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儀迎向陸棄娘和蕭晏,拱手道:“實在不好意思,正在操練,又怕兩位久等。所以乾脆想著,請你們進來看看,若是蕭晏還能幫忙指點一二,那就感激不儘了。”
校場上蒸騰的熱氣裹著汗水的鹹澀撲麵而來,幾百個赤膊漢子正隨著鼓點操練,古銅色脊背起伏如麥浪,汗珠順著溝壑分明的肌理滾落……
“好好好。”
陸棄娘眼前驀地浮現有一年她去鄉下時候看到,地主家秋收時雇的短工。
那個號稱“十裡八鄉最能乾”的漢子,揮兩個時辰鐮刀就癱在田埂上喘得像破風箱。
若是場中這些兒郎……她指尖無意識地扒拉起來,忽然樂了:“單這排頭兵,怕是一日能犁二十畝旱田,還捎帶手把水渠也掘了。”
怪不得男人要找壯壯的,能乾啊!
蕭晏忍不住拉了拉她袖子。
她這樣,讓他身為男人的自尊心覺得被傷害到了。
其實他也還行,他也能入眼。
薑儀笑道:“其實他們確實下地的。薑家的地,少有雇農,都是我們自己耕種的。”
“原來如此。”陸棄娘點頭道,“這樣好,這樣好。”
她還是忍不住看。
倒沒有什麼澀情的成分,主要是估算這群人乾活的能力。
還有,他們這一招一式的,看起來可真帶勁。
她也想學。
實在是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沒有時間,等忙過這陣,高低撿起來。
薑儀往蕭晏身邊走了兩步。
而蕭晏,也就退了兩步。
薑儀啞然失笑,壓低聲音道:“我弟弟薑權也在其中,就是第三排,從東邊屬第四個,正目不轉睛盯著你那個。能不能過去看看他?他很崇拜你。”
蕭晏極輕地答應一聲,然後叮囑陸棄娘,“我去看看。這裡陽光大,要不你先去樹蔭下等著?”
“不用不用,我不怕曬。”陸棄娘盯著場中人的招數,默默地記著。
她覺得,這些好像比蕭晏教她的簡單一些。
而薑儀已心有所感,輕笑一聲道:“蕭晏,麻煩你幫我盯一下操練,還有一刻鐘。我帶著棄娘去我屋裡坐坐。你若是一會兒還有事,可以和我弟弟說。”
“不用,他沒事,是我有事來跟你商量。”陸棄娘笑道。
“那走吧,去我屋裡。”薑儀很自然地攬著陸棄娘的胳膊道。
陸棄娘沒想到她竟然這般沒架子,頓時心花怒放,忍不住誇獎道:“薑姑娘,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架子的姑娘了。你可真好啊!”
蕭晏一直仔細聽著她的動靜,聽到這裡,嘴角不由抽了抽。
他已經猜到了陸棄娘心裡所想。
——又覺得自己和薑儀般配,在心裡偷偷亂點鴛鴦譜。
“棄娘你過獎了。”
薑儀帶著陸棄娘來到她的房間。
屋內四角立著半人高的烏木劍架,架上雁翎刀未配流蘇。
東牆掛著整張鞣製的牛皮輿圖,邊角用青銅沙盤鎮著,沙粒堆出隴西十七州的山勢,最高處插著麵褪色牙旗。
陸棄娘不知道該怎麼誇好,隻一疊聲地說著“好好好”。
不愧是將門虎女啊,單單看這個房間布置,都看得陸棄娘熱血沸騰,恨不能提起她的兩把大板斧衝上戰場。
“棄娘不嫌棄就好。”薑儀笑著引導陸棄娘坐下。
陽光透窗而入,她們正對的臨窗條案上青花盆之中盛滿清水,兩尾紅鯉正啄食浮萍。
丫鬟奉上茶水點心之後就退了出去。
陸棄娘先表達了謝意,感謝薑儀上次幫忙救她。
薑儀輕描淡寫地道:“舉手之勞,而且最後也沒幫上什麼,棄娘不用放心上。”
“那可不能忘。”陸棄娘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見你就喜歡。好像你就活成了我做夢時候,自己想成為的樣子,所以看見你就親切。”
“我看棄娘也是。”薑儀道。
很多人都誇她,佩服她,能在父兄出事之後,以一己之力撐起風雨飄搖的薑府,把弟弟撫養長大。
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並沒有那麼堅強,一切都是咬牙挺著而已。
她也曾經有無數次深夜痛哭,然後在晨光照進房間時擦乾眼淚。
她沒有看起來那麼堅強。
陸棄娘也很難,甚至比她更難。
陸棄娘吃過很多苦,但是她身上,看不見自己心裡的那些踟躕、糾結、懷疑、黯然——她才是真正的熱愛這個兵荒馬亂的世界。
薑儀無數次想過,人間值得嗎?
而陸棄娘則仿佛身體力行地告訴身邊所有人,人間值得。
她在努力真誠,熱烈地活著。
如何在曆儘苦難之後,還能保有這樣的熱情?
薑儀自己做不到,所以就格外佩服能做到的人。
目之所及,有且隻有一人——陸棄娘。
隻有薑儀自己知道,她是多麼色厲內荏的一個人。
如果她真的足夠強大,像陸棄娘一樣不等不靠,不指望彆人,又如何會飛蛾撲火般地投向那一場轟轟烈烈,不留退路,最後慘然收場的愛戀?
那是她的脆弱,真實存在過的印記。
陸棄娘並不知道薑儀已經想了那麼多,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跟你也就不繞圈子了。我今日來,是有一樁生意,看看你感興趣不。”
“什麼生意,說來聽聽。”薑儀把裝點心的攢盒往她麵前推了推。
“煙火。”陸棄娘道,“就是我們做出了一批煙火,你昨晚是不是也看到了?”
“嗯。雲庭告訴我了,需要我做什麼?”
陸棄娘心裡誇讚薑儀,看看,這多爽快,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情和拿喬。
她就喜歡這樣的人。
於是,她也痛快說明了來意。
“我是這樣盤算的,回頭賺了錢。給雷聾子分一成,給你兩成,給雲庭兩成,我是五成。”
陸棄娘其實是有些心虛的,覺得自己占的太多了。
有人出本事,有人出力,有人賣,她好像就出了點啟動銀子。
哦,銀子也是今日現收的。
拿著人家家的雞,給人家下蛋。
她還拿一半的利潤,真的有點心虛。
但是這是蕭晏定下來的,而且蕭晏說,兩成工錢,已經是很照顧薑家了。
所以陸棄娘也就厚著臉皮說了。
“那不太合適吧。”
薑儀的話,讓陸棄娘的心提了起來。
看看看,果然嫌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