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9章囊括寰宇,豈無險壑
“薑望要去殺莊高羨了。”長樂宮中,正在修剪一盆曲意梅的薑無華,忽然如是說。
曲意梅花枝婉轉,而能避苦寒,開在秋分,凋在冬至,故以“曲意”名之。雖是名貴花種,但向來不怎麼受名士們喜歡,以為卑顏。不過薑無華的園子裡百花齊放,倒是什麼花種都有。
花圃裡並無一個仆役在。
唯有在一旁半蹲在地上、提壺澆花的太子妃宋寧兒,以及坐在暖亭裡,以玉匙小口喝湯的大齊皇後。
當今之世年輕一輩軍功第一青年的生死去留,牽動了太多人的心。
今日之齊國,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得鹿宮的結果。
這靜意圃裡的皇後太子太子妃,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五官生得質樸無華、完全沒有繼承到皇帝皇後容貌優點的大齊太子,慢條斯理地落著剪,又重複道:“他洞真的時候,就是他去殺莊高羨的時候。”
“他敢?”東國太子親手熬的湯鮮美至極,大齊皇後的聲音卻很淡漠:“莊高羨乃正朔國主,受敕承位,豈能無罪而殺?貿然對莊高羨動手,是挑戰國家體製,挑戰現世根基。天子決不允許,本宮決不允許。若有此行,天下誅之,齊國亦然!”
薑無華認真地看著手裡的梅枝:“母後難道真以為,他今日請辭,隻是以進為退,向天子要求更多嗎?”
他的意思非常明顯——薑望都已經請辭了,還有什麼不敢?
薑望這次若成功離齊,那他的一舉一動都隻代表自己,再也代表不了齊國。他做什麼事情,挑戰國家體製也好,挑戰現世秩序也罷,都是他自己擔責,連累不到齊國來。那你大齊天子也好,大齊皇後也好,有什麼理由“決不允許”?最多也就是“若有此行,天下誅之”,如他國一般,在事後捕殺罷了。
但皇後隻是略蹙娥眉,她並不覺得薑望是真的要走:“恃寵而驕,挾功邀賞,此類般人,曆代不乏,本宮是見得多了。”
“您可以不了解武安侯,但不應該不了解天子。”薑無華沒什麼波瀾地道:“看來母後還是對武安侯重啟雷貴妃案一事,耿耿於懷。”
薑望是否挾功邀賞或者可以商榷,但如今的大齊天子,絕不是一個能夠被挾持逼迫的帝君。
大齊皇後麵上無喜無悲,隻是將玉匙放了回去,忽然之間沒了食欲。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母子之間還是第一次正式聊起。她不願意承認,是她當年所做的選擇,在若乾年後,逼得向來低調、恨不得被所有人遺忘的薑無華,提前踏入神臨。
她隻覺得是薑望的錯。
區區外臣,何等輕慢皇家,自以為是!
難道北衙無名捕?難道朝野無能臣?
這天底下聰明人多得是,偏偏他薑望,事情都過去了那麼多年,早已塵埃落定,非得翻撿起來,攪得天地飛塵,臟汙一片!
一旁的太子妃宋寧兒,聽了半晌,這時候扭過頭來,小聲地道:“武安侯同那莊國國主,竟有如此大仇,一天都等不得麼?我倒是隻讀過那兩篇‘十年來痛心之言’,還以為他們該是同仇敵愾。”
她說的自是薑望當初那篇傳檄天下絞殺無生教的文章,和莊高羨所刻寫的楓林生靈碑祭文。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彼時兩篇文章並舉於世,莊君莊高羨和莊國出身的薑望殊途同歸,共報國仇,一度被傳為佳話。
莊國國相杜如晦那時候還對薑望去國他就的行為表示體諒,說“好男兒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揚名自可在他鄉”,很是讓人動容。這句話至今都有人津津樂道,被視為大爭之世良禽擇木的君臣典範。明君賢相的度量,儘顯於此。
宋寧兒不太關注這些,竟不知薑望怎樣恨莊高羨到這個地步,不惜棄下如此高位,也要往而殺之。
“無非是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情。細究起來,莊廷和白骨道還真分不出個你我。隻是沒有證據,誰也不能說什麼。”薑無華淡淡地道:“當中或許還有些彆的隱情,但武安侯從未公開提及,我們也隻能猜測了。”
大齊皇後道:“沒有證據的事情,那還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未見得就是莊國負他薑望。今日我大齊待他何其厚,他說走就走了,他日兵戈反向,對錯又與誰言?”
她現在倒是承認薑望是真心請辭,而非以退為進,挾功邀賞了。
薑無華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證據自然是沒有,不過兒臣想問,母後您是信薑望,還是信那莊高羨呢?”
大齊皇後一時窒住。
她雖然憎厭薑望,但也不得不承認。除了薑望,誰還會為已無價值可言的林氏孤女討公道?誰敢直麵她這個大齊皇後,去為已經死去多年的林況恢複名譽?
在薑無棄死後,長生宮一夜冷寂,樹倒猢猻散。誰還會在意一個薑無棄身邊的一個小小公孫虞的性命,敢要她這個大齊皇後的部下償死呢?
此人在對麵是真可惡,但若拋開立場,確實是個信得過的。
“這人的心思確實是沒法猜。”大齊皇後搖了搖頭:“就算他與莊國國主,真有不共戴天之仇,無可回轉。又何必急於此時?他日我大齊馬踏天京,區區莊國,還不是傳詔可滅?”
薑無華笑了:“母後啊,兒臣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估計武安侯是等不得了吧。”
大齊皇後嚴厲地看著他:“你父皇英明神武,必能一匡天下。我兒偉略在懷,又如何不能馬踏天京?”
薑無華笑眯眯地道:“父皇當然是英明,兒臣則未必神武。這些話關起門來說就可以了,母後切莫自己當了真。”
大齊皇後一拂袖,氣得不肯言語,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乖巧的太子妃繼續著話題:“武安侯若是把個人仇恨看得如此之重,淩於家國。那離開我大齊也是一樁好事。不然以他的身份,無罪而擅殺他國正朔國主,咱們豈不是落人口實?景國他們可找到借口啦!”
她頓了頓,忽地抬眸:“難道這就是他請辭的理由?”
“至少……”薑無華慢慢地道:“這是天子不當場殺他的理由。”
宋寧兒眼睛轉了轉,又生出一點好奇:“殿下說武安侯洞真就會去殺莊高羨,難道他現在就已經能夠洞真?”
“絕無可能。”薑無華平靜地道:“古往今來最快成就洞真的太虞真人李一,真正洞真的年齡,也已經是二十六歲。薑望今年才二十二。雖然說曆史記錄就是用來打破的,但他們處在同一個時代,我目前並沒有看到薑望在修行上強過李一的理由。”
“那我就不懂了。”宋寧兒一時忘了繼續澆水:“如果說一定要走,武安侯為何不等到成就洞真,再離開齊國?以他表現出來的天姿,雖稍違本心,於此洞真亦不難。現在就離開大齊,前路難測,風雨飄搖,何其凶險?”
薑無華停下了手裡剪花的動作,怔怔看了前方一陣,隻道:“這就是他給天子的誠。”
宋寧兒俏生生地看著他:“這也是殿下想要的臣嗎?”
“天下是天子之天下,孤也是天子之臣。”薑無華的表情略微嚴肅:“孤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做長樂宮的臣。”
宋寧兒想了想,又道:“倘若武安侯這次活著離開了,殿下會對付他嗎?”
薑無華啞然失笑:“孤為何要對付他?”
“他曾經妨了殿下的路,還……”太子妃乖巧地看了一眼暖亭:“跟咱們母後作對。”
“妨了孤的路又何妨?孤行如此之道,囊括寰宇,豈無高山險壑?孤繞一繞,再往前走就是。另外……”薑無華扭頭看著她,語氣溫柔:“他從未跟母後作對過。寧兒回娘家可不要亂講話。”
宋寧兒吐了吐舌頭:“哎喲,我腦子笨,最近不回娘家就是。”
……
……
昔日鬥於萬軍,今朝還君日輪。
問汝何以為報?
於此痛砸顱門!
正如日輪砸人腦門,砸的通常不僅僅是腦門。
薑望以朝天闕為兵器,要擊垮的,更是重玄遵對自己神魂世界的掌控。
天闕位移,是神宮易主。
那至尊至貴的古老石門,仿佛成了天穹的具象,不可回避,不可阻擋。而重玄遵的刀,還被薑望以六欲佛掌拿住。
在這關鍵的時刻,重玄遵直接鬆手棄刀。任那靈識之刀在薑望的掌中捏成青煙,而自己倏然折躍,以一個刁鑽至極的角度,脫離六欲菩薩的注視,在空中與那古老石門平行。
而有寒眸如星,斬妄見我。看到了薑望踏門而出尚未儘掩的那一縷縫隙。
伸手一推,大步前跨!
儘管天闕鎮神宮,儘管斬入吾四海。
我自掌推天門,登堂入室!
這一步真是驚絕!
何為天敕武靈?
此世此境,論武唯一,此亦天命!
是最能夠發揮主場優勢的靈識殺法。
而重玄遵卻在這生死對決之刻,完全放棄自己的主場,殺進薑望的神魂世界裡。
你破我蘊神殿,我亦破你蘊神殿。
且看是誰不能當!
重玄遵高闊的蘊神殿,還在星海之中熠熠生輝。
但蘊神殿之外,已是空空蕩蕩,再無半點阻隔。門戶大開,等著手握朝天闕的薑望去破壞。
可他真能同重玄遵以此對賭嗎?
他真能先重玄遵一步,擊破重玄遵的蘊神殿?
重玄遵的蘊神殿中,還藏著什麼?
麵對重玄遵這樣的對手,沒有把握,就等於輸。
這樣的賭局上不得。
在薑望的元神海裡,頭角崢嶸的纏星之龍一躍而起,遨遊星海,張牙舞爪。龍眸之中,兩道金光如柱,當場撞上了殺入此間的天敕武靈相,將重玄遵即要鋪開的淩厲攻勢阻了一阻。
神魂殺術洞金柝!
便是這一阻,薑望退步返身,將手中高舉的朝天闕又豎立,立成一座碑,立成一座牌樓。反鎮自身!
轟!
重玄遵的天敕武靈相,被強行推出神魂世界,受阻於朝天闕之前,再次與立於門下的六欲菩薩對峙。
薑望是真正的傾儘全力,在戰鬥的一開始就想推至終局。可重玄遵怎會讓他如願?
神魂之爭固然瞬息萬變,往往一念之間交手千百合。但他們兩個人彼攻我伐,卻是遲遲分不出結果。
而在身外,瞳術的糾纏也在薑望點燃三昧神火之後,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那張複雜如星海的棋盤裡,固然黑色棋子近乎無限,不斷增加。那僅有兩枚的赤金色棋子,卻也在源源不斷的神魂補充下,不斷膨脹,百倍千倍地擴張體積,頃刻如山如嶽。
黑色棋子亂中有序,結成陣勢,反複衝擊。
赤金色棋子巋然不動,永恒不朽。
在神魂世界和瞳術都陷入僵持的此刻,以太陽神宮巡遊雷海的重玄遵,終於對上了薑望的劍!
他不見長相思之鋒芒已多久?
自伐夏戰爭結束後,雙方在戰場上王不見王,再無同時出手的時刻,更彆說正麵對決。
中山國那次臨時起意的切磋,隻能算是打鬨,並不能驗出成色。
此時薑望縱行雷電之中,霜披後展,一劍橫眉。
在雙方視線都在廝殺的此刻,以劍代眸,勢滿今秋。
於那肆虐全場的雷電光柱之上,有四座星辰接次亮起,星路蜿蜒結北鬥,而後一劍傾!
道途殺劍,鬥柄指北,天下皆冬!
這是當年伐夏戰爭開始時,在點將台上呼之欲出而未能儘出的那一劍。
第一次就預備為重玄遵而鳴,於今再相逢!
當貫徹天意之殺的不周風,微旋在雪亮的劍鋒之上。
太陽神宮裡的重玄遵,看到蒼穹飄雪,劍光掩蓋日光雷光一切光。
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興奮,那是千秋醉也無法帶來的烈意,令他不由得一步走出太陽神宮,用直麵危險的方式,真正感受當初點亮了岷西走廊的這一劍。
這才是廝殺!
無與倫比,酣暢淋漓。
戰場在神魂世界,在他們的眼睛,也在這得鹿宮。
他麵迎薑望而走,千錘百煉的恐怖體魄,在天意之殺的冷意刺激中,有針紮般的痛感。飄飄大袖之下,掌中星輪、日輪、月輪,連成了刀。
在韓令的視野裡,他看到——
重玄遵的眼睛是一片赤金,薑望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彼此的視線被彼此侵占,兩個國侯都似盲人。他們的神魂幾乎未有波動,顯然已經調集所有神魂力量,廝殺在神魂戰場中。
而於縱橫激蕩的雷光森林裡,白衣勝雪的國侯,自往高處,麵迎那落自九天的青衫劍仙人。
這奪儘人間風華的一刀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劍。
曾經未相逢。
相逢的這一刻,卻如此寂靜。
轟!
強如韓令,也感到震耳欲聾。視野之內在某一霎,也隻有熾烈的強白光!
感謝總盟帝國|秦殤給竹碧瓊打賞的白銀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