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7章唯我無能而向前
當初在楓林城域外分彆的時候,向前尚是騰龍境修為,薑望在那個時候已經成就內府。
彼時向前重拾故我,放下豪言,要在內府境,與薑望爭那內府無敵之名。
薑望也稱,要讓向前來為自己磨劍。
如今已過去了數年光景,向前邁入內府已經數年,而薑望已然神臨稱名。
但向前仍有此問。
因他未忘舊約。
在多少個星光如水的長夜,他總能想起在那座血債累累的生靈碑前,兩個年輕靈魂的對話。
真正的內府同境交手已不可得,不過請薑望看他一劍,也足能析彆強弱——士彆三年,吾今此境無敵否?
薑望隻道:“當然。”
向前於是緩緩閉上了眼睛,過去幾年的經曆如水流過,當他再一次睜開那雙死魚眼,已是劍光盈眸,鋒銳刺人!
他也沒有彆的什麼動作,隻是抬起食指,很是隨意地往上一挑。
像是潑墨山水,一筆疏狂。
咻!
一聲驟然而起的尖嘯,仿佛刺穿了聽者的耳膜。
跟隨在車駕後的許多遊騎都循聲仰看高空,卻隻看到得到分開的層雲中,一抹扶搖而上的尾虹!
而在薑望已經轉為赤金色的眼眸裡,它不僅僅是一種極致的銳利,更是一種精準的描述。描述著這一路走來的經曆,描述著向前的頹廢,向前的不甘,向前的偶然掙紮,和長久痛苦!
在痛苦之中,在無望之處,所誕生的“唯我”。
薑望清楚地看到,那樣一支無柄小劍,正以恐怖的高速,不斷地穿透氣障,直撞天日。
這種速度,絕對已經是普通內府修士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它並不是這一劍的極限。
向前抬指挑出的這一劍,每過一息,就更加速一節。
次次疊加,越飛越快。
一連加速了十八次!
最後甚至於擊穿了天風,逃離了乾陽赤瞳的視野!
僅這一手,天下內府,便幾無可匹者。
無怪乎會打得劍閣同境無人抗手,叫司空景霄惱羞成怒,要將他倒吊起來。
薑望既驚且歎。
褚幺更是從車廂裡鑽出腦袋來,努力地瞪著天空,好半晌才道:“師伯,你的劍呢?是不是丟了?”
向前漫不經心地豎起食指,作為回應。一縷微縮而凝練的劍光,正在他的指尖旋轉。
他要死不活地講說道:“當初與你分開後,我先去了芮國試手,怕自己手藝生疏,找了一下感覺。接著又去了洛國、宛國……然後去了玉京山。”
薑望客觀地道:“以你在騰龍境的殺力,即便是玉京山上,也當無有敵手。”
向前繼續道:“那群道士沒有為難我,還希望我神臨再去,他們很願意接受挑戰,比劍閣那群人,不知強到哪裡去……從玉京山上下來,我又一路南下,到了秦國,於渭水成就內府。此後過了武關,去到虞淵,沒有太深入。從虞淵出來,我一路往東,經宣、喬,過楚國,穿理、越,直到停在劍閣。”
薑望問道:“伱在楚國挑戰的是誰?”
他知道必然不是左光殊,因為左光殊信裡沒有說過這事。但如果向前挑戰的對手是屈舜華,如果屈舜華並不吝嗇闔天的使用,那麼同在內府境的這兩人,勝負還真的很難預料。
向前道:“本想挑戰項北,但是他閉關未出,隻好錯過了。我挑戰的是大楚衛國公府的鬥勉。”
項北當初出了山海境就選擇閉關,薑望是知道的,但並不知道閉了這麼久還沒結束。
想了想,說道:“項北天賦超卓,霸道無雙。但他的吞賊霸體,也很難扛得住你這一劍。你們的勝負變數,在於他能否以天生重瞳在神魂層麵建功,但你有龍光射鬥坐鎮通天宮……他的勝算很低。當然,不知道他閉關修行的成果如何,我的判斷隻基於之前的接觸。”
向前緩聲說道:“這一路來,從北往南,自西而東,我隻在秦至臻手上輸過一場。那一戰,我臨陣入內府,敗得很慘。”
薑望道:“若你和秦至臻是同時晉入內府,秦至臻應該不是你的對手。但他是一個越往後走,越見恐怖的人。以你現在的內府狀態,和秦至臻內府境的巔峰狀態相較,則勝負未可知。”
以他今時今日的眼界,當然可以從剛才這一劍,對向前的實力做出準確判斷。
向前垂下眸光來:“秦至臻內府境的巔峰狀態,也不如你在內府境的極限狀態,畢竟青史未有及你者。你的意思是……現在我,仍然及不上內府極限的你?”
薑望認真地說道:“有機會贏那時候的我,但勝負概率是三七開。”
“我七你三?”向前問。
薑望微笑不語。
向前無神又無力地歎了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
“不走了?”薑望問。
向前哈哈一笑:“知我者,薑青羊也!”
此聲一落,正在那高穹東方,他先前那一劍所飛指的方向……倏然亮起了一顆璀璨星辰!
就好像他那逃出了所有人視野的一劍,在說話的這段時間裡,竟一直殺到了東方青龍星域中!
這一刻就連拉車的白牛,也為鋒芒所懾,停下來眺看高空。
而向前隻長聲歌道:“青龍屬木養吾劍!”
四靈星域一直是超凡修士邁入外樓境時最常見的選擇。它的穩定性和可能性都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漫長的歲月裡,被先賢近乎無限地拓寬。
恰是飛劍之術這等極致鋒芒的修行法,最需要穩定的落點。
說話的工夫,向前竟已立起星光聖樓。是以一劍斬成。此樓在高天,渺渺乎無窮遠。星光垂落,使這頹然的男子,亦是生出一種光華來。
這還未止,其聲又道:“白虎屬金礪吾鋒!”
於是在西方白虎星域,亦然亮起了星光。
向前之長歌未絕,遙遠星穹之星樓,亦是接二連三再四。
“朱雀屬火焚吾爐!”
“玄武屬水淬吾火!”
四座星光聖樓次第亮起,星輝交映如水流。
“劍成!”
天地之間,為這一聲劍鳴響徹。
隨行數百名遊騎,所懸軍刀都隨之而鳴。
就連薑望鞘中的長相思,也有一聲自然而然的回應。
向前指尖虛懸的那縷凝練劍光,俄而毫光暴射,好似回照星穹。待它在人們的視線裡清晰下來,已是化作了無柄的龍光射鬥!
劍尖向天,靜靜轉動。
簡直鋒芒獨具,銳利得不可一世。
車廂裡的褚幺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發現,這個不修邊幅的向師伯,其實也很威風。
坐在黑瘦的褚幺對麵,膚色白得像是一塊雪玉的白玉瑕,此刻有些愣然。
作為與向前共患難的朋友,他當然為向前的飛躍感到高興。但與此同時,也有一種異常複雜的感受。
就好像那個很老的故事裡所講……放羊的人在山坡上睡覺,砍柴的人也在在山坡上睡覺。等到夜幕降臨,放羊的人趕著羊回家了,羊已經吃飽。砍柴的人卻是一根柴也沒有砍到。
他看著向前的眼神,充滿怨念。你還有這一手你早說啊,讓我跟著頹廢那麼久!
在眾人的觀感裡,向前請薑望看他一劍,而後一劍斬破四樓,頃刻自內府巔峰躍升至外樓巔峰,這當然是不負古飛劍之術的風采。
唯獨是薑望明白,就在剛才這一刻,向前已經放棄了挑戰內府境青史記錄的努力。
唯獨是薑望,看得到向前的“道”,明了他的心情。
如果說向鳳岐的“唯我”,是“唯我無敵”,天下莫可當。
那麼向前的唯我,則是“唯我無能”。
“無能”是一種認知。
他見證過這個世上最頂尖的天賦,他明白自己和那種絕頂天驕的差距。
他清楚他所行之路的艱難。他已然了解,他想要做的事情,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完成。
他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更有天資,但是與向鳳岐、薑夢熊那樣的人物相比,他就隻能算是一個無能之輩,這是他客觀的看待。
他過得很煎熬。
他也不想要拯救自己。
他明白這樣不好,但是,就這樣吧。
以前他是活一天算一天,渾噩度日。
現在他也隻是勉強往前走,想著“或許可以”。
如果到最後真的還是不可以,那麼也沒有關係。
失敗就失敗,死去就死去。
世間有最絕頂的人物,惜我不在其中。世間有最精彩的故事,唯我是個無能的人。
但世間無能者眾。
“唯我無能,而向前。”
承認自己是個廢物,承認自己不可能成功。但還是要往前走。
這就是他的道路。
薑望略略沉默了一陣,說道:“還記得在青羊鎮,我跟你講的那兩個人嗎?其中一個背負巨大壓力,打破了通天境極限後。又在騰龍內府連輸兩場,且與他的對手越追越遠……但這個人從未有一刻不相信自己,我看到他的拳頭,依然自我。驟起乍落而驕傲不改者,我相信他早晚有再崛起的時候。事實上在戰場上,我已經看到了。
而我當時跟你說的另一個人,他已經贏下了家族繼承人的鬥爭。那時候我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你是不是還不信?
可見這世上之事,隻要用心用力,總能有一線希望。
現在我要跟你說,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也會走到你不曾想象過的高處。”
車廂裡旁聽的白玉瑕,被此言激發出無窮鬥誌。
小小的褚幺,也暗暗下定奮鬥三天的決心。
唯獨坐在武安侯旁邊的向前,隻是漫不經心地收回了食指。鋒銳無匹的龍光射鬥就此消失,天邊星樓隱去,其身光華驟斂。
他又是那個不修邊幅,半睡半醒的家夥。
懶懶地靠回車廂,像豬一樣扭了扭,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態,閉上了眼睛——
“趕你的車吧,奮鬥兄。”
……
……
老山當然是一個好地方。
武安侯府的選址非常恰當。
據說這裡早先有一處奉國公周嬰的彆府,後來不知為什麼給推平了。
用廉雀的話來說……齊天子派來的那位大匠師所謂精心選址,就是因循舊跡嘛!誰不會選?
甚至往前再追溯,大燕廉氏也曾築宅於此。也不知廉雀在這裡住這麼久,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應。
薑爵爺圓滿完成了南行任務,使錦安複歸夏地。車駕回府,自是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官考結束了好些天,各地官員都已經正式履職。因而牛車歸府的路上,不斷有官員拜訪,個個以武安侯門生自居。
白玉瑕瞧得暗暗心驚,對薑望在夏地的影響力,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麼說大概有點誇張,但高相爺在越地,想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薑望直接躲進了車廂裡,借以修行之名,一概不見。
千絲萬縷紅塵線,他不借以登天,也不想被綁住手腳。
新收的鬱新田並不適合處理這些事情,向前那張生無可戀的死魚臉,倒是很好的免訪牌,故而很快就成了車夫——他總歸在哪裡都是睡覺。
一路無事歸府。
多帶了幾個人回來,倒是讓清冷的老山彆府熱鬨了些。
白玉瑕時常主動向薑望請教,薑望也並不吝嗇,在這位越國天驕身上,積極試驗著不同的殺法效果。
褚幺照樣讀書練武,廉雀照樣打鐵,向前照樣睡大覺。
說起來白玉瑕、向前、廉雀,這三人其實都能算得上是年輕俊彥,不凡之才。單純以修行天賦而論,廉雀無疑是三人中最差的一個。但他如今獨掌廉氏,背倚齊廷,大權在握,廉氏又發展得極好,再加上命牌鎮禍水,冥冥中有天意垂青,修行速度卻也不慢。
不過旁人都是以殺術相爭,唯獨於他而言,煉兵就是他求道的方式。
薑望也樂得閉府度日。
什麼南疆局勢,官場變化,天下格局,他全然不管。
每日修行之餘,同這幾位性格不同的同齡朋友喝喝酒,過過手,聊一聊古今大事,揮斥方遒。再就是教教小徒弟,時不時去視察一番老山鐵騎……此外就是隔三岔五寫寫信。
如此日子過得是充實而又舒適。
直到八月末,重玄胖的紙鶴,在太虛幻境中飛來。
在星河亭中相見,薑望還是稍微有些赧然的。
因為直到重玄胖的信過來,他才恍然想起鳴空寒山之事。之前去錦安郡時,還特意讓緹騎前去停駐的,但歸程的時候他完全忘了這一茬。
等回到老山彆府才想起來,又覺得過幾天再去也無妨……便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去過。
重玄胖可是勤勤懇懇在齊國經營他們的商行,照應他的青羊鎮,他這邊到了南夏這麼久,說是要努力任事……但封地交給獨孤小,緹騎交給薛汝石,自己連重玄胖封地的大門都沒踏進去。
“那個,你那個鳴空寒山。”薑望先發製人:“很好,很有發展潛力。”
如果是在往時,重玄勝必然第一時間就能聽出來,這廝壓根沒去乾活,少不得一頓冷嘲熱諷。但今日他隻是看著薑望。
看得薑望很不自在,幾乎要主動承認錯誤。
“回一趟臨淄吧。”他如是說道。
表情是平緩的,聲音竟有些啞。
“行。”薑望先應下了,然後才問道:“什麼事?”
他笑著補充:“你可彆告訴我,是被冠軍侯打哭了,要我去給你出氣。”
“老爺子走了。”重玄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