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2章 雲朝節(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553 字 2個月前

第1932章雲朝節

在輕緩的水聲裡,海水自然分流。

齊國頂級名門重玄家的四爺,負責無冬島的重玄明河,踏著深藍色的水流之階,從海底一路走上來。

他這一輩兄弟四人,如今也隻剩他和大兄。

作為幼弟,他自小備受寵愛。

大兄是那種典型的紈絝,心氣高的他,是不太看得上的。感情有,敬重無。

二兄天資絕世,耀眼奪目,他從小就敬佩非常,以為目標。

但感情最好的,還是三兄重玄明山。

大兄每日浪蕩、花街柳巷,二兄每日修行、讀書演武,都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他。是三兄帶著他跑遍大街小巷。

及至家勢衰落,老父披甲,三兄歿於第一次齊夏戰爭……族人深恨明圖,他亦深怨之。

但等到二兄獨自赴海,隻留下一座浮圖淨土。

他心中滋味,便不知何言。

此後出走海外,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爭爵。說逃避也好,說懷念也好,再未回過臨淄。

老爺子走的時候,他都隻在無冬島遙祭,堅守著將餘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諾言。

與自立門戶的重玄褚良不同。他並未分家自立,名下所掌控的無冬島,仍屬於博望侯府的力量。

“四爺,如何?”立在船頭的李鳳堯出聲問道。

重玄明河搖了搖頭:“想不到蜉州島沉海如此之深,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許碎片。不過虛澤明不完全是草包,在逃走之前,就已經徹底地毀掉了天地大磨盤。”

“虛澤明可以是草包,但太虛派不會放一個草包出來代表他們行走。”李鳳堯若有所思:“這座天地大磨盤,對於海主本相的研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虛澤明的計劃不至於完全不可行。”

“豈止可行?”重玄明河道:“有演道台的推演,應該趨近完美才是。但海獸把一切都毀掉了,現在無法判斷問題出在哪裡。”

皋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獸為箭,與軒轅朔隔著迷界相鬥。各島已經從危機中緩救。

在大戰將要出現結果的此刻,齊人更多需要考慮戰後的問題。譬如近海各島的重建,譬如責任的劃分……

李鳳堯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門,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他們領兵清理近海各島,並不是閒逛,而是行針放淤,每每點在關鍵。

“咱們先去星珠島看看情況,那裡有一座太虛角樓……”李鳳堯立如冰塑,霜冷地道:“最後再去懷島。”

……

……

覆島的雷光瀑流早已散儘,人們在廢墟上重新尋找生活。

那些傳說、神話、偉大的承擔,雖然也曾在眼前掠過。但最真實的傷痛,始終起於肺腑,徹於發膚。是死在麵前的熟悉的人,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傷。

天涯台斷在天涯,懷島不能再給海民懷抱。

楊柳身心俱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階上,臉上的敷粉早已被鮮血洗過幾回,顯露出來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

他早已經承認自己的平庸,也很久不再試圖去爭些什麼。他以這種方式,來讓自己坦然地麵對人生。包括照無顏的無動於衷,包括麵對薑望重玄遵的無力感,包括在齊國臥榻之側,釣海樓令人沮喪的未來。

但今時今日,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戰迷界歸來的師父描述這一切。

懷島滿目瘡痍,釣海樓毀於一旦。

釣海樓的祖師出現了,釣海樓的祖師死去了……這不止是一段傳說的崩塌。

變成了廢墟的,還有他楊柳的家。

他的師父是護宗長老,正在參與靖海的戰爭。可宗門駐地已殘敗,師父回來,還能肩以何任?又能如何承受?

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拚儘所有,也救不了幾個人,挽回不了多少損失。

而目睹了傳說的白玉暇正站在被血雨衝刷過的天涯台上,玉樹一般地與楊柳背身,眺望遠海,靜待這場大戰的最後結局。

難以計數的海獸,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在未來的幾年內,這都將是一片沃海……養活多少魚蝦。

渾濁的血色已被大海吞沒,正如肆虐萬裡的陰雲雷電,也重新藏到蔚藍色的天幕後。

規則之釣線起時無形,散亦無蹤。就像代表釣龍客的簌簌石粉,最後也溶解在海水中。

天的藍色,海的藍色混淆在一起,讓人的視野變得很寂寞。

白玉暇就在此時看到了薑望——無儘的藍色之中,躍出一點青逐漸暈染,色彩愈重。

整片天與海,再無其它。

隻有一身青甲,孤影獨行。

他當然記得,離開決明島之時,他給薑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戰相關的冊子,當然更記得那兩百人的侯府衛隊。那是他親自帶著訓練、在妖界血火中砥礪出來的精銳。

他當然想象得到,薑望是怎樣浩浩蕩蕩地率軍進入迷界。以方元猷為副將,以這兩百訓練有素的近衛為骨架,鏈接起在決明島獲撥的三千甲士,可以輕鬆在迷界支撐起一支數萬人的大軍。

他當然也想知道,薑望為何是這樣孤零零的回來。

但是當他看到薑望疲憊的眼睛,便也什麼都不必再問了。

兩人一在石台,一在高空,就隻是對視了一眼,而後視線就被扯斷在遠去的疾風中。

白玉暇默然地回過身,走下已經斷裂的天涯台,走到楊柳旁邊,慢慢的、慢慢地坐了下來。

在整個懷島受災的過程裡,他雖已是儘力在救人,但始終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那些悲傷、痛楚,都在眼前,但不夠真切。直至此刻,入得局中。

薑望本來的確是想跟白玉暇說些什麼的,這正是他選擇自懷島上方穿行的原因。

他想要給白玉暇一個交代,可是交代什麼呢?

還好你沒有跟著我去迷界,還好你沒有死?

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無話可說。

他隻有孤獨地往更遠處飛,咀嚼難言的三昧!

其時海風吹浪,天地之間有歌聲,有人在低低地唱——

“蒼蒼兮雲蓋,茫茫兮歸來。

“吾願執長纓今朝搏怒海。

“……

“母失我衣,子失我懷。

“魂歸何處?玉碎靈台!”

……

……

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在雲上之國都非常特殊。

二十年前,雲國聯席議會一致通過決議,確立八月十七日為“雲朝節”。

從那時候起,每年的這一天。雲國各城都會奉出最漂亮的物件,獻呈雲城,稱之為“朝禮”。

淩霄閣很少直接乾涉雲國的具體事務。脫俗如葉大宗主也是堅決反對大家興師動眾、舉國為他的寶貝女兒慶賀誕辰。

但聰明的聯席議會眾長老,隻字不提少閣主,而以“雲”賀,比照國誕之規格,葉大宗主也隻好勉為其難的接受。

順帶一提,這個節日本來是要叫“花朝節”,舉國以奇花異草賀於雲城。但因為花朝節很多地方都有,不夠特殊,才最後定為“雲朝節”。

當然,還有個不便外傳的原因……是為避上尊諱。

雲國之美,廣傳於四境。

雲城之美,甚於諸峰。

而在雲朝節這一日,天下之美物,雲集於此。

什麼玉雕石刻、盆景沙畫,蜃珠光樓、飛天金縷……

凡能揚以美名,皆可鬥豔於雲城。

雲國通商天下,雲國人對“美”的認知亦是相當廣闊。

所謂“雲朝時節百國聚”,發展到今天,雲朝節已經不是雲國關起門的小慶典,而是雲國表達美、詮釋美的世界之窗。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擴張影響力的方式,且更容易為人接受。

過去的很多年裡,雲朝節都是葉青雨最開心的一天。

但今日不同,她一整天沒有露出笑臉。

那精心打理過的美麗妝容倒像一張麵具。

世間之瑰麗奇秀美好,儘呈於她的眼前,而她的眼神失焦,波瀾未見,不知在想些什麼。

窗外月已中天,這一天就將要過去了。

薑安安同她的小王師姐王月儀耍了一整天,早已被帶去休息,這會大概正徜徉夢鄉。

大王師姐王月柔嫻靜地坐在少閣主對麵,隻覺這一雙過儘千帆皆不是的美眸,比世間所有東珠都要迷人。

溫柔如她,也開始有些生氣。

再怎樣英雄人物,那廝……怎可誤如此美人?

葉青雨的心情,牽動的何止王月柔的心?

在那雲巔之上,明月之下,俊逸瀟灑的葉大閣主忽然一睜眼,“來了。”

“那還等什麼?”阿醜從雲層裡探出腦袋來,惡狠狠地道:“乾他!”

葉淩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你先去。”

阿醜不開心地道:“我可能已經乾不過……”

葉淩霄已經擼起了袖子,但想了想又放下,歎息道:“算了。”

但凡早個一刻鐘,他都不介意來個月下蒙麵,攔路揍臉。隻可惜雲朝節現在已經快結束……

“葉姑娘在否?煩請轉告一聲,薑某來赴前約!”

耳中聽到這樣的朗聲時,王月柔恰恰看到麵前的美眸是如何漣漪泛起,在一刹那光彩照人!

那大清早就勾勒好的淡妝和精心挑選的衣裙,也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她識趣地起身移步,推開院門:“少閣主她——”

“我在呢!”有個聲音在身後接道。

脆生生,似清泉叮咚。

姑娘呀!伱也不知矜持些,也不知叫他等一等!

她當然看得到門外的男子——青衫光潔如新,特意用玉冠束了發,乾乾淨淨的五官就這樣沐浴在月光下。

腰間的白玉晶瑩剔透,腳下的靴子不染塵埃。

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非常好,又氣血如洪。

人在月下,燦爛溫和,俊拔寧定,像一顆生機勃勃的青鬆。

王月柔微張的嘴又閉上了……倒也有不矜持的理由!

“大王姑娘。”薑望禮貌地點了點頭,視線便從王月柔的肩頭越去,聲音很明顯地往上抬了一點:“青雨!”

彼時門扉輕掩,葉青雨從裡間走出,仙顏天姿,勝月色何止三分?長裙及地,飄飄似欲乘風。

她的目光在王月柔的肩頭與薑望交彙。

見得這樣燦爛、這樣光鮮的薑望,卻隻道:“這麼晚過來,你累不累?”

王月柔突然覺得自己很多餘,提著裙子一個貓腰,便從薑望旁邊鑽了出去,一溜煙消失在夜色裡。

薑望固執地站在月光下,笑著道:“怎麼會累?此次出征迷界,大獲全勝!海族躍升族群的圖謀,已經被我們擊破!就是迷界離這裡稍微遠了一點,所以路上花了點時間……還好沒有完全錯過今天。”

葉青雨靜靜地聽他說完,眼神更柔幾分:“每年的今天,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今年尤其如此。謝謝你排除萬難,完好無損地把自己帶回來見我。小薑,你辛苦了。”

這雙美眸裡的光色是那麼溫暖。

薑望眸裡的鏡子碎掉了,跌出來的是滿滿當當再也藏不住的疲憊。

“不辛苦。”他努力地、溫和地笑著,伸出手來:“祝你生辰快樂!”

葉青雨伸手去握他的手,像當初在觀河台那樣。

但手伸到一半,卻往前半步,直接環住他的腰,就這樣抱住了他。

薑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可是內心深處卻舍不得。

明明是葉青雨撲到他的懷裡,他卻感覺到自己才是被擁抱著的那個人。他感覺得到葉青雨摩挲他長發的手,是如此溫柔。聽得葉青雨的喃語,就在耳邊:“沒事了,沒事了小薑,不要難過了……”

他慢慢地回抱,把臉低下來,埋在葉青雨的肩。

在世間最美麗的雲朝節的夜晚,這位自妖界成功歸來的人族英雄,這位在迷界浴血廝殺的人族戰士,這位現世年輕一輩軍功最高成就者,這位舉世矚目的天之驕子……像一隻受傷的小狗般,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一次迷界,他失去了太多!

一再地失去!

以命相付的三千甲士,忠心耿耿的兩百親衛,鞍前馬後的方元猷,初次見麵但已長久相處的姞燕如,亦師亦友的餘北鬥……

可是他能夠在人族海族相爭的戰場哭泣嗎?

他能夠在天涯台悲傷嗎?

他這樣的人,他這樣承載了數十萬條人命、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能夠在人前表現脆弱嗎?

他有時候堅強得像個寫著堅強兩個字的符號。

可他不是真的不會痛苦,不會難過!

他堅強是因為他隻能夠堅強。

他忍受是因為他隻能夠忍受!

在走出楓林城的那個夜晚,他就告訴過自己,此後的路,他隻能自己走。

現在都說他薑望知交遍天下,一呼百應儘豪傑。

可彼時走出楓林城的那個白發少年,確然隻有一支普普通通的鐵劍,一顆被仇恨澆灌的心,一個位於萬裡之外的、不知是否能夠兌現的機會,和一個他願意用性命去保護的親妹妹。

這個世道……允許他脆弱過嗎?

葉青雨沒有聽到薑望的哭聲,但她的肩窩,的確盛住了薑望的眼淚。

也盛住了其間如山洪一般流淌的疲憊、委屈、難過、煎熬……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薑望時,在手忙腳亂的局促中,那突兀飛來的一腳。

她還記得小城少年流淌在信紙上的人生困惑。

她曾經看到白發薑望獨自走下雲城的背影。

她曾經見證薑望在觀河台上奪魁的風姿。

她在血火彌漫的武南戰場等待過他,她在五年來不曾間斷的一封封書信裡期待過他。

而在今天,她擁抱了他。

她擁抱的是在紅葉似火的楓林裡,那個蜷縮著、恐懼著,不知今夕何夕、前路何路的少年。

她早該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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