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7章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
“嗚嗚嗚……”
“嗚嗚嗚……”
淒厲的哭聲仍然響在耳邊。
以薑望如今在耳識上的造詣,竟然也封閉不得,隔絕不住!
在此哭聲之前,五識地獄完全不堪一擊。
而心中的驚悸越來越強烈,心臟有一種即將要爆開的恐怖感受。讓人煩惡、脆弱、厭生!
這是什麼怪聲?
又是什麼存在?
薑望當機立斷,回劍繞身,茫茫劍氣咆哮如龍,以此應對可能的危險。同時開啟聲聞仙態,以此降服諸音,使得萬聲來朝,更是口呼降外道金剛雷音——
“司閣主救我!”
雷電爆開在音紋之中,卻隻是炸開了一兩道細小的電芒,就已經湮滅。
“嗚嗚嗚……”
此佛門正音,竟然也被那哭聲生生壓下!
這種聲音太過恐怖。
薑望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哪怕是開啟觀自在耳,也須是撐不住。
好在下一刻,陳樸那溫和篤定的聲音就已經響起:“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的句讀非常有力,如是一闕長歌演進高峰時,那最在節點的幾個頓挫。
如此誦聲,便撞在哭聲最關鍵的部分。
遍傳禍水世界的哭聲就此消散。
那死死抵在心頭的驚悸感,也隨之消失了。
這哭聲之中,應有某種大恐怖存在,但是被陳樸及時抹去,使得薑望這等被波及的存在幸免於難。
而這短暫的正音惡音的交鋒,幾乎是在薑望的耳識世界裡,掀開了全新的篇章。
聲音竟然還可以這樣運用?
耳識之道竟有如此高妙的變化?
當初他創造出聲聞仙態,一是因為聲聞仙典打下的堅實基礎,二是因為在太虛幻境裡意外聽到了某位衍道存在的本源真音,因為太虛幻境的特殊,免於傷害,而又僥幸窺得道則,才有了使得他幾乎在同境爭鬥中無往而不利的聲聞仙態出現。
今次卻是近距離直接感受了衍道層次的音殺交鋒,若是能夠消化這次認知,好處難以估量。
薑望守心按劍,這才有餘力看向衍道真君們的戰場。
此時那高達千餘丈的六臂人蛇,整個顱骨已經不見。熾白色的大禮祭火已經燃燒至它的胸膛處,使得它像是一個巨大的火把,以顱為焰,以身為炬。
這等衍道層次的存在,即便被壓製,也不那麼容易被殺死。
但它六條山峰一樣的強壯手臂,此刻隻剩執鉞的一條。揮舞起來鋒芒畢露,道則混轉,仍有開天辟地之威,但也隻是苦苦支撐。
在血河真君霍士及與六臂人蛇所在的戰場,周圍根本就空空蕩蕩,所有的其它惡觀都被戰鬥餘波掃滅。就連禍水的顏色,也是倏然變幻不定。
司玉安和吳病已各行一邊,各展神威,從容漫步間已經掃蕩出大片大片的清澈水域。沒有任何一頭惡觀,能夠給他們造成半息阻礙。
真君強者清理禍水的速度簡直恐怖。
陳樸則是一直在觀察整個戰場,除了那一眼落下的大禮祭火,並沒有給予霍士及彆的支援,霍士及也的確並不需要。
而方才的那哭聲——
沿著陳樸此時的目光看過去,便可以看到那層層疊疊的醜陋惡觀中,走出來一個身穿破損白衣、極其瘦弱的披發女子,搖搖晃晃,身上臟汙惡臭。因為亂發覆麵,所以看不到長相,但那聲音的確是女聲無疑。
在她所處的那片水域,那些醜陋的惡觀完全擠在了一起,觸須疊著枯爪、蛛毛雜著骨刺,如此種種,堆似肉山一般。
唯獨是這個白衣女子,在惡觀群中披頭散發地站起來,站在所有惡觀的頭頂。低垂著頭顱,低垂著雙臂,自腹部不斷發出淒厲的哭聲。
當然這哭聲在陳樸的壓製之下,再未能向整個無根世界傳遞。
這絕對是比八臂人蛇更強的惡觀。
在陳樸的目光落下去之前,她的身外就先一步燃起一圈黑焰。黑焰沸騰高熾,圈定了一片為她所影響的空間。
那熾白色的大禮祭火,也被攔在其外,不能落下!
衍道級的惡觀,仍然是感覺不到任何靈智存在。但她的強大,卻是直接碾立在人心深處。
乍一看過去,她像是黑色的燭火,燃燒在癱成爛泥的燭淚中。
是的,在她的身下,那些神臨層次洞真層次的惡觀,正在不斷地消融,如燭淚一般,予她的黑焰以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不知是什麼火,竟能與大禮祭火分庭抗禮。
這不知是什麼惡觀,對上陳樸竟也半點不示弱!
便在此刻。
一道劍光無由而現。
自無由之中生出因由,自無念之中生出有念。
這道劍光分開了黑天與禍水!
卻是司玉安在掃清大批惡觀之餘,抽空往那邊遞去了一劍!
那咆哮的黑焰倏然裂開。
空間也斬開,距離也斬開,道則也斬開。
那瘦弱的披發女子驟然抬頭,遮擋麵目的黑發一下子散開,露出一張沒有口鼻,隻有一隻黑色豎眸開在正中的臉!
無比恐怖的臉!
薑望的視野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好像回到了當年的破觀裡,還蜷在那張香案下,重病纏磨,昏昏沉沉,幾乎見得到黑白無常的身影!耳中乒乒乓乓,是他國強者的惡戰?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是否也在發生諸如蠻氏觸氏的廝殺?
就在這個時候,一縷微光劃破昏沉。如似晨曦挑破夜幕。
薑望的眼睛,在此時勃發生機。
赤心神通已然遭受重創,不能鎮壓神魂本我。但薑望修習目仙人日久,並非毫無進展。雖無萬仙宮之術介,但借助如夢令,已有幾分目仙人之姿態。
你道什麼是目光?
當你睜開眼睛,這個世界就有了光!
眼中有光的人,先給人間以光明,才看到了人間的光。
薑望猛地清醒過來。赤紅色的火域驟然爆發,將撲近的人蛛惡觀推開數丈!手中緊握長劍,身周劍氣縱橫,仍是餘悸未消。
他竟然隻是看了那披發獨眸女一眼,就遭受恐怖影響。
這還是在有陳樸、司玉安兩位衍道強者雙重壓製的情況下!
“沒事吧?”許希名一劍橫開,跨將過來。
“沒事。”薑望長舒一口氣,不再去看那邊的戰場:“許兄了解禍水,可知現在是什麼情況?怎麼衍道層次的惡觀,竟都出現了兩頭?禍水一直如此危險嗎?”
“往日不會如此,這一次是什麼情況,我亦不知。”許希名搖搖頭:“孽海自來是三百三十三年一劫,從無變化。每逢劫時,都會凝聚大量的惡觀衝擊紅塵之門。但這一次劫時還未到,卻接連出現衍道層次的惡觀……至少在宗門記載中,我沒有看到過相同的情況。”
薑望這時候已經在想,不知南夏總督府是否已經收到消息。不知阮泅何時能來。
禍水這裡意外頻出,又有司玉安所說的那不能想其名的恐怖存在影響。他現在覺得,哪怕已經有四位衍道強者在此,情況也不太把穩了。
作為星占大宗師的阮泅,大約是更能探知這一次變化根源的。
“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些東西消滅乾淨。”薑望有些憂心地道。
“滅不乾淨的。”許希名道:“世界的負麵誕生了禍水,惡的累聚化成了惡觀。它們是負麵的聚合,是有生之靈製造的垃圾。在人族主導現世之後,幾乎可以說禍水裡的一切惡觀,都是人族所產生的臟汙。孽海世界好似現世的茅廁,惡觀好似有生之靈的排泄物。所以清理禍水,也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
許希名對孽海的解釋,讓薑望想起來山海境裡,混沌的那段表達——
“所有的瑰麗和璀璨都是泡影,這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爬蟲,它在凋南淵裡排泄!無辜者在糞坑裡掙紮,而被稱之為仇怨。可凋南淵之外的世界,又真的清澈燦爛?”
月天奴那時候說,在山海境裡,凋南淵就是近似於禍水的存在。
薑望今日親至禍水,今日聽得許希名對禍水的解讀,才能夠回過頭去,更透徹地看到山海境。
凋南淵之外的世界是否清澈燦爛,在燭九陰出場後,薑望也已經看到。
而與之類比的現世如何,薑望這一路走來,更已經看得很多。
凰唯真對世界的理解,真個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化想象為現實,近乎真實地完成了“創世”。不僅僅是創造一方天地,創造了一些擁有力量的存在。而是在完整地塑造一個世界,每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存在,每一點曆史,每一種淵源,每一份恩怨糾葛……
但同時,更令薑望思之不安的是。
可以類比於凋南淵的這個禍水世界裡,又會不會存在“混沌”呢?——那種幾乎超越了一方世界力量極限的恐怖存在?
司玉安所說的,那不能在此念及其名的存在,是否就是孽海的“混沌”?
“薑兄在想什麼?”許希名問。
薑望自是不能說出名字,讓許希名惹禍上身,隻道:“我在想每一個道有所成的修者,的確都應該來這裡滌清水域。”
“當然!”許希名言之鑿鑿:“要我說,就該立為法典,律行天下,規定每一個成就神臨的修士,都要定期來做清理禍水的工作。我真見不得現在這些懶散自私的風氣,有些人一點責任心都沒有。一身修為,於世無用,不如拿去喂狗!”
三刑宮雖然強大,但要說立法典律行天下,薑望也隻能勸他少喝一點。
不過不管怎麼說,許希名的心意是好的。
“定期來清理禍水,的確是我輩修士應該做的事情。”薑望琢磨著規劃自己以後來禍水的時間:“許兄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不是跟你說了嗎?”許希名奇怪地道:“十三年前。”
薑望手上一抖,本該砍惡觀脖頸的一劍,砍到了麵門上,愣是多花了一倍氣力,方才將這顆山羊狀的惡觀頭顱斬開。
瞧這家夥信誓旦旦的樣子,還以為他三天來一次禍水呢!沒成想是十三年!至今也才來了兩次!
薑望算是看明白了,與向前那種純粹的躺平派不同,許希名是言之鑿鑿派。雖說總是一副很有鬥誌的樣子,並不頹廢,但行動遠不如言語有力。說十二分話,做半分事。
真不知矩地宮那等聖地,吳病已看起來那麼嚴肅的大宗師,是怎的培養出這般真傳。跟法家的風格很是不相符。
兩人一邊斬殺惡觀,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主要是薑望在補充自己對三刑宮的認知,還特意請教了一番囚身鎖鏈。
正這麼持續著,耳中忽然聽得浪濤之聲。
薑望一劍斬退惡觀,回身看去,正看到一條血舟自遠處乘風而來。
速度快絕,須臾已近。
血舟上站著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男子,約是中年人模樣,長相瞧來很是斯文,頭上斜插一根烏黑發簪。
整個人的氣質是極儒雅的。
但態度並不溫文。
其人踏血舟而至,遠遠見得薑望,便皺眉道:“伱就是齊武安侯薑望?”
“正是在下。”薑望解決了麵前的惡觀,很有禮貌地問道:“閣下是?”
此人顯然是個非常自我的人物,不答隻問:“你在此做什麼?”
見他如此無禮,薑望也隻是聳聳肩:“你已經看到了。”
來人又問:“蘇觀瀛或者師明珵不來?阮真君呢?”
薑望耐著性子道:“我先得到消息,所以先趕過來,這是我自己的態度。至於南夏總督府方麵會讓誰來禍水,恐怕你說了不算……你是誰?”
此人看了他兩眼,並不說彆的話,隻是腳下一點,那血舟便又疾馳而遠,向著幾位衍道真君的戰場而去。
“嘖,他可真是目中無人。”許希名在一旁撇了撇嘴。
薑望這才想起來,此人更是看都沒看許希名一眼,淡聲問道:“這人是誰?”
“彭崇簡咯。”許希名語氣隨意地道:“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夥。當然,他的確很強就是了。”
血河宗左護法,搬山真人彭崇簡!
在接連見過好幾位衍道強者後,一位當世真人已不足以讓薑望動容了。
但彭崇簡的出現,無疑說明禍水的形勢,又嚴峻了幾分。
不然在血河真君霍士及已經在場的情況下,何至於讓血河宗內部排名第二的人物又參戰?
“他很強?”薑望問。
許希名道:“當年同洞真無敵向鳳岐大戰三天三夜,才輸了半招而已。”
說著,他扭頭瞥了瞥,見得彭崇簡確實是遠了,才道:“你看到他頭上的那根發簪沒有?”
“有什麼玄機嗎?”薑望問。
“那是太嶷山!夏地不是有個‘錦繡華府十三峰’嗎?裡麵排名第三的,本該是太嶷山,在梁國複國戰爭期間,被他搬走了。”
薑望一時失語。
彭崇簡的強大,的確已無須做其它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