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6章飛雲樓高休獨倚
製造了臨霧城蛇家滅門慘案的蛇沽餘,乃是最近這段時間裡,整個神香花海範圍,凶名最著的惡徒。
臨霧蛇家滅門案,也是神香花海近三十年來影響最惡劣、傳揚最廣的凶案。
一個並不輸給摩雲猿家的強大家族,上上下下近千口,在一年一度的家族祀典裡,被蛇沽餘先下毒後執刀,關起門來屠了個乾乾淨淨。
自老而幼,無一活口。
值得一提的是,蛇沽餘本身即是臨霧城蛇家出身的天才,甚至於受太古皇城之封,號為“赤月王”,是真正具備封王實力、也得到了廣泛認可的強者。
而從蛇家慘案來看,她的實力比以往表現出來的更強,理應躋身天榜新王之中才對。
她因為什麼長期隱瞞實力,又為何自屠親族,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在神香治安府任職的鹿七郎,專意追查此事,提劍逐殺蛇沽餘已經四月餘。兩位妖王一路鬥法不斷,從神香花海殺到紫蕪丘陵,再到現在的天息荒原。
不知有多少眼睛,都盯著這一場戰鬥。
天榜素來重戰績而輕紙麵實力,在很多妖怪看來,鹿七郎顯然是要以蛇沽餘的項上妖顱,作為自己躍升天榜排名的階梯。
羽信眸中情緒數變,再抬起頭來,已是滿麵春風。
在所謂的“摩雲三俊才”中,他是長相最英俊的一個,銀發墨瞳,五官深邃。妖征更是漂亮,背後天生一對銀色羽翅,斂在長袍下。聽說當年的傳奇強者羽禎,亦是天生銀翅妖征。在一眾擁躉心中,羽信也因此有了非凡的命運。
此刻在樂伎的悠悠弦聲中,他輕笑道:“那蛇沽餘自屠親族,必是有驚天隱秘,需要滅口絕蹤。想來不是傾國重寶,就是神話傳承。鹿公子若能將其拿下,當然是一樁機緣。看來這一次,她定然要死在摩雲城了!”
這話一出,蛛猙明顯意動,犬熙華眸見精芒,猿夢極更是大口吞咽美酒,以壓製心中波瀾。
想來此宴之後,願意幫鹿七郎追捕蛇沽餘的“義士”,定然不少。
唯獨蛛蘭若麵色平靜。
鹿七郎自己更隻是笑笑。
蛛蘭若所說的助摩雲城除惡,不過是那一天穿行長街忽有所感——太古皇城給他的封號是“靈感王”,他的靈覺自是天下絕頂,無往不利。
亦不曾料想殺進客棧後,隻有一個普通的為惡蛇妖。實力平平,做的事情也粗糙。
他還不甘心地又各個房間轉了一邊,除了驚起幾對床伴,也並無其它發現。
甚至在離開之後,他又悄然折返,守株待兔,也仍是未發現什麼彆的動靜。那就是一間很普通的客棧,隻是恰被那為惡的蛇妖選作落腳點。
他猜想或是蛇沽餘暗施了手段,憑借同族緣係,在那個掠食精血的蛇妖身上留下了因果,才引動了他的靈覺。而在他被那蛇妖吸引注意力時,蛇沽餘已經趁機潛走。
此賊與他纏鬥數月,雖則落在下風,屢屢受挫,卻始終能夠敗而不死,自是在隱匿一道上有登峰造極的本事。
不過將其徹底降滅,也隻是時間問題。
他窮追萬裡不舍,就是為了加劇蛇沽餘的傷勢,消耗其作為困獸的力量。就像釣魚一樣,釣到大魚,不能急著收線,容易線斷竿折,魚走餌空。真正的高手,都懂得一放一收,儘耗其力,最後輕輕一帶,順水而流。
至於這個羽族妖帥忽然講什麼蛇沽餘身上有驚天隱秘……隱秘或許是有的,但跟摩雲城這群土包子,有什麼關係?
鹿七郎端起酒杯,對羽信遙遙一舉:“未知閣下大名?”
羽信端住酒杯起身,作受寵若驚狀:“在下羽信,忝為摩雲城衛軍二十四將之列。不幸汙了尊耳,實在慚愧。”
蛛蘭若在一旁適時說道:“在城衛軍一眾將領中,他可是本城年輕一輩妖族裡,排名最高的一個。”
年輕一輩裡,排名最高的其實是犬熙載,因為家族實力最強。要不然也不會是他包攬封神台任務,獨入十萬大山,博取美妖歡心,叫另外兩個都沒法進去爭。
可惜已經死了。
那羽信便順序遞補,成為排名最高的那一個。
能讓蛛蘭若主動開口幫忙介紹,著實有幾分光彩。饒是羽信自詡城府過人,也忍不住麵色燦然。
鹿七郎坐定不動,抬了抬酒杯,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今日能認識羽兄這等俊才,我很高興。”
他蜻蜓點水般地沾了沾唇。
羽信舉杯一飲而儘。
飛雲樓外雲翳幾疊。
落座的羽信麵上燦笑,心中冷笑。神香鹿家也不過如此,這麼粗陋的手段,竟想收誰的臣服,懾誰的心思?
靈感王的靈覺名聲在外,應在蛇沽餘身上再恰當不過。
且讓這些個自命不凡的廢物去爭。
最好蛇沽餘能識趣地跑遠一點,又或者自己能夠提供一點幫助?
而麵色淡然的鹿七郎,心中也頗覺好笑。
蛇沽餘身上很有好處,但就在這摩雲城,他定然還有彆的機緣。此是靈覺所感,他焉會被三言兩語誤導?
他從來不做選擇,他想要的他都要。他挑剩的,才輪到其他妖怪選。
蛇沽餘的好處,摩雲城的好處,他都要。
羽信自作聰明,暴露的是這廝自己的問題!彆家都默不作聲,獨他出來故作從容,忙不迭的轉移視線,他沒有問題,誰有問題?
現在鹿七郎心中十分篤定,這一次在摩雲城的機緣,就要落在這個羽信身上。
也不知是這廝撞上了什麼大運,拿到了什麼線索,想要獨吞……
“在座的都是俊才,今日良逢在此,足可暢想百年!”蛛猙清了清嗓子,又來控場,主動飲了一杯,說了些自以為是的漂亮話,引來其餘幾位公子花團錦簇的應和。
這飛雲樓太高,太華麗。
蛛蘭若,蛛猙,羽信,猿夢極,犬熙華。
摩雲城最有分量的年輕妖族,都在這裡,真是滿座高朋啊。
一屋子兄台姐妹,滿閣樓各腹心腸!
鹿七郎耐心聽他講完,便道:“今天就到這裡吧,我該去追蛇沽餘了……讓她緩過這口氣,可是大不妙。”
“是極,是極,正事要緊!”蛛猙站起來相送,又巴巴地道:“可有小弟效勞之處?”
鹿七郎含笑道:“有需要我會通知你。”
而後對著其餘幾位輕輕一點頭,懸劍而走。
那姿態實在瀟灑,生平難見。
主賓都走了,餘者也無停留的道理,紛紛告辭離席,頃刻絲竹停,宴席散。
獨蛛家兄妹作為主宴者,在此收尾。
說“兄妹”其實不太恰當。血脈稀薄的蛛猙,並沒有資格被稱作蛛蘭若的兄長,所謂的蛛家大少,不過是臉上貼金。除非他能在百歲之前拿到王號,在太古皇城的天命玉牒上錄下姓名,如此才有獲賜天妖嫡血的可能。不然他永遠無法跟蛛蘭若平起平坐。
“你說,他們之中,誰會去爭蛇沽餘身上的好處?”
侍者樂伎也儘散了。
向來外示天真的蛛蘭若,此刻坐在主位上,臉上已是沒有絲毫表情。而自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儀。
她的聲音也高高在上,不複溫柔。
坐在次席的蛛猙,此時卻是慢吞吞地為自己倒酒,同樣不複輕浮,嘴裡道:“真正能蠢到被羽信幾句話引動的,無非是猿夢極和犬熙華。猿夢極色厲而膽薄,想爭又不敢大爭,應該隻是蜻蜓點水,試試便算。反倒犬熙華陰狠有餘,惡膽包天,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你覺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蛛蘭若問。
“這我可猜不著。”蛛猙笑道:“殿下應該更清楚才對。畢竟他家才有一個犬熙載,為紅顏一笑,一去不複返了!”
焚骨成煙的犬熙載,定然不會想到,生時一呼百應、萬眾矚目的他,死後隻是一樁殘羹冷炙時的笑談。
滿座高朋朱門臭,孤墳冷落雜草稠!
蛛蘭若又問:“伱覺得犬熙載的事情,會和他有關嗎?”
蛛猙微醺地嗅著酒香:“我隻能說,他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但是不是他做的,我無法判斷。畢竟堂堂真妖犬應陽親臨,都沒查出結果來。我哪有那個本事?”
“你已經很有本事。那些個酒囊飯袋,誰能及你?”蛛蘭若認真說道:“若非生在蛛家,若非血脈不足,你當不輸於我。但即便如此,你也封王可期。些許此前坎坷,都為往後一馬平川,我期待早點叫你一聲……兄長。”
蛛猙肅容:“我一定努力,當不負殿下此言。”
蛛蘭若鼓勵地點點頭,才又問道:“羽家那件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蛛猙放下酒盞,認真回道:“為免驚了他們,我跟得很謹慎。所以目前對於最終藏寶地點,還不是很明確。但我可以保證,神霄秘藏一旦開啟,我們比羽家最多遲上十息。”
若是猿夢極他們還未走,聽得此言,隻怕要跳將起來。
羽族傳奇強者羽禎,年輕時候的封號,便是“神霄王”!
再聯係到羽信的天生銀翅,以及素來自詡的“小羽禎”,這神霄秘藏是什麼級彆的機緣,也就可想而知。
對於蛛猙的謹慎,蛛蘭若表示認同:“寧可遲一些,冒些風險,也不要叫雞飛蛋打。”
“雞飛蛋打?”蛛猙嗤笑:“他們也配?要我來說,人族有個風俗習慣是殺年豬,咱們也差不多等到了這個時候。”
“話是如此,但有時候天意難測。”蛛蘭若黛眉微蹙:“就像今天這一宴,實在不該擺。本是探囊取物的事情,現在又多了鹿七郎這個攪局者,平添幾分風險來。”
蛛猙亦是皺眉:“殿下覺得,鹿七郎也有所察覺?”
“他的天生靈覺太恐怖了,一入天息荒原,便感應機緣。”蛛蘭若歎道:“再加上靈感王的名號,讓羽信這蠢貨亂了陣腳,剛才竟自泄根底。鹿七郎何等聰慧,怎會不察?”
羽信有什麼必要點一句蛇沽餘身上有隱秘?
如果他是個聰明人,他不會說出來得罪鹿七郎。
如果他是個蠢貨,他隻會憋在心裡悄悄行動。
偏偏他在兩者之間,不夠聰明,又不夠愚蠢!自己又身懷隱秘,被靈感王那一句故意試探的“機緣”給嚇到了,主動給出反應,想要轉移視線。
卻不知鹿七郎答應蛛猙的宴請,在席間主動談及機緣,為自己的靈覺投石問路,等的就是反應!
可惜的是,蛛蘭若也是直到現在,才想得明白。
事先若知鹿七郎的靈覺已經對神霄秘藏有所感應,她絕不會讓羽信參宴,甚至根本不會讓蛛猙來這一出對鹿七郎的觀察。
在觀察目標的同時也在被目標觀察,作為地主的他們本該占據上風,得到更多有用信息。但因為羽信的愚蠢,她們在飛雲樓的這一宴,顯然是擺虧了。
蛛猙想了想,依然保持了自信:“就算鹿七郎的靈覺有所感應,也因為羽信,而確定了一點什麼。但他必然不會知道具體的信息,對神霄秘藏肯定沒有足夠的準備……他爭不過我們。”
蛛蘭若微笑:“這正是我心中所想。讓他攪局,吸走更多注意力,也未嘗不可。咱們隻是要控製力度,不要引來神香鹿家的大部隊。”
蛛猙低頭:“我明白。”
等他再抬起頭來,蛛蘭若已然消失了蹤影。
“兄長……兄長。”
他看著杯盞中酒液的漣漪,喃喃重複了兩聲,忍不住歎道:“儘管知道這隻是你禦下的手段,我聽在心裡,還是很受用啊。”
……
……
傳教猿老西,授業豬大力,訓斥柴阿四。
又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龍虎參確實是不錯,一根下肚,偉大古神的血氣都恢複許多。柴阿四用了些龍虎參須,效果也很好。
真是兩全其美。
隻可惜猿小青身家不豐,掏空她老爹的私房錢,也送不來第二根。
至於叫她去掏猿老西的全部身家,那屬實也沒有必要。畢竟猿老西的,也是偉大古神的。
這就叫私庫掏得,公庫掏不得。
藏身於空茫茫的鏡中世界,一藏就是幾個月,又不能全身心投入修行中,須得時刻保持警惕……那種孤獨和寂寞,能把人逼瘋。
就像牢獄裡最有威懾力的懲罰之一,就是關禁閉。
但薑望心誌堅定,根本不會為此所擾。
此刻他拿著一支筆,正在紙上寫寫畫畫。
這陣子的調查多少有些結果,有些消息本就是擺在明麵上的,隻是一般的妖族不會去關注。
他先寫下三個勢力——黑蓮寺、神香鹿家、天息蛛家。
又寫下角色——黑蓮寺神秘妖王,天榜新王鹿七郎,天妖蛛懿、真妖蛛弦。
再寫下事件——黑蓮寺傳教法堂遭毀,靈感王鹿七郎萬裡逐殺赤月王蛇沽餘,覆蓋三域的金陽台無限製武鬥會。
想了想,又添上“猿家”、“犬家”、“羽家”,以及“羽信、猿夢極追求蛛蘭若”,“犬熙華替代犬熙載”,“真妖犬應陽因犬熙載失蹤事,與猿家、羽家乃至蛛家產生齟齬。”
他自知不是重玄勝,沒有那種一眼窺破關鍵的智慧。便用這種法子,寫出線索,慢慢勾勒靈感。
這樣一看,他在近期風起雲湧的摩雲城裡,所攪動的波瀾清晰可見。
若非是他,犬熙華何以上位?犬應陽又怎會自萬裡之外的照雲峰趕來摩雲城?黑蓮寺的傳教事業也應該正紅火才是。
如說天意如水,那麼漣漪有跡可循,反卷回來的波濤應從何路,也不是不能夠預判……
薑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對天意的認知愈見深刻。
雖然有時候所知越多,所惑越多,未知越多,但畢竟於自己的修行,是一種前進。
正思考間,忽然心有所感。
薑望瞬間頓筆,換劍在手。
謹慎地觀察鏡子外,便發現——
一個麵帶微笑、體態纖柔的女妖,浮地而行,不知從何處竄進房間裡,忽地往床底一卷,蜷成極小的一團。
呼吸消失,血液靜流,氣息就此沉寂。
整個過程不染纖塵、不留痕跡、無聲無息。
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