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日出而天下明
這次見到張詠,對方可以說是性情大變。
驟遭變故,有此變化也是正常。
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就像當初在天府秘境外看到他的時候,雖然表現得內斂怯懦,很符合沒落望族後人的身份。
可總是莫名的感到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不是說薑望對其人有什麼意見或者不好的觀感。
恰恰他當時對張詠的印象很好。
隻是他下意識的覺得不太妥帖,不夠自然。
就好像其人其時的那種狀態,有一些不諧。而此時此刻,形銷骨立的這個張詠,雖然悲傷、死寂,提防、痛苦,但薑望很奇怪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他。
沒有任何邏輯理由,就是最直接的感受。
不管怎麼說,既然判斷暫時沒有招攬張詠的可能,薑望也就不留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
陽國位在齊國西北,駕車的是好手,拉車的是駿馬。
有重玄家的名頭,馬車一路暢通無阻穩穩前行。
而薑望端坐車廂內,閉目修行。
……
楓林城域。
幾乎所有的生機都泯滅了,隻有一點微弱的命火,燃燒在一個形容枯槁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
楓林城域裡似乎失去了時間的意義,唯一能夠證明時光流逝的,大約隻有此人身後……那曼延幾乎無窮的墳墓。
他一個人,埋葬所有人。
他記得這裡應該是王氏族地。
嗬,楓林城裡的哪一處他不知道呢?
他在這裡生活了多少年?
記憶真是一種折磨人的東西啊。
淩河在廢墟裡跋涉,
幽冥氣息的侵蝕或許早就應該奪取他的性命,但不知為何,總是吊著一口氣在。
那口氣不是呼吸的氣,而是漂浮於通天宮中,一縷玄黃兩色分明的氣。
淩河並不清楚那是他用《太上救苦經》超度亡者所帶來的功德之氣。
上玄而下黃,天地之色也。
他隻知道他還活著。
既然還活著,就總得要做點什麼,做完什麼。
他是執著有毅力的人。
正是憑著這份堅持這份毅力,他的修行才始終沒有掉隊太遠。
淩河數不清自己埋葬了多少具屍體,堆積了多少墳墓。
他隻是向前走,看到屍體,讓其入土為安,為其誦經超度。
如此,反複。
他走到王氏最偏僻的角落,這裡大概是最受冷落的族人住所。
但淩河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從來不在意貧富貴賤美醜,他是趙汝成嘴裡的“爛好人”。
奇怪的是,這裡好像死的人最多。
他們不是死於地災,而是死於某種強大的力量,幾乎是瞬息之間,就被毫無抵抗的殺死。
淩河抿了抿乾澀的嘴唇。
開始刨坑。
一路埋葬,一路建起墳塋。
麵前有一處小院,出乎意料的是,在那樣規模的地災中,絕大部分的房屋都崩塌了。
唯獨這座小院,居然還完好無損。
但畢竟冷清。
淩河推門走進去,首先看到的是橘貓已經腐臭發爛的屍體。
這種屍臭味並不算什麼,這些天裡他早已經習慣。
令他不適的是,橘貓的死狀——應該是被誰肢解了。
這種殘忍令他皺眉。
他想了想,順手挖了一個小坑,將其埋葬,也為它誦了經文。
淩河繼續往前走,走進臥室,發現了王長祥仰躺的屍體。因為修行有成的緣故,屍體還未腐爛。
他在王長祥臉上看到的表情,是他這一路過來,沒有在任何人臉上看到的。
那表情,竟不太痛苦,反倒有一些……安心?
淩河沒有多想,上前把王長祥的屍體抱出房間,然後在院子裡挖了一個坑,將他埋在橘貓旁邊。
當忙完這一切,他回頭四望,在院子裡的那張躺椅下,發現了一本掉在地麵的經書。
似乎是被誰翻到一半,但倉促掉落。
書的主人大概沒來得及撿起它。
淩河看了看王長祥的墳墓,想著這院子的主人應該不是王長祥,但一定與他關係密切。
淩河走上前,將這部經書撿起,看了看封麵。
書封應該是經書主人自己做的,非常細致妥帖。書封上用端正冷靜的字體寫著——《度人經》。
淩河忍不住在躺椅上坐下,開始翻閱這部經書。
他太累了,但肉體上的疲憊並不算難熬。
真正難以承受的,是心裡的痛苦。
他親手葬下的每一具屍體,都仿佛在告訴他,那些經曆,並非夢魘。
而是切實發生過,並且再也無法挽回的事情。
或許道經之中有辦法,能解決心靈的無依。
度人經本身雖然並無神通功法,但作為經書道典,是蓬萊島一脈的核心經典。
它全名,應該是《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
此經號稱群經之首、萬法之宗、一切一法界之源頭。
誦念此經,據說可以上消天災,保鎭帝王,下禳毒害,以度兆民,男女皆受護度,鹹得長生。
此乃傳道之經,並非修行根本經,所以倒並不絕密。
其原本當然神通無量,但副本並無神異。
真正的價值,在於經書所闡述的天地奧秘。有慧根的人,或能從中索取一二。
自古以來,也不乏皓首窮經、不修神通功法的道士、大儒、禪師。
而這等學問深厚者,窮極經典之秘,不乏一朝得悟,以大智慧得大神通,一步登臨超凡絕巔,被傳為美談。
據傳,能讀透《度人經》者,號稱“仙道貴生,無量度人,上開八門,飛天法輪。罪福禁戒,宿命因緣。普受開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聞諸天。”
當然亦隻是傳聞,並未有誰真的見識過。
倒是蓬萊島一脈的根本修行道典,《高聖太上玉宸經》,倒的的確確是神通無量。
與玉京山一脈的《紫虛高妙太上經》、大羅山的《混元降生經》、《開皇末劫經》,並列於天下至強的修行法中。
淩河所得的這本經書,特殊之處,在於經書原主的注釋。
在他看來,其人應是一個皓首窮經的老道士,不知為何閒居王氏族地。其人對於道典有非常深刻的認知,行文落筆,平淡悠遠,深得道門韻味。
有些觀念淩河並不認可,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有一定的道理。
隻是越往後翻,越能感受到一種隱隱的壓抑。
“或許,讀經讀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經預感了今日的悲劇?”
淩河腦海中的念頭淡淡轉過,
他拾起一片枯葉作為書簽,將這本道經帶上,離開了小院。
要繼續超度亡者的事情了。
他決定每天讀兩頁經書,闡述自己的理解,並與其上的注釋印證。
這將會是艱難日子裡,難得的有趣之一。
如果,他還能活下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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