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0章蛇女攬鏡
床底下的眼睛其實生得十分柔媚。
但柔媚的是它的外狀,而非它內裡的神光。
也是,一個自屠親族上千口的蛇妖,要怎麼去期待她的情感呢?
不知過了多久。
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裡,生出些許漣漪,好似沉睡的鏡湖,吞下了風,於是寂然之中有了生氣。竟有一縷近乎天真的困惑存在。
大概她也沒想明白,為什麼鹿七郎搜過的房間,還會有妖怪闖進來。又為什麼這麼巧,這個客棧竟是猿夢極的私產。
當然最巧合的是,他們竟在她的麵前,密謀如何殺她!
此時那些不請自來的惡客,都已經散去。
美麗的蛇族女妖,自床底“遊”了出來。
她似是浮遊在空氣中,翻騰於雲霧裡,仍是不沾染房間裡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跡。
妙曼的身軀懸停半空,她慢慢地移動著目光,細致地觀察著這個房間。
鹿七郎觀察過,猿夢極觀察過,現在是她。
鏡中世界的薑望,悄然握劍在手,默默屏住呼吸。
他知道自己引動猿夢極去看床底,終還是叫蛇沽餘生出一些懷疑來——或許並沒有懷疑房間裡還藏著誰,但至少也會懷疑,這個房間是否有什麼不對勁。
不然猿夢極在找什麼?
薑望並不會低估一位聲名顯赫的天榜新王的力量。獅善聞的實力他是有所見識的,可以說各方麵都不輸什麼,隻是缺了些生死關頭的磨礪。
而類似的磨礪,這個號為赤月王的蛇沽餘肯定不缺乏。
畢竟她曾殺得血流成河,畢竟光是被上天入地的追殺,她就已經經曆了好幾個月。
這種久經殺戮的強者,在生死關頭能夠爆發出來的力量,絕對是可怕的。
如非必要,薑望絕不想對上,至少不想以此刻的身體狀態去應對。
但有些時候,除了握劍也彆無選擇。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雖則那顆千年份的龍虎參還未到賬,肉身傷勢還遠未痊愈,但蛇沽餘若是真個察覺了什麼,說不得也隻能生死一鬥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不想鬨出動靜,身為凶犯的蛇沽餘同樣不想。
那麼或許他有悄然殺死對手的可能,那麼妖界的求生之旅,還能夠繼續。
時間緩慢地流逝著。
蛇沽餘的目光掃過了整個房間,沒有放過任何邊角,當然也幾次從紅妝鏡上掠過。
每一次,都是一場生死危機的引而待發。
但最終都隻是掠過。
忽然,她輕身一動,浮到了梳妝台前。
薑望放下的心,又驟地提起,道元迅速地調集。眼看就要躍出紅妝鏡,血濺五步,分個生死!
蛇沽餘坐了下來。
她就坐在空氣中,並不接觸梳妝台前的圓凳。
微微失神地打了個困倦的哈欠,玉指繞到天鵝般的脖頸後,輕輕一扯發帶——美麗且柔滑的紫發,就這麼如瀑垂落。
她那美麗的五官,因此顯得更加柔媚。
那雙情感淡漠的眼睛裡,竟有幾分少女的天真。
大約是不想留下痕跡,所以鏡麵上薄薄的淺灰她也不去理,就這樣看著鏡中的自己,以玉手為梳,慢慢梳起長發來。
她的動作固是輕柔,固是一種風情。
鏡中世界的薑望,卻是警覺萬分。他既不想誤判了什麼動作,冒不該冒的險,展開不必有的廝殺,但更不想被殺個措手不及。
因此極其認真地觀察著蛇沽餘。
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過一個女妖,一個極其美麗、風情萬種的、正在對鏡梳發的女妖。
當然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美麗,她的風情,她的天真。
儘管他的眼中並無性彆,隻有對手。也不由得有那麼一瞬間,懾於一種神妙天生的美麗。
時間仿佛是靜默的。
午後的餘暉遊過窗隙,輕輕淺淺地灑落房間。
此刻並無其他觀眾,在這間極普通的客房裡,自屠親族上千口的蛇沽餘,在經曆了長達數月的生死逐殺後,在耳聞目睹了一場針對她的密謀後……安靜地坐在這兒,對鏡獨妝。
她應該去殺個血流成河才對,她應該把猿夢極的頭顱摘下來踩在腳下才對。
怎麼竟在這裡攬鏡自照,困惑失神呢?
分明一個愛美自憐的絕姿少女,哪裡像凶名赫赫的赤月妖王?
她大約是有什麼故事的……
她之所以自屠親族,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每一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很難不這麼在心裡為她開脫。
但薑望並不在乎那些。他隻觀察著蛇沽餘的動作,冷靜審視她的要害,在心裡製定各種情形下的廝殺方案。
儘管此刻還未真正交手,但是在如夢令裡,她已經有了不下十種死法。當然,很大概率上,都不能實現。
章台玉落花開早,暗室美景有誰見?
蛇沽餘慢慢完成了對自己妝容的修飾,又將漂亮的紫色長發簪好,對著鏡子換了幾個角度,大約的確是滿意了,這才起身。
美好的曲線仿佛妙筆勾成,渾圓自如,折轉天生。
薑望心中又生出新的期待……這下這個女妖總該走了?
這個房間乃是非之地,留不得也。
動不動就有妖怪闖進來,你一個正在被追殺的通緝犯,藏在這裡多不安全?
至於他自己,卻是還打算在這個房間裡待下去的。
因為他越發認識到天意的可怕,意識到有時候做多反而錯多。而留在這個房間的話,鹿七郎來過,蛇沽餘來過,猿夢極還帶了手下來大聲密謀。接下來想必不會再有誰來。
所謂燈下黑,這黑得都沒影了,黑透了!
但遺憾的是……蛇沽餘好像也是這麼想的。
因為她在仔細地觀察過房間、妝點過自己後,竟然並沒有殺氣騰騰地出門。而是又鑽回了床底,再次閉上眼睛,進入休眠。
仿佛隻是睡到一半,不小心醒了。於是起來臭美一陣,然後繼續睡。
隻留下鏡中古神長久的沉默。
他完全無法理解。
從邏輯上,情感上,被追殺的豐富經驗上,都想不明白。
這女妖是怎麼想的!休眠之前還要補個妝?
吱呀
門開了。
一個店小二,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左手提著一桶水,桶沿搭著一塊抹布,右手拿著簸箕並掃帚。
“狗娘養的,死肥豬,就知道使喚老子……”
罵得很自然,打掃得也很熟練。
隻希望他擦鏡子的時候……不要手抖。
並且不要太有責任感,對床底太上心。
一支落灰的梳妝鏡,將這個世界分了兩層。
房間裡的小妖忙忙碌碌,床底下的蛇沽餘緘默無聲。
薑望靜坐鏡中世界,思考接下來的選擇。
他當然知道,猿夢極的眼睛不是擺設,猿益之也不是瞎子。
他們之所以湊到床底去看,也看不到什麼,自是蛇沽餘的神通作祟。
或是蒙蔽感官,欺騙視覺,製造幻象……總之有太多可能,他這位鏡中古神雖是全程旁觀,也沒有看出具體名堂來。
此時再引導這小妖去打掃床底,也沒有用處。反而會引起蛇沽餘的警覺。
他隻能暗暗警惕,提醒自己若是與其交手,要格外注意這方麵的力量。
但回到現狀來,問題依然存在——
蛇沽餘賴在房間裡不走,藏在鏡中世界,出不得挪不得的他,怎麼辦?
從今天的情形來看,早先所設想的找個小妖進來住幾天,打草驚蛇,根本不管用。這個蛇沽餘,心大得很。
就算找一對小妖來此顛鸞倒鳳,她在床底想必也安穩如山。
……
……
猿夢極至少在現在這個階段說話還算話,柴阿四回到家中不久,花果會的會主便親自將酬勞送到門口。
此時此刻,在這破舊的小院裡。
千年龍虎參的藥力,正通過赤金色的不朽神印,源源不斷地湧向偉大古神。
作為藥力流經的“通道”,柴阿四隻感覺渾身發熱、氣血沸騰,身外金光亂放……神品藥材的效果非常之明顯!
至於為什麼千年龍虎參的藥力要先流向不朽神印,偉大古神也早已告誡過他,那是在通過不朽神印純化藥力,而後才散向四肢百骸,使得他脆弱的妖軀更能接受滋養,讓他的護體神功得到最大幅度的進益。
僅靠他柴阿四自己,是消化不好的!
好一陣天花亂墜的光影後,房間裡恢複了平靜。
柴阿四赤裸上身,靜靜地感受著百劫千難無敵金身的變化……
“咦?”他有些疑惑:“感覺進步沒有想象中那麼大。這可是千年份的龍虎參,難道是我的護體神功,已經達到瓶頸?”
偉大古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釋道:“不朽神印的奧妙,你這小妖有所不知。經由神印轉換,現在增長的是你的潛力!短時間內的確看不出效果,待伱往後一日千裡,你就知道好處了。就像造房子一樣,你在現今這個階段,還是夯實地基的時候,切忌好高騖遠,強求速度。待他日成就萬丈高樓,你才會懂得感謝今天的你自己。”
對於偉大古神的話,柴阿四當然深信不疑。
想到站在絕巔的未來,不由得笑逐顏開。
此時日頭已落,暗夜籠罩摩雲城。
柴阿四練罷功法,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找出一套便於夜行的黑衣,還特意蒙了麵。
今晚他特意叮囑猿小青不要過來,是因為除了練功之外,他還另有要事。
不去動那扇破門,直接翻出院子,悄無聲息地竄出北區,似一道遊魂竄進長夜裡,收起鏽劍走暗巷。
天絕地陷秘劍術,自有一套相配的身法。
這身法可不得了,靈動至極,機巧百出。不僅在戰鬥中有非凡的作用,此時穿街過巷,疾行長夜,也幾乎是融進了夜色風聲裡。
川流不息的日與夜,每個妖怪都有自己的生活。
行走在這樣的夜色裡,柴阿四也在感受著自己具備非凡命運的妖生。
忽地他止住身法,頓住腳步,用一柄路邊買來的劍,斜指地麵。
衣角擊碎了晚風,鋒銳殺機引而不發。
疾風殺劍聲名正盛,那被諸多妖怪津津樂道的鐵條劍,自是不能在隱名遮麵的時候拿出來。
恰好從對麵疾行而來的,是一個同樣身穿夜行衣的胖大身影。這廝同樣蒙著麵,但負雙直刀於背後——
柴阿四腦海中驟然浮現一個名號,誅神滅教的太平鬼差!
聽聞此妖便是雙刀夜行,所過之處神鬼不留。
他生出警惕,但並無驚懼。
這廝有斬神之力,固然厲害。但他有古神隨身,何須怕誰?
這長夜趕路驟相逢的二者,本來彼此不識,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了,雙方都難免警惕。誰也不清楚,對方是否懷有敵意,是否故意堵路。
握刀的手和握劍的手同樣穩定。
氣機糾纏,戰鬥一觸即發。
“不要節外生枝,走!”
同一個命令,以不同的身份,同時響在兩妖心中。
柴阿四提劍左移,看到那蒙麵胖妖亦是往另一邊挪開。
雙方極有默契地拉開距離,行過這條暗巷後,才各自加速離去。
太平鬼差不是好些天沒出現了麼?據說被黑蓮寺追得上天入地,無處藏身。今晚又出,是為哪個邪神?或者是要跟黑蓮寺拚命?
心裡轉過這些念頭,柴阿四倒是沒有什麼看熱鬨的心思,仍然趕往自己的目標地點。
……
夜已深。
血月高懸。
一個身影狗狗祟祟地來到一處雅致院落外,左右一看,翻身躍進院中。
他的身法相當漂亮,整個過程寂然無聲。
但剛剛落在院子裡,就舉起了雙手。
因為一柄細劍,已經點在了他的咽喉處。
執劍的妖怪身披華服,俊逸瀟灑,赫然正是名列天榜新王的鹿七郎。
這一劍太快,快到根本反應不過來。
臨頸的細劍隻要往前一送,他的妖生就此葬送。
但蒙麵至此的柴阿四,心中靜如止水。
有古神鏡隨身,他怕得什麼?任你什麼靈感王,若真要殺我,偉大古神還能坐視不理?摁死你一根手指頭都嫌多哩!
當然,眼神還是稍微表現一些害怕。
柴阿四舉手投降,語氣緊張又焦切:“大王,小妖深夜到訪,實在是有要事相告!”
白天在客棧裡的時候,他就想清楚了。
之所以混進花果會,就是想借著摩雲猿家的路子,走進摩雲城上層。
但猿夢極擺明了利用他,且利用完就要丟掉。
這條路不但行不通,反而成了戴在身上的枷鎖。
他現在想要離開摩雲猿家另投,誰信得過,誰願意為他得罪猿家,整個摩雲城,又有幾個選擇呢?
但眼下的摩雲城,不止過往那幾家!
猿夢極所圖的鹿七郎,不也是一種選擇嗎?
摩雲猿家拿什麼跟神香鹿家比?
猿夢極怎麼比得上鹿七郎?
如果說他天命之妖柴阿四,一定要暫時對惡勢力低頭,需要在發展的階段抱個大腿……應該抱誰,那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就算選擇忍辱負重,也沒必要忍猿夢極那個傻逼吧?
所以……鹿大王,我柴阿四,投誠來了!
這不速之客的心情,鹿七郎毫不在意,手中細劍隻輕輕一挑,已然劃破蒙麵巾,看到了柴阿四那張相當普通的臉。
“你是?”
“柴阿四,疾風殺劍柴阿四。最近在參加金陽武鬥會。”柴阿四自信地報上名號。
鹿七郎劍眉微挑:“何事?”
柴阿四臉作難色:“這件事牽扯到小妖的身家性命,但小妖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來向大王稟報。”
鹿七郎收劍入鞘,不屑一顧地往房間裡走:“如果是難說的事,那就彆說了。”
柴阿四清楚地意識到,這靈感王遠非猿夢極之流可比,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立即收起作色,忙忙追上去:“猿夢極在打赤月王的主意,要調集高手,在您嘴裡奪食。並且他已經聯係了我,到時候要以我的名義去殺赤月王,防備您與猿家扯皮。”
鹿七郎隻聽這一句,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嗤笑道:“羽信的魚鉤,隻鉤住了他?看來摩雲城最蠢的少爺,就是這個猿夢極了。他這樣的家夥,手底下卻有你這樣機靈的小妖,屬實難得……但神香鹿家的門,可沒那麼好進。”
這便是默認了投靠,但還需要看柴阿四後續的表現。
“金陽台武鬥會摩雲城前十,我誓在必得。”柴阿四立即展現價值:“在赤月王這件事情上,我也還可以假作逢迎,繼續同猿夢極合作,為您傳遞情報,甚至可以在關鍵的時候反水!”
鹿七郎笑了笑,隨手丟出一個玉瓶來。
見柴阿四手忙腳亂地接住,才施施然往房間裡走:“這瓶固本培元的丹藥賞給你,可以填補你的根基。回去吧。”
瞧瞧,什麼叫敞亮?什麼才叫豪門?
柴阿四大喜過望,對著背影又是一頓勁吹狠捧。
但鹿七郎是個真不聽馬屁的,幾步之後,身形已經消失在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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