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7章相見歡
若說有誰對大齊武安侯的神威印象深刻,除了南夏人,就是梁國人。
當初馬踏大夏數府之地,以兩神臨戰六神臨,殺北鄉侯尚彥虎而鎮禍水,可就是在他們梁國人的眼皮底下發生!
若非齊人南下,他們憑什麼占得錦安府?不被夏國人破國擒王,就已經要燒高香。
對下麵的人再怎麼宣傳,康文昊這般的梁國皇胄,心裡卻是要知曉真相的。
驅車行出很有一段路,褚幺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剛才為什麼不肯見那個將軍?他臉色好難看。”
“為師有一個觀點與你分享,對與不對,你自己判斷——咱們自己私下裡,隻要不傷害他人,怎樣都行。但若是出門在外,代表國家,說話做事,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薑望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來:“今次若是黃德彜親來,為師倒是可以見一見。因為他年紀很大,咱們不妨尊老。至於其餘人等,什麼這個副將那個偏將的,那就沒有必要理會。若是什麼阿貓阿狗我都見,豈不是平白失了格調?”
褚幺懵懂地點頭:“師父,我知道了。”
對於薑望而言,什麼禁止帶護衛隨行,什麼隻允許他自己去劍閣,諸如這些梁國人刻意表現主權的規矩,他配合也就配合了,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雖然阮泅說,讓他此行符合年輕人的風格一點,囂張一點。
但是他有什麼必要對梁國人囂張?有什麼必要對這些守關的小卒囂張?掌摑小卒、強行衝卡、製造外交衝突,諸如此類浪費時間的事情,殊無必要。總不至於他還一怒而起,拔劍殺了這些受命守關的小卒吧?
梁國人的倚仗,無非劍閣和血河宗。
他自去劍閣囂張即可。
屆時梁國人自然知道該是如何態度。
至於什麼梁國皇子康文昊之流,不過路上的一個插曲。
他願意配合梁國對錦安府現有的治權,但不代表誰都有資格浪費他的時間。
守在錦安府的梁國軍人,都是難得的精銳。投梁的原夏國錦安邊軍,也都戰力不俗。但年近九歲、又黑又瘦的褚幺獨自駕車,橫行大路,沿途這些軍人也隻可以目相送,未敢造次。
對褚幺來說,這是一段難得的經曆。
他知曉師父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早在瓦窯鎮就親見其威,從亭長到鎮長再到城主,個個小貓一般服帖。但沒有想到,師父的威風凜凜,在外國都能吃得開!直到現在他才大概能了解一點,什麼叫“天下聞名、武勳赫赫”。
握住韁繩的手更加有力,也更覺驕傲了。
漫長的官道上車駕轔轔,薑望隻管閉目養神,褚幺不時地跟白牛說話,倒也不覺孤獨。直到某一個時刻,忽然一抬眼,崇山峻嶺如巨獸雄臥眼前。舉目望去,山影重重,不知儘處。
在磅礴的山陵間,有一條峽道,像是被誰用劍斬出來,掬滿了天光。在連綿青黑之中,是一線孤獨的白。
這就是問劍峽了。
比起斷魂峽來,它並不會更險惡。但峭壁如鋒,劍氣縱橫。在漫長的歲月裡,不知多少劍客行經此地,留下了自己的鋒芒和遺憾。
稚童白牛大車,在恍惚天分一線的問劍峽前進。
牛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峽道上都沒有人影。
峽風撞在劍痕彌補的峭壁,其聲凶厲。
褚幺慢慢地也不再輕鬆,開始有些緊張。有好幾次想鑽回車廂,同師父坐在一起,又都咬牙忍住了。
好在白牛的尾巴輕輕晃動,讓他生出些許安慰。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峽風剛落,一道劍光便倏然而至,化出一個綠衫女子,停在前道。
綠衣紅衫,不容易穿得好看。不是真正的美人,壓不住此等豔色。
但眼前的這個女子眉目如畫,似是占儘了劍閣群山的柔情。
所有的險峻怪奇突兀,仿佛都是為了凸顯這一份美好。
褚幺握著韁繩,說不出彆的話,隻愣愣的看著她。
瓦窯鎮的天空是灰撲撲的,人也是灰撲撲的,比他還黑的女娃大有人在。
他進了臨淄,見得府裡的那些侍女姐姐,就覺得是仙女一般。侍女姐姐說,府裡還有一些會跳舞的姐姐,那才叫好看呢。他也沒看著,就被師父帶到南夏來了。
但是那些會跳舞的姐姐再好看,也不可能比眼前這個姐姐更好看了吧?
人的五官,還能怎麼長哩?
“小友。”按落劍光的女子,並不以小男孩愣怔的目光為忤,瞧著這個黑瘦的小家夥,很有禮貌地道:“我是劍閣寧霜容,請伱家侯爺出來一敘。”
這女子長得真好看!
褚幺心裡再一次重複這句話。
但他牢牢記著自己的職責,使勁搖頭:“不見不見!我師父是個有身份的,豈能什麼人都見?”
“咳。”身後的車簾掀開,師父咳嗽一聲,鑽了出來:“這個可以見。”
褚幺幽怨地回過頭來,細長的眼睛分明在說:“師父,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薑望無視了小徒弟的眼神,對著寧霜容微微一笑:“道友,為這一麵,竟有數年。”
兩人都不是太虛幻境裡的容貌,但兩人都認得彼此。
無數次的鬥劍,早已經讓他們熟悉起來。
寧霜容麵上也帶著微笑,打量著他:“觀河台未能一會,今日也算舊願得償。我看道友容貌不如獨孤兄,然氣質更有勝之。”
薑望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太虛幻境裡的身份,還請寧道友幫我打個掩護。”
“自然。”寧霜容笑過也禮過,便站定了身姿。單手提劍,橫於身前,目視薑望,隻道一聲:“請。”
薑望負手問道:“寧道友知我此為何來?”
寧霜容道:“這正是我來迎你的原因。”
薑望笑道:“若無此事,薑某難道不值當道友一迎?”
寧霜容隻道:“君來訪友,我當在繡平府相迎。君來問劍,我故橫劍在此。”
“噢。這裡是問劍峽。”
“是的。這裡是問劍峽。”
“道友什麼時候成就的神臨?”薑望又問。
“剛才。”寧霜容道。
薑望於是肅容:“幸何如之。”
他往後擺了擺手。
褚幺便駕著牛車後退,退出足有百步。那頭極有靈性的白牛,更是貼著峭壁而立,老實得像一尊石塑。
此時這問劍峽中,天隻一線。
青衫綠衣,相對而立。
寧霜容是矜傲的,這源於她頂尖的劍道天賦,以及自小眾星拱月的經曆。但是在屢次擊敗她的薑望麵前,她自無傲氣。
她顯得很謹慎。
獵獵之風穿峽而來,晚夏烈光越過罅隙。
在某個微妙的瞬間。
寧霜容眸光一閃,名劍【秋水】已出鞘。
劍鞘橫出如電,直接貫入峭壁數寸。而劍鋒似水,已隨目光奔流,一躍而出。
她的表情歡欣雀躍,如似一個二八年華的天真少女,蹦蹦跳跳在花叢中。
她的劍光燦爛夭矯,明媚動人!
自太虛幻境初次相逢以來。與薑望鬥劍多少次,她自己也都記不清。雙方都對彼此有足夠的了解,早就不需要再有試探的階段。
因而她一出手,便是此前從未動用過的絕劍術,【踏莎行】
如果說鬥劍這麼多回,她還不知道薑望有迅速捕捉知見的能力,那她也枉稱天資絕頂。
神臨之契機,玄而又玄。
對她來說,太虛幻境裡相識已久的薑望,以大齊武安侯之名前來拜山,就是那一步的契機。
劍閣這一代弟子,她最秀出。
與薑望年齡相近的劍閣弟子中,唯獨她能夠現在神臨,唯獨她有機會,可以橫劍於薑望之前。
所以是她。
勝利她自然是不做指望的,但特地成就神臨,今日攜秋水攔在問劍峽中,她也想儘力一挫薑望劍鋒!
何為絕劍術?
自古以來有許多的解釋,同門之中也是見解不同。
而對寧霜容來說,窮極此道是為“絕”!
這一式“踏莎行草過春溪”,把劍光之明媚鋪展到極致,劍光似水,彙聚奔流,亦如春溪橫前。
隻是一個動念,劍光已隨目光殺到。
叫人目之所見,是喧囂明媚。身外所感,更遍體寒涼。
薑望反手已經拔出長相思,海量劍氣呼嘯而起,自下而上,直衝天穹。像是帶起一豎飛瀑,直接填在問劍峽道,將寧霜容的劍光攔在其外。
此劍名為霜雪明,合貫劍氣成絲與相思殺劍所得。
薑望動用此劍,既是以劍氣瀑流阻隔劍光春溪,也是以“霜雪明”這三個字,向寧霜容表明自己的態度——
今次他將以劍招對劍招,以劍氣迎劍氣,以劍應劍!
要給寧霜容這神臨一步以最大尊重,給她一場最純粹的劍客對決。
而寧霜容感受到的,是薑望勝利在握的從容。
若不是從容不迫,這太虛幻境裡的“功奴”、勝負欲極強的鬥士,豈肯自縛手腳,做這樣降低勝利可能的選擇?
她感到生氣。劍閣豈可被輕視?寧霜容豈能被輕忽?
但她又明白,以薑望如今的實力,的確有從容的資格。
劍光撞在劍氣之瀑上,產生了極致鋒銳的嘶響。
兩種力量瘋狂對耗。
寧霜容人在半空,直接合身撞進了瀑流中!
踏莎行這一套劍術,踏的是春光爛漫,閒情自得。攻勢一經展開,便是行雲流水,連綿不絕,殺氣盈袖,無一處滯澀。
寧霜容一襲綠衣,人隨劍走。在劍氣之瀑流裡夭矯掠影,翩躚似舞,一路踏莎行直接斬至最後一式。手中秋水劍,竟有波光粼粼。
劍似水波橫,一劍如玉帶纏腰!
此為殺式。
劍光之溪竟然產生了“水紋”,而這“水紋”鋒利無比,在劍氣之絲結成的瀑流中,竟也長驅直入,甚至於將其分割!
“瀑流”被生生截斷,崩碎成漫天的流光。
薑望斬出的海量劍氣,此刻全部失控!
神而明之的寧霜容,今日真正展現劍閣【絕劍術】之威!
褚幺這段時間跟著學武,雖未能真個學出一點什麼,眼界卻是有了一些。但瞧得這綠衣女子劍招如閒情漫筆,劍光明媚似春光,劍意燦爛,生機勃勃。
一時既驚且歎。
及至見得師父那拔起如升龍的瀑流劍氣,都被生生切碎,不由得更是咋舌。
而後他便見得眼前亮光一閃,一閃而逝。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那穿綠衣的神仙姐姐,已經倒退十餘丈!
白牛不吭聲,又往後退。
車輪骨碌碌。
褚幺也緊張地抓住了白牛的尾巴。
卻說薑望逼退寧霜容的這一劍,正是【一線天】。
以極鋒極銳應極鋒極銳,是恰到好處。
一步將青雲踏碎,他急追寧霜容倒飛的身影,又是一劍一線天!
斷魂峽仰頭望天如一線,問劍峽亦是如此。
天地鬼斧神工,自然生成了一線。而他執劍漫步,果決殺出一線。
豎有一線,橫有一線。
天地一線。
生死一線!
寧霜容一退再退,繡花布鞋在空中疾點。一朵又一朵的劍氣之花,隨著她的步點開而又謝。
她的眸光如凋花,刹那間春意老儘。於是她的劍也傷情萬種,惹人愛憐。
足下踩劍花,劍上開劍花。
花已謝,人將凋。
絕劍術,念奴嬌
薑望如今的劍術,絕對已是神明之劍。【一線天】更是他的劍意劍招之極,非可等閒視之。
被薑望迫而至此,寧霜容已是避無可避,而她且迎且退,勢漸衰而意漸竭,先死而後再生!
層層疊疊的劍氣、劍意、劍勢,聚而又散,散而又聚,真如花開花謝無窮反複。
兩人從這頭追至那頭,且行且殺,在漫長的問劍峽逐走三百餘丈。
一線天終於斬至儘處,其勢已終。
寧霜容踏碎劍花並空氣,合劍衝出,悍然反撲!
那一路凋落的劍花,在這一刻全部複起。把薑望團團圈在其中!
怎見疾風驟起。
劍花開滿問劍峽。
這一幕畫麵太美,美到其間凶險都幾乎被人忽略。
褚幺一時看得癡了,那引車追來的白牛也是目不轉睛。
“好劍術!”
薑望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
這一刻他的眸光清澈,好像映照出那無數個月下舞劍的夜晚。
無關於恩怨,無關於責任,無關於其它,此刻他隻想追逐最純粹的劍的勝負。
他的意和勢,一瞬間就拔至巔峰,長相思立地撐天,再一次豎起人字劍!
純以劍術勝過同境的寧霜容,天下間恐怕沒有多少人具備這樣的勇氣。尤其是在寧霜容引爆這一路念奴嬌劍式時。
每一朵劍花,都是劍氣劍意的極致體現,是劍閣多少載歲月以來,真正天才劍客的雕琢。
每一朵都殺機四伏!
或纏綿悱惻,劍氣層疊。或花開燦爛,劍氣炙烈。或殘花受雨,傷人肝腸……
每一朵劍花都需要不同的應法。
一步應錯,頃刻引爆連環。
而薑望來去其間,隻以一式人字劍,演儘他所見識過的眾生。
或得意,或哀傷,或悲戚,或歡喜。
他在無儘劍花之中瀟灑漫步,手中青鋒倏忽左右,巧之又巧,將一朵朵撲麵而來的劍花都點碎。
正是風流誰家少年,漫步花叢中!
這真是神一般的劍術。
青衫掠影而過,漫天劍花一朵朵碎滅。
而在那種凋零中,寧霜容卻是真正地釋然一笑。
獨孤無敵是不是真正把她當做對手,齊國武安侯心中是如何想,態度是如何輕慢,到了這時候,又有什麼緊要?
此刻是真正的以劍應劍。
而她一直所追求的,不就是這種最極致的劍術碰撞,最純粹的劍術美學嗎?
“今日良逢,幸見生死!”
她如此笑著,也如此輕喝。
這一刻,燦爛的劍意無由而發,使得她青絲亂舞。
下一劍,便是她所獨創的最強劍術。
亦已列名了劍閣絕劍術的……
【相見歡】!
……
……
ps:唐陳羽《過櫟陽山溪》詩有“眾草穿沙芳色齊,踏莎行草過春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