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5章未遂平生憾
封神台顯跡,眾妖合圍。
薑望怒衝靈熙華,折身強殺鼠伽藍,再與鹿七郎錯劍而過,遁走萬神海……
這一切說起來慢,實則隻在瞬間發生。
隻是一個眨眼,戰鬥開始又結束。
而後鹿七郎、蛛蘭若、靈熙華,接連追下山去。
唯有萬神海仍在翻湧,靈熙華的千劫靈網還有幾縷殘焰。山風浩蕩,飛雪未消。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他很天真,他很願意天真下去,可他不是個傻子。
封神台榮耀任務一出,他再也不能自欺!
一切都聯係起來了。
為什麼偉大古神要收集南天戰場的情報,為什麼偉大古神要讓他去讀佛經。
當初在十萬大山裡的相遇,什麼天命妖族,什麼穿越命運長河的偉大古神……不過是一場騙局!
前番霜風穀戰場薑望竟然未死,而人族築城武安以紀之。
什麼遲雲山神,不過是本該死在十萬大山的一隻野鬼。
什麼你與眾不同,你獨有天才,什麼“有誌不在年高,良妖能見遠途。”……全是謊言!
不過是哄著他柴阿四,好叫他做那帶路黨,把這麵破鏡子帶回摩雲城中,以使其躲避追殺。
什麼絕世神功,應許神位,尊上之尊,傻子才會信呢!
傻子!
這一刻柴阿四看著翻滾的萬神海,看著那個已經消失了的身影,感受到一種空空蕩蕩而巨大到無法形容的情緒。
“你殺了我吧!!!”
他對著體內的赤心神印,發出了他對古神最後的請求。以近乎咆哮的方式。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以這樣的語氣,同上尊對話。
伱把我帶到不屬於我的命運裡,現在才告訴我,那不屬於我!
自古人妖不兩立,我也無法抗拒你。那麼你來殺了我。
人族天驕,殺妖族庸才,用我鮮血,點綴你榮勳。
是你開啟了我的夢,你也來結束我的夢!
這時候他感受到身體裡的赤心神印,隻是微一閃爍,而後的確消失了。更多的力量,穿過了那片金色的雲海。
隻有偉大古神平靜的聲音,最後一次響在心裡——
“你我緣分已儘,往後好自為之。”
不知道為什麼,本以為必死而未死的柴阿四,心中那翻湧沸騰的情緒,一下子落了下來。就像浮光碎落千萬重,就像雲海漸平波。他握著他的那柄鏽鐵劍,久久不動不言。
他知道從此以後他又是孤獨的。
就像那間破舊老宅裡,延續了很多年的寂寞。
……
封神台乃妖族至寶,是太古皇城標誌性的建築之一。甚至可以說,是妖庭如今最重要的寶具,兼具象征意義和現實意義。
它的出現,意味著薑望那一劍的確觸及了太古皇城的隱秘布置。
而它在萬神海中顯跡,當然不僅僅是瞬間反照出這個人族的底細,也不會僅僅斬斷這人族天驕的某一種可能。
在神霄世界裡頒發榮耀任務的同時……位於摩雲城的封神台分台,這一刻也華光直起,洞破雲霄。
那恢弘如天道的聲音,響徹摩雲城——
“討伐人族,世固其責。太古皇城,征召真妖入陣!”
此時的神霄世界固然天外無邪,可封神台早有布置在“天內”。且是彼封神台對此封神台,又以萬神海為動力源,遙相呼應,穿透世外。
天妖不可能送進去,卻有機會送入真妖!
鹿西鳴美眸流轉,立即出聲道:“神香花海相去不遠,我即刻傳麾下真妖來此!”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封神台此時征召真妖入局神霄世界,當然是為了萬無一失地殺死那個人族天驕。
但與此同時,真妖亦是神霄世界裡獨一檔的武力。在殺死人族天驕之後,順手掃蕩一番,收獲點什麼回家,也是應有之理。
此間真妖能有誰?無非被拿來問詢的照雲峰犬應陽,以及摩雲城主蛛弦。
而犬應陽表麵與古難山交好,背後卻是受她掌控,為她效命。
所以為什麼虎太歲先前說要去拿犬應陽問話,她第一個表示要同去。因為她不能讓虎太歲不小心弄死了犬應陽,或者至少不能讓犬應陽暴露太多隱秘。
她之所以嚷著要調神香花海的真妖來此,其實是為了提醒在場天妖,那蛛弦是蛛懿的血裔,是隸屬於天息荒原的真妖。一旦入局神霄世界,必然會帶來不公。
反而是照雲峰的犬應陽,頗有些超然世外,是當下最合適的選擇。
鹿西鳴是第一個做出回應的,其他幾位天妖當然也想調集自家真妖入局,甚至有那手快的如蟬法緣,都已經跟古難山聯係上了。
但那封神台的恢弘聲音隻道:“以太古皇城之名,就近征召蛛弦!犬應陽!”
“看來這一次是就近征調,並且時間空間都有限。”鹿西鳴皺起眉頭,貌為分析,實為解釋。主動幫太古皇城安撫在場的幾位天妖,讓他們認可這個公平的決定。
這時候古難山的蟬法緣忽道:“送本座進去!本座要親為妖族而戰!”
鹿西鳴並不吭聲。這和尚莫不是丟了知聞鐘,腦子也跟著丟了?此等情況之下,天妖怎生進得?
封神台那是在神霄世界裡早有布置,對其時空秩序有深刻了解,且通道針對的也隻是封神台自身,其實是穿透了神霄世界的規則的。相當於囚門上開的小窗,送口飯食進去也就罷了,怎送得進一個全副武裝的獄卒?
強行向神霄世界突破,必然會引起神霄世界的激烈反抗。且不說能不能把神霄王留下的世界怎麼樣,就算真個戰勝其規則,也什麼都不必再指望了。
果不其然,封神台中那恢弘的聲音當即拒絕:“通道偏狹,送不得天妖。”
但隻聽得蟬法緣洪聲道:“我願自削道途,墜為真妖,隻求進入神霄世界,保住我妖族天驕性命,殺一人族天驕!”
誰都知道他是為了知聞鐘,但也的確,誰都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決心!
此時主持封神台的那位強者,一時也有些震撼,緩了一下才通過封神台回道:“即便道途自削,天妖之軀,仍不能為繼,還請菩薩見諒。”
頓了頓,那聲音又補充道:“知聞鐘乃妖族佛門至寶,當歸佛門所有。”
這就是給蟬法緣吃一顆定心丸,表示太古皇城絕不貪圖知聞鐘,也不會允許犬應陽或蛛弦將知聞鐘吞沒了。
蟬法緣雖然更希望太古皇城方麵明確知聞鐘的歸屬在古難山,而不是籠統的妖界佛門,但也明白,這種程度的承諾已是極限。
在一旁死死盯著的麂性空,可沒那麼好相與。
封神台發出征召,現場幾位天妖認可。
此事便成定局。
被征召的蛛弦和犬應陽,已然出現在封神台上。隻來得及彼此對視一眼,燦光便環轉,身形一閃而逝。
整個封神台一下子光輝斂去,仿佛變成了一座最普通的石台,半點靈力也不見。恐要蘊養很久,才能夠恢複使用。
但這即是“萬無一失”所必須承受的代價。
此時此刻,真妖已入陣!
……
……
晦暗的血肉萬神窟中。
熊三思絕望跪倒,靜默成了一尊雕塑。
那杆取自羽信的亮銀槍,被神元染成了鎏金槍,隻在空中無力地墜落。掉進迅速枯竭的神力金海,還有最後一響孤獨的入水聲。
此槍墜落到了儘頭,神力金海也不複存在。
靈熙華轉身離開的大笑聲,血肉萬神窟外因什麼而起的廝殺聲,全都很遙遠。不知為何,這一響入水聲,卻敲在了腦海裡。
腦海裡水波如鏡,映照出一張張模糊的麵孔。
我忘了誰呢?
他想。
師父,大師兄,已然不幸的四師弟,有機會問鼎同境無敵的小師弟。
還有……
還有那個自稱臨淄第一刀客的昭南。
是了,感情最好的三師弟。
師父軍務繁忙,經常一年回不來一次臨淄。
大師兄長期扮演師父的角色,有時候也要強作幾分威嚴,才能管束他們。天天操心這個的修行,操心那個的學業,自己還要參與九卒軍略、還要治軍……
自己做二師兄可就太輕鬆了,隻需要帶師弟們玩耍。
昭南是最愛跟著自己的。
問槍南北,試拳東西。耀武揚威,不亦樂乎。
有禍一起闖,有責……大師兄扛。
他想他是不可能忘記三師弟的,因為他在妖界用的刀術,很多都是計昭南當年的靈感。
隻是慢慢的,那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都越來越不敢提起。
因為回家的可能越來越渺茫,努力得越多,看得越多,越能知曉絕望二字為何。
苦心籌謀,參與這次神霄局,是他賭上所有的最後一搏了,卻搏出了虎太歲通往絕巔之上的路。
在千劫窟裡的那些掙紮,這十三年來的所有努力……都沒有白費。是的,都貢獻給了虎太歲。
越努力,越不幸。越掙紮,越痛苦。
為什麼那時在戰場上沒有立刻就死了!
為什麼在那麼多痛不欲生的時候還努力活著!
這些滾燙的、如烙鐵強印在傷口上的情緒,也很快就淡去。
真的太累了……
“此去觀河台,師兄能魁否?”
“說好了師兄!這一屆你奪魁,下一屆我奪魁!”
“居然輸了,不應該啊?好你個饒老二,你不是想要拖到下一屆跟我搶吧!?哦不對,下一屆你年齡就超了,啊哈哈哈哈,躺著!躺好咯!你還是看我的吧!”
“又去萬妖之門啊?你這還沒好利索呢!好好好,責任,責任,你現在跟大師兄越來越像了,沒趣得很!去吧去吧……保重!”
腦海裡好像有這樣的聲音響起。但又漸遠了。
那些意氣風發,那些躊躇滿誌。
俱往矣……
熊三思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散去。
身體也正在下墜。
像所有的那些往事一樣,終要再不回頭地離開。
但是……
是什麼聲音?
是誰在說話?
是在呼喊什麼?
“此人是——”
此人是?
人?
黃河……魁首?
齊國的……黃河魁首?
齊國在黃河之會上爭得的魁首?
齊國,黃河之會,首魁!?
計昭南?!
正在下墜中的熊三思,驀地睜開了眼睛!
不是計昭南……
薑望?
不認識……
但不緊要。
我未爭得的榮耀,由你爭得了嗎?
我大齊從現在到未來,全都立足霸國之列的心願,由你完成了嗎?
你為何來此?
也如我一般嗎?
此時此刻,鹿七郎的身形剛好穿出血肉萬神窟,他剛好墜落到了乾涸的神力金海之底——那是已經皸裂的巨猿神相的血肉深坑,那杆鎏金之槍,正好倒豎在旁邊。
他雄健的身軀砸落血肉深坑之底,有巨大的、頹然的聲響,在這血肉萬神窟裡格外寂寞。
可是他伸手向旁邊,抓住這杆灌注以神元的槍。
他的眼神亮堂起來。
他的長發漫天張舞!
未見大齊黃河首魁……
平生憾也!
……
……
從封神台頒發榮耀任務,再到鹿七郎殺出血肉萬神窟,與薑望錯鋒而過,目睹其反墜雲海,隻影下山……
也不過是電光火石一瞬間。
鹿七郎當然不肯放人走。
且不說榮耀任務不容回避的性質,也不論它的豐厚獎勵。
僅僅作為妖族天驕的責任和驕傲,就注定他不會有彆的選擇。
他縱身成虹,以比靈熙華快得多的速度,穿透雲海,追薑望而去。靈感張目,伺機而行。劍光幾乎在雲海下彙聚成了另一片海,半山今日注定要下一場暴雨!
但還有一個身影,比他更快——
那一直堵在下山路口,也被虛晃了好幾次的蛛蘭若!
她更有不能輕縱的理由,因為山下有她的不老泉!
但見其身如影碎。
嘩啦啦,那半山腰的不老泉,流水嘩響,水身凝成妖身。
清水出芙蓉,她自不老泉中出!
已經被斬斷的那根斷弦,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手中,不知何時已複原。
玉手一拉弦,血珠在弦上走。
那如雄鷹展翅,翱翔在大風大雪裡的身影,以決然的氣勢斬破雲海,堪堪分開幾尊神像,墜下半山。
錚!
天地之間響琴音。
刀光劍光槍芒飛矢……儘迎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