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5章百代何贖!
神霄秘地之廣袤,尚未被這一次參與競爭的訪客們所開拓。
譬如那時間寶船“飛光”的殘骸,究竟棲於何處,目前也隻有行念禪師知悉。
如鹿七郎、猿夢極他們,腳步僅止於此神山,目光暫時也隻局限在這裡。
行念禪師以五百年謀一局,借神霄局成事,篡《佛說五十八章》的內容、算神霄秘地之飛光、算蛛懿之籌謀、虎太歲之布局、借鹿西鳴之落子,於麂性空、蟬法緣的爭殺中取寶,利用古難山僧侶對知聞鐘的呼喚拿鐘。
自無生有,將神霄之地與現世的距離具現出來。以不老泉水,充塞永世天塹。以知聞寶舟,隔絕神衰之力、永世天塹裡的無儘險惡,還讓猿仙廷送自己一程……
這綿延五百年的布局,算度不可謂不深遠。
但排定天榜,點評天下英雄的獼知本,更是當世天妖算力第一的存在。
這世界從來不是哪一個人的私有棋盤,人算虎,虎亦算人,古來布局者眾。
此刻因果絞殺,翻滾命運長河,天機一片混亂!
行念禪師這時候想得明白。五百年前,明止師叔身死時,獼知本就有所懷疑。因為彼時那一張想要捕獲更多須彌山大菩薩、更多人族衍道的網,未有更多收獲……這五百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自己!
五百年是他行念的蟄伏等待,又何嘗不是獼知本的緘默忍耐!
獼知本未見得窺見了自己的全局。但在保有懷疑的情況下,有幾個關鍵的節點,獼知本不難捕捉。
比如說,麂性空和蟬法緣爭殺的關鍵時刻,是奪取知聞鐘的最好時機,甚至是唯一時機。那麼無論自己怎樣混淆因果、遮掩天機,隻要選擇在這次出手,出手時機就是被定死的。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爭鬥。
獼知本壓根不需要算透所有,甚至根本不需要算他。隻需要在這可能性極多的神霄局裡,埋伏一個以防萬一的暗手即可。
身在妖界,獼知本可以調動的資源太多,而他能做出的選擇太少!
關於這些,行念禪師也不是此時才想明白。
他其實一直都清楚。
但錯過這次,下次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還有下次嗎?
知聞鐘一旦失落那段隱秘中,誰也尋不回來。
若是最後被黑蓮寺奪走,為避免古難山反撲,可以想象黑蓮寺會如何鎮守此鐘。
而若是古難山成功守住知聞鐘,有了這一次險些被黑蓮寺奪走的經曆,此後隻怕寧可空懸寶山,也不會再動彈……
往前五百年,往後五百年,這幾乎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雖是籌謀頗多,也是不得不為!
所謂“三聞三佛信”,是佛宗萬古經傳。如今我聞鐘、廣聞鐘皆在,唯獨知聞鐘遺失妖界,多少年不得回返。
這是須彌山立宗至今最大的恥辱。
多少高僧大德彌留之際心心念念,無日不望妖界。
是時候為此事劃上一個結句了!
如師父那樣的遺憾,不應該再有。
如明止師叔那樣的犧牲,不應該再重複。
為了避免被捕捉痕跡,這散於經書文字的五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寂滅中。在每個隨緣而起的思考間隔裡,他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
我的準備,足夠了嗎?
具現遙途,足夠抵達現世彼岸。
不老泉水,足夠填埋永世天塹。
知聞寶舟,足夠隔絕神衰之力。
但此刻驟起狂瀾,無限風波在天河!
首先降臨的,是麂性空的滅法禪杖,和蟬法緣的渡世寶輪。
當行念禪師在這邊顯耀天地,時間迷途已經失去作用。
兩個同樣失去本宗真傳天驕卻一無所得,自覺被愚弄、被當做鷸蚌的大菩薩,顯是動了真怒。不約而同地罷了爭鬥,又同時降法於永世天塹。
黝黑的滅法禪杖,把天空都暈成了暗色,打得虛空薄成泡影……此禪杖一處,世間滅法,慈悲之聲不複聞。整個知聞寶舟、不老泉水,全都在下沉。那彼岸愈遙,懸崖愈高,打下了天河水位三百丈!
而渡世寶輪卻似一輪明月倒影,在狂瀾翻湧的天河裡浮沉。它的影響不斷擴張,普照萬世,整個天河水麵,都結成了寶輪的幻影。真如一個恐怖的圓環深淵,連通了未知的寂滅世界。
那歸鄉的渡船、回家的旅客,就在這恐怖圓環深淵的中央,四周是滔天巨浪,是帶有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
頭頂無旭日,無明月,無故鄉,隻有麂性空帶來的滅法的未來。
行念禪師立身小舟,孑然無依。巨浪四合,如此飄搖。
此時知聞渡船在天河,何似於他在妖界?
藏在鏡中世界旁觀這一幕的薑望,完全感同身受。
但隻聽得他放歌,歌聲曰——
“人生有憾忍回身世事無常怎堪磨。”
這模樣英俊的僧侶,也不知在世事中浮沉了幾回。
如今雖為大菩薩,那芸芸眾生,又幾曾回頭呢?
他仰麵直視那帶來無儘陰影、如高山壓落的滅法禪杖,臉上絕無痛苦、憤懣、委屈,隻有平和、從容、淡然!
他攤開雙手,好像在擁抱這個並不歡迎他的世界。他合攏雙掌,似在彌合一切人心縫隙。
他長聲歌道——
“苦海曾聽潮聲惡,我行舟處定風波!”
那滔天狂瀾,一霎間定止了!
腳下的知聞渡船無端而鳴,鐘聲響作了槳聲。
那恐怖圓環深淵的照影,被知聞渡船剖開了。潮水以此為中心分流,帶給兩側相同的清澈。
而渡船上的行念禪師,雙掌終於合十,竟然接住了滅法禪杖!
他仰望高穹,似乎穿透時間和空間,看到了彼端的麂性空,漫聲說道:“未來非你所求,黑蓮亦不能救世。去也!”
雙掌一錯!
那巍峨如山嶽的滅法禪杖,自下而上,炸開了螺旋形的碎影。
大片大片的黑夜被打碎了,神霄之地的高穹,重新歸於神霄。麂性空所覺悟的滅法時代,好像從來不曾真的存在過,也注定不會出現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裡。
麂性空和蟬法緣雖然全力出手,但畢竟是隔世降力,十分力落不到一分來。
行念禪師卻是真身在此,早有與世同滅之覺悟。
他要回家!
馭不老泉水,駕知聞寶舟。
但是在下一刻,知聞寶舟之上,忽然生出無數的鮮花。
繁花似錦,將行念禪師圍在其間。
寶船變作了花船。
天河儼然是那塵世。
紅塵因果,光怪陸離。
無窮無儘的力量,自性生長。在這一刻,知聞寶舟好像生出了自己的意誌。貪愛妖界,執在此間,留戀紅塵,不願再走!
波濤拍船,槳聲碎夢。
在道則力量的碰撞中,無窮美好的聲音如約而來:“神香花海鹿西鳴,向禪師借一段緣法!”
此聲似江潮,起伏不定。
幻念如花海,生滅不休。
千絲萬縷紅塵線中,行念禪師隻抬起那深邃的佛眸:“你也懂緣?”
金身一掌探出,無窮威勢卻散成了飄絮一般,輕飄飄地落下來,極其溫柔的……拈起了一枝花。
這一枝通體紅豔,線條優美。有三葉,九瓣,圓露一滴。
行念拈花……
將之摜倒!
狠狠摔在了天河裡!
神衰之力頃刻將此花凋殘。
知聞寶舟上的鮮花,也紛紛凋落。
繁華從此遠,隻身入空門。
恨隻恨,老僧抱憾。念隻念,青燈黃卷。
這天塹幾有無窮之遠,是在不老泉水的填補下,才有了可見之遙。
而知聞寶舟,知聞了這段遙途的“可見”。有了載人歸家的可能。
此時此刻,行念禪師立在船頭,獨鬥八方天妖,不回頭地駛向彼岸。
可鏡中世界的薑望知曉,他回不去了……
能觀過去未來如行念者,他自己如何不知?
在天妖群起發難的此刻,他對抗的已不是哪一個。一整個妖族大世界的引力,是何其沉重。
遠處起了大潮。
那是高高聳起,如巨山險峰的江浪。鋪天蓋地般卷來,已成洪流!
這可怕的威勢,好像已經將這整條天河拔起。
傾儘天河之水,不使此人歸!
行舟至此彼岸仍在彼岸,竟不能看清岸頭。
唯有那迎麵而來的磅礴浪潮,在咆哮翻滾之中,結成了一隻浩蕩的巨拳。
巨拳當麵,正向行念禪師打來。
不是要將他打回這岸,而是要直接將他打死!
這是虎太歲的拳頭!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濕了行念禪師的僧衣。他穿得簡單,歎息也簡陋。
隻歎半聲就咽下。
已經還歸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說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來,嘩嘩嘩,無風自動。
那奔騰咆哮的洪流,仿佛是在另外一片時空發生的故事。雖是喧囂而起,轟烈而來,卻是無聲無息地卷過了。
將知聞渡船洞穿,或是被知聞渡船洞穿。
總之並未發生聯係。
渡船還是渡船,禪師還是禪師。
一本經書翻了頁。
這一拳,翻了篇。
回家的路,還在繼續。
險些打死蛛懿,與獼知本糾纏因果、廝殺命運,又接連化解猿仙廷、蟬法緣、麂性空、鹿西鳴、虎太歲的攻勢……
一一對過了這麼多天妖。
行念禪師看著掌心的黑線,眼神卻有一絲寂寞。
真正無法解決的是這個。
這因果不消的毗屍蟲,已經與命輪糾纏在一起。在蛛猙身死屍滅的這一輪,不能夠被擺脫。雖然它並無傷害,頂多撐過十二年就會消散。
可他現在要去哪裡尋這十二年?
向得何處求真壽?
天不與,天不予!
此刻在場的諸多天榜妖王、年輕妖族天驕,看向天河之上行舟的人族和尚,眼神已在仇恨之中,摻雜了驚歎。
參與神霄局的天妖,除開一個垂死逃遁的蛛懿,基本都已經出手,難道竟叫他走了?
他們得見的是如此驚天動地的一幕幕,而他們所未得見的——
此刻的妖界,尚是長夜。
今夜無星光血月隱。
萬萬裡長夜,好生寂寞!
而有一個聲音說……
此聲說:“你會下在這裡。”
轟!
無儘暗夜中,燃起了一座衝天的火峰!
或者那隻是一個身影,一個絕巔強者的身影。其沸騰的力量,在長夜之中成為火炬。
如山的火炬。
其聲炸出:“視我如無物耶?”
一杆關刀,斬破時空,落於天河!
又有烈光洞天,火色相接。
“妖族豈無強者!”
出鞘之聲嘯破千萬裡,長劍橫在渡船前。
又有赤焰雄峰,搖晃長夜。
“來則來矣,走則不必!”
一隻纏滿布條的粗糙大手,顛倒此世,蓋落行念禪師的光頭。
……
這一夜,廣大妖族或者看到了,或者不幸沒有看到但之後也一定能耳聞。
妖界大地,遍起烽火!
數不清的天妖強者,通過獼知本所鋪設的棋盤,朝向獼知本所錨定的信標,降力於永世天塹,截殺行念禪師!
行念禪師以無上神通駕舟歸家,可知聞寶舟,竟再行不得一寸。
刀斬。
劍落。
掌覆。
天河浪湧一波波!
潮來潮去,潮起潮落。
金身明而又滅,滅而又明。
經書翻過一頁頁。
嘩
最後一本經書,已經翻到了頭。
立在知聞渡船上的行念禪師,終隻是歎一聲:“彼岸何遙也!”
傳承之失,百代何贖。
他已經支離破碎的金身,燃起了業火。
他腳下被打得不斷旋轉的渡船,燃起了業火。
渡船下浪潮滾滾來去不休的天河,燃起了業火。
深紅色的業火燃燒著他。
他在這業火之中合掌,閉目,誦念……
“我得菩提時,世無業果,苦妄無辜,凡心自得。”
“我得菩提時……天!外!無!邪!”
衝天的業火席卷了一切,將知聞渡船、將不老天河、將永世天塹……將那個想要帶著這一切回家的和尚,焚於一淨。
而後不老泉繼續虛假地湧流,而後神霄之地仍然有神霄的雲彩。神山之上,立著一群靜默的妖族。
鏡中世界,跌落一個紅了眼睛的人。
虛空已彌合。
……
啪!
九萬丈問道峰頂。
獼知本剛好落下那屠龍的一子。
“煩死你爺爺了!”
猿仙廷的喝罵聲,繞著問道峰盤旋,又如雷霆漸遠。
抱歉,讓大家多等了快二十分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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