沉默了片刻,道:“也許吧。但這些陣痛,隻是不可避免的過程,我們終究會導向唯一正確的結果。”
薑望認真地道:“這世上沒有唯一正確的結果,誰若自認為唯一,那他就是錯誤的。一真之鑒,其猶未遠。”
這時候,從進來報了個名字就一直沉默的吳巳開口了:“你也知一真?”
薑望道:“未必全知,拚湊一二。”
衛亥在一旁解釋道:“吳巳的父母都死於一真道之手,他一直在追查這個組織。如果你有什麼情報,不妨跟他分享。”
薑望道:“我並沒有遇到過一真道。我的所知,都來於曆史。”
吳巳又收回了視線。
而衛亥繼續注視著他,扭曲過的女性的聲音,略顯刺耳:“看來你也已經擁有了你的‘正確’。”
薑望道:“也許我是錯的。但我已經決定這樣走。”
衛亥有些遺憾:“天下有誌之士,當知‘平等’之貴。”
薑望一攤手,平靜地道:“我認可平等,不認可你們。”
此言一出,馮申、吳巳、褚戌、衛亥,全都將目光聚集到薑望身上,各自道元洶湧,殺機自起。
而薑望依然平靜,他甚至都沒有拔劍,長相思橫在膝上,與他一起感受篝火。
他的黑發在火光映照下,也有了一抹暗暗的紅。
“恕我直言……”
他頭也不抬地道:“除非聖公降臨,昭王親至,神俠當麵。不然就憑你們這些,來一個,死一個。”
在場的四位平等國護道人,都是神臨境中的高手。能夠在天下諸國的圍追堵截下存活下來,能夠在黑暗的罅隙存活至今,誰沒有一點凶狠的手段?
但薑望這句話說出來,還真就沒有人敢先動。
“是嗎?”這時候又有聲音響在帳外。
簾又掀開,顯出趙子那張美麗而又厭世的臉。
這家羊肉館,簡直像是平等國的老巢!
薑望的右手搭上劍柄,很真誠地說道:“抱歉……忘了把你排除在外。”
“倒也不用太緊張。”趙子慢慢地走到薑望對麵,而褚戌很自覺地起身。
趙子慢慢地坐了下來,取出一隻乳白色的玉煙鬥。而褚戌適時將他用火鉗夾起的那塊木炭,遞到趙子的煙鬥前。待那煙絲被點燃,他才放回炭火,放下火鉗,在趙子身後站定。
乳白色的煙嘴,靠近烏黑色的豐唇,趙子慢慢地吸完了一口煙,才道:“馭人之術,無過於諸國天子。混同一心,無過於國家體製。你能夠從齊國離開,可見是一個非常清醒的人。談理想沒有用,我來跟你說點實際的。”
“有多實際?”薑望笑了笑:“名利?地位?功法?足下也知我是從齊國離開,你們能給的,難道能比齊國更多嗎?”
趙子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在齊國的發展速度,的確堪比神話。重玄家、李家、晏家,都與你交好。兵事堂、政事堂,也大半都成了熟麵孔,沒幾個人願意壞你的事。爭龍諸宮,都對你盛情相待。齊天子更是對你器重有加。隻要你願意,九卒之斬雨,也已經唾手可得……”
煙霧從她烏黑色的嘴唇裡飄出來,她懨懨的聲音倒有一種矛盾的魅力:“有時候我在想,你究竟有什麼魅力,能讓這麼多人都這麼信任你?”
薑望隻道:“看來十一殿下那一次,並未掘斷你們的根。你們對齊國仍然有很深的了解。”
就像他不回答趙子的問題一樣,趙子也不理會他的試探,隻自顧道:“在這種舉國視你為英雄,販夫走卒皆以你為驕傲,未來清晰可見的情況下,你為什麼還如此堅決地離齊呢?我隻想得到一個理由——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在齊國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甚至於,它會違背齊國的根本利益。”
這天底下的聰明人,何其多也!
薑望麵色無波:“我的道不在彼處罷了。”
趙子顯然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完全不理會薑望的辯解:“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平等國能夠給你什麼?你在齊國不能、不方便做的事情,我們平等國可以肆無忌憚。如此條件,夠不夠現實?”
薑望平靜地道:“我沒有什麼不方便做的事情。此心所求,唯道而已。”
他一定要殺死莊高羨,但絕不會以委身平等國為代價。
為了獲得向莊高羨拔劍的自由,他可以放下一切名位,放下努力贏得的所有,但從來有放不下的底線。
不然當初在兀魘都山脈,他大可以一念成魔,去學七恨魔功,叫天底下那些對他喊打喊殺的人來看看,何為通魔,何為當世真魔!
平等國幾乎人人都有理想,但也幾乎都不存在什麼底線。從接觸他們開始到現在,他們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隻是在製造混亂——要實現改變世界這樣的妄想,首先當然要打破現世秩序。這個過程必然是血流成河。
而他們從來不會問,他們想要創造的新世界,究竟有沒有人願意去生活。
“我現在有點生氣。”趙子說。
“那您消消氣。”薑望說。
“還記得上次見麵我跟你說的什麼嗎?”趙子問。
不等薑望回答,她已突然出手,一指平削!
薑望的滿頭黑發,頓時被削平,頭頂上是光禿禿的一層。
“不許長出來。”趙子如是說。
薑望一動不動,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絲毫沒有被羞辱的憤怒。
趙子略略抬眸,眼神裡有了一點危險:“你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像是一個弱者。”
薑望依然不動:“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錯覺。”
趙子靜靜地看著他,那懨懨的了無生趣的眸色裡,危險漸漸散去了,轉而有了那麼一丁點好奇:“薑望啊薑望,弱冠之年,你經曆了什麼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薑望平靜地回答:“我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讓我成為今天的我。”
趙子麵前的煙霧嫋嫋而去:“可立道矣!”
薑望道:“道阻且長。”
趙子懨懨地道:“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夠多思考這個世界。想一想為什麼道阻且長,而不僅僅是道在何方。”
“如果我能活到那個時候,我會的。”薑望說。
“我今天不會殺你。”趙子說。
薑望仍然是那種平靜的語氣:“這並不代表你手下留情了。因為我也未必會死。”
趙子看著他:“玉衡星今晚格外地亮。”
薑望按劍在膝,在跳躍的篝火前,從容又寧定,雖然禿頭略煞風景:“其實我也有些好奇——你們打算怎麼改變這個世界?”
“加入我們,你就會知道。”
“那我的好奇心也並沒有那麼重。”
“那你就等著看。”
薑望道:“我拭目以待。”
趙子叼起了玉煙鬥,在懨懨之外,又多了一絲慵懶:“你可以再叫一頭烤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