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在末日世界中闖曆時久,見識了太多荒謬與殘酷,所以有短短的一陣子,她一顆心都緊緊繃起來了,隨時都做好了閉眼的準備。
可是在正常運轉的人類社會裡,一對體麵理智、出身中產的父母,準備教育自己逃學的親生小孩……以常理而論,當然不會出現什麼超乎想象的殘忍懲罰。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與少年府西羅不約而同,都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工作日中午時分,住宅區附近的一家小電影院,好像也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裡;在它緩緩開合的沉重眼皮之間,漏出了疲倦的電影的光。
買票入場的觀眾稀稀零零,投入了昏黑的電影院走道,各自融化在不同的放映廳裡,變成了電影院睡夢中的一點波瀾。
府西羅很熟悉這家影院在白日裡的寂寥氣味。
總是泛著潮氣的地毯,搞不好和他歲數一樣大;通風係統嗡嗡地送出了帶著灰塵味的空氣,陳年爆米花和熱狗的幽靈,黏厚地徘徊在放映廳裡。
假如“陳舊”有形貌,就是他現在鼻間裡的氣味吧。
以往他每一次走進影院的陳舊氣息裡時,府西羅都會在期待中放鬆下來;今天,他卻不知道該等待什麼才好了——今天是周二,被逮到逃學之後,為什麼沒有被送回學校,反而回到了影院?
“你剛才看的是這個吧,”父親聲音沉沉地說。“……《幻海傳奇》?”
並不是小孩不能看的電影;府西羅知道,他犯的錯隻不過是不去上學,卻跑來看電影而已。
不過父親的反應,卻像一個巨大的、不合理的謎團,他拚命地試圖解密,卻始終感覺雙腳踩不著地麵——平時父親在家的時間很少;今天自從被母親從公司叫回家以後,父親還沒正眼看過府西羅一次,就連嘲諷責罵都是砸落在他頭上空氣裡的。
“覺得學校以外的這些地方有意思是吧?”父親冷笑了一聲,說:“行啊,工作壓力算什麼,全勤獎金算什麼,我和你媽再辛苦,也沒看在你的眼裡嘛。那我豁出去請一天假,你媽彆的事也不用乾了,我們就帶你專門把這些地方都走一遍。”
當父親向窗口裡遞過錢,買了三張票的時候,府西羅心裡咯噔一下,卻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他期待《幻海傳奇》很久了,可是此時坐在父母之間,被播放時的光芒映亮麵孔時,府西羅卻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緊張。
“真可笑,”
在電影剛剛放映幾分鐘的時候,父親就開口了。
“一個大學剛畢業,還沒找著工作的年輕人,你以為他能住上電影裡這樣乾乾淨淨、設施齊全的房子?表現主人公缺錢的手法,合著就是讓他午飯選一個便宜的三明治套餐啊?告訴你,換作是我的房客,拖欠一個星期的房租,我就帶人上門換鎖,把他東西都扔出去了。你以為這個社會裡,人人都是不管再無能也受上天眷顧的主角?沒點本事,你是誰啊?什麼也不是。”
整個放映廳裡隻有他們三人,以及遙遠前排上的一對情侶;父親哪怕用正常音量說話,也不會有人來阻止的。
“人隻有學習,考上好大學,才能變成一個有用的人。結果你放著正事不做,來看這種三流水準的電影?你覺得好看?你當然覺得好看了,腦子越不用越遲鈍,你就算有點小聰明,也都要被洗成白癡了,白癡看什麼都覺得好。”
母親不太讚同地看了他一眼,父親似乎也覺失言,哼了一聲,找補地說:“當然,你是我的兒子,你還不至於那麼笨。”
在碼頭兼職的主人公,陰差陽錯上了一條神秘海船,進入了一片地圖上沒有的海域時,父親笑了。
“讓我看看編劇是誰……哈,這個人的專業就是學編劇的,怪不得對社會一點了解都沒有,學的就是怎麼胡編亂造。世界上哪還有沒被人類發現的地區了?魔法?你長十一年就知道世界上有魔法啦?我四十三歲了都沒見過魔法,你給我表演一個啊。”
儘管隻穿了一件薄襯衫,府西羅渾身卻都在發燙;他連電影情節進展都沒法關注了,因為不管演了什麼情節,他第一反應就是會擔憂父親的點評——他轉過頭,求助似的看了母親一眼。
“這電影真無聊,”母親冷著臉說,“隻有在現實生活中一事無成的人,才會選擇從這種白日夢裡獲得愉悅吧。”
府西羅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垂下了睫毛。
“你看看,電影甚至都不是在海上拍的,”父親拿出了手機,將搜索結果湊到了府西羅的眼睛前方,擋住了一部分的銀屏。“電腦特效製作出來的暴風雨……你知道是假的?既然知道是假的,為什麼還心甘情願受騙,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他收回手機,說:“你連做出暴風雨的電腦特效是怎麼一回事都不懂,還覺得自己不學習挺好的呢。”
府西羅甚至不太記得電影結局了,儘管他一直努力將目光專注在銀屏上,希望能讓電影的故事情節衝走父母的聲音。
當電影終於結束的時候,他一時間站不起來——好像站起來要花很大的力氣,他必須要攢一攢體力,才能辦到如此艱難卓絕的任務。
“說說吧,”母親倒也不催他,站在過道上,問道:“你為什麼要把時間花在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