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肅半昏半醒,眼前迷蒙出現連城。
她臉頰紅撲撲,有了血色,頭發紮起來,露出白皙的耳朵,依舊像冰島那樣,戒備冷漠立在床尾,遠離他,不想接近他。
倘若有可能,她本人不會來他夢裡。
但夢這種東西,不受本人控製,她不能,他也不能。
所以他夢到她太多次,加起來像一生。
可惜腦仁潮熱,夢中她霧一般不清晰,隱約是沒有耐心的,迫於目的才看向他。
梁朝肅勉力轉動思維,回想最近,猜測她有可能的目的。
想回梁家了?不行,梁正平結束出差在家。
想住校?也不行,離不開。
想跟同學夏令營?最近沒有能出差的項目,她又不願帶他。
且剛提過,他盯得太緊,讓她窒息。
梁朝肅想,上個月讚助學校清溪穀調研不錯,古建築群落古樸,她在小溪裡捉蝦米,摸得一手泥巴,依舊很開心。他留了照片,正麵的笑容特彆——
“梁朝肅,再裝模作樣,我走了。”
冰棱似的聲音錐透霧霾,梁朝肅的心臟痙攣驟縮,眼前驀地清明透徹,她立在一片灼白的、極亮的光中,俯視他。
原來……在病房。
在冰島之後。
他墜落現實,感受難解難捱的困苦如潮汐沒頂,窒息中笑出一聲,又悶沉、又乏力,隱約是欣愉。
“你來看我。”
連城罩著一層冰霜,“你私下查我身世,越界了。”
梁朝肅又墜落,胸口新縫合的刀口不好,灌狂風似的,刮出最真實的境地,荒涼,貧瘠。
“誰告訴你的?”
連城注視他,他聲音更虛弱,氧氣麵罩歪斜,逐漸出現白霧,呼吸像被囚困在裡麵,粗重,短促,歇斯底裡。
蕭達說,他強行回國,導致傷口崩裂、發炎,便又做了場手術,術後高燒不退,拚的全是以前強健體魄的底子。
連城眼見為實,不得不信。
“你讓我這一刀,不是做了萬全準備?”
梁朝肅胸腔震震,笑得嘶啞,有氣沒力,“找醫生不是拜神明,儘人事而已。”
連城牙根咬住,下頜輪廓鼓動,“你就不怕真死了?”
梁朝肅仰望她,“死不好嗎?我唯一會給你的解脫。”
連城說不上的感覺,禁不住戰栗。
她從前總找梁朝肅瘋魔原因,找他的邏輯。失去孩子後,她不願再想,他就是魔鬼。
一個魔鬼,隻要有人能接受他的邏輯,就不能算是魔鬼。
可當魔鬼六親撇棄,生死不論,行徑超乎人性,絕無理性。被裹挾其中的人,難免受衝擊。
“你在想——”梁朝肅抬手摘下麵罩,鼻尖上綴滿哈氣的水珠,下頜冒出青灰的胡茬,喉結因削瘦更突兀尖銳,吐出一個字,喉結起伏一下,如刀般直剖她內心。
“你永遠無法理解我。”沒了麵罩供養,他呼吸粗重得仿佛衰竭。
“我曾經也無法理解。”
連城直白地鄙棄不信,荒唐無恥。
梁朝肅對她有讀心術,時刻掌握她,“我不騙你。那時日日翻閱心理書籍,看到把人性知悉了,旁人心思我一眼看穿,自己卻絕望。”
“找不到一條理論來驗證我對你的情感,執著,它變化得無聲無息,等察覺確認時,除了狼狽出逃,毫無懸崖勒馬的餘地。”
連城目光死死盯著他,胸口急促,“什麼意思?”
梁朝肅胸膛沉沉浮浮,床頭儀器數值跌蕩,報警燈閃得灼目。
他狀況比冰島更糟,長語句後氣若遊絲,顯然不適宜交談。
連城有一瞬猶豫在走與不走之間。
她對梁朝肅毫無好奇心。那四年種種,再深的緣由於她而言,不過是給苦難冠上漂亮的托詞,但梁朝肅指的不像是那四年。
是更遠。
她問,“什麼時候?”
“你準備和訂婚沈黎川。”
那時,她闌尾炎出院三個月。
連城回想起,“你真惡心。”
梁朝肅喘息紊亂,好半晌平複下來,嗓音嘶啞,乾澀到可以觸摸到痛苦。
“的確惡心。所以我訂婚宴親手把你交到沈黎川手上,逃了三年,依舊無法遏製,惡心至極。”
不僅惡心,他還恐懼。
一種禁忌的病毒,深入肺腑,時刻無法壓製,越不見,越想念。
偏偏這世上,沒有書籍,沒有醫學,沒有一個理論解釋關於這種病,如何自救,如何消除,甚至如何克製都沒有。
世人對極致的痛苦是沒有想象力的。所有人歌頌愛情降臨時的美好,奇妙,卻不曾提或許會麵對悲哀,無望,煎熬輾轉,日夜難安。
到最後,病毒深入骨髓,名字是毒品,他做好一輩子不回梁家的準備。
迫切渴望在任務中犧牲,燒成一把骨灰,灑進海裡,靈魂也湮滅乾淨。
室內儀器警報連響一片,驚動門外蕭達。
連城再待不下去,邁步朝外,又停下,轉頭俯視他,“彆再越界。”
她出門,大步與從匆匆趕來的醫生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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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達吩咐司機送她回到住處。
王姨正在廚房煲湯,連城換了衣服,又洗了手,自覺摘菜。
王姨這幾日趕不走她,也習慣了。
“你的身世——”
欲言又止的。
連城垂著眼,摘掉芹菜焦黃葉子,“不查了。”
“為什麼?”王姨清楚她對家的渴望,頗為驚詫,“不讓大公子查,我們可以找警察的呀,還有沈黎川,他昨晚不是要幫你?”
連城掰菜杆子,“我現在忙,找到了容易有變數。”
王姨更不解,“忙什麼?去梁氏上班嗎?”
連城不回答,忽然吸鼻子,“姨,湯煲什麼?玉米味好香。”
王姨下意識回頭看灶台,“玉米排骨,加了黃芪,補氣養血,你待會多喝兩碗。”
“三碗。”連城起身拿淘菜的盆,可憐巴巴,“姨,我現在特彆虛,刀都拿不穩。”
王姨克製不住擔憂,心疼地嘮叨,“我不讓你碰刀,就是怕墜到你手腕,將來留下病根。你不聽話,偏要偷偷碰,是半夜餓了?都怪我睡得太熟,沒照顧好你。”
“不用姨照顧。”連城依靠過來,偎在王姨肩頭,“而且我最聽話了,是在國外拿的。”
王姨身上是陽光混著洗衣粉的味道,暖融融的慰撫人。
連城覺得好聞,臉埋進去。
良久,聲音悶出衣料,又顫又輕,細不可聞。
“我十五歲那年,好像發生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