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百合睜開雙眼的時候,與裹著沙礫的風一起撲上麵頰的,還有遠方狼鳴似的幽幽嗚咽聲。
有半晌工夫,她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眼睛裡將一切都看進去了,卻像是掉進了空洞枯乾的井裡,激不起來任何思緒、念頭或心神波蕩。她仍有一點自我意識,知道自己正像個木杆一樣杵著,但除此之外,一片空空茫茫。
“和百合?”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隱隱有些熟悉的聲音。“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慢慢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自己手上握著一部對講機模樣的東西。
“我聽得見……”曾經作為一個人的神智思緒,漸漸回了籠,她皺眉想了一會兒,問道:“林三酒?是你麼?我不是……我不是在一個電梯裡嗎?”
“是我。這說來就話長了,”林三酒輕輕苦笑了一聲。
時間過去多久了?在她感覺中,似乎是睡了一覺起來,自己就不在電梯裡了;但是林三酒的聲音聽起來卻這麼疲憊,好像忽然老了好幾歲。
在林三酒給她講述發生了什麼事時,和百合一邊聽,一邊環視了一圈。她早就看見了身周環境,但是直到現在才真正在頭腦中意識到了:她現在正站在一片開裂的石磚地上,草芽從磚縫裡疏疏叢叢地擠出來。數百米外,坐著一棟殘破老舊的矮樓,磚石漆瓦好像都快要從歪斜骨架上脫離下來了。那一陣一陣的哭聲,正是從樓前鐵門後的荒草裡發出來的。
在對方水流一般潺潺的敘述聲中,和百合打了個冷戰,抬頭看了看低低壓迫下來的灰暗天空。
她與林三酒並無深交,一起經曆的也隻是在遊戲裡的緊急時刻,但是現在從聽筒裡傳來的敘述,坦誠、直白得叫人害怕——林三酒是如此坦白,甚至都可以稱得上是冷漠了。就好像……人類都會遵守的一些無形規則,都被某種力量消解了,對方已經不再有這種與人打交道的意識。
比如說,林三酒現在正毫無隱瞞地跟她說:“你四處走動走動,感覺一下,是不是還和以前活著的時候一樣。”
“我已經……什麼叫‘以前活著的時候’?”
“你被文字化了,現在你隻是文字投射出來的人。你當時隻是三個停滯住的文字,我不得不把你重新放入文字化程序裡,徹底把你變成地下遊戲空間裡的一部分。”她慢慢答道,“這是我為你恢複人身而想出來的辦法,所以我沒有寫一個遊戲把你放在裡麵,隻是放在了大地上。如果你還是覺得自己更像一個NPC而不是活人,那你也注定要做不成人了。”
和百合張了張嘴,仍然沒有一句能出口的回答。光是從理智上理解意思,就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從感情上認知它?
保持著通訊,她往前方的矮樓走了過去,茫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感受”。這個地方曾經可能是一個遊戲場地,灑在此處的鮮血經年累月已經變成了一層層汙垢似的黑泥;或許是樓旁的哪部車漏了汽油,空氣裡濃濃的一股刺鼻氣味。
“我走起來覺得還好,身體活動和以前一樣。”和百合仍舊缺乏那種真實感,絲毫不覺得在地層深處某一張白紙上,正寫著自己的文字,像根一樣把自己紮在了某處。“我已經走到這棟樓門口來了,有人在這兒哭……”
話沒說完,她就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怎麼了?”林三酒問道。她聽著並不擔心,大概因為和百合現在隻是文字的投影,不能像活人一樣被傷害——要傷害她,得去白紙上把她的文字刪改一部分才行。
“我,我過不去。”和百合伸手顫抖著摸了摸鐵門,觸手冰涼,門上帶著一層灰鏽。“為什麼……門後明明是平地,也沒鎖,但是我就是不可能過去……”
她試了試,就連腿都抬不起來。
“看來文字投影範圍果然是有限的,”林三酒歎了一口氣,“我把文字寫在一個地方,你就隻能在那個地方附近一定範圍裡活動。”
“等一等,等一等,”和百合轉了一圈,終於感覺有某種莫大的恐怖忽然籠在了她的骨頭上,就好像當人抬起頭看天時,發現天空被人從後輕輕剝下去了一個角。“你是說,我這輩子都要一直被困在這個……方圓幾百米的範圍裡,坐牢?”
“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地方,我給你換一個。”林三酒低聲說。
換一個?換去這荒漠中的另一個地方坐牢?在方圓幾百米的地方,一圈又一圈地遊蕩,至死也隻能看著對岸的人世,至死也走不出這個幽靈地牢?
“而且,也不是‘這一輩子’。”林三酒繼續說,“如果沒有人刪除掉你的文字,那麼這部核心機器存在多久,你就會存在多久,幾十年,幾百年,永遠……都有可能。”
和百合感覺自己快要呼吸不上來了。她現在也不會餓了,也不會困了,在漫長的時日裡,隻能茫茫然地坐在一小方天地之間——她的確感覺自己還“活著”,但正是這種“活著”,讓這樣的念頭更加無法忍受。
“我……我……”她知道自己不能對林三酒發怒,這並不是後者的錯,但是——但是語言已經沒法形容她現在的情緒了。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半跌坐在地上,一手緊緊攥著鐵門欄杆,與門後剛剛仍在回蕩的哭聲一起,帶著哭腔說:“我不要……我不想這樣子……”
她的聲音好像將那荒草叢裡的人給驚了一跳,那人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林三酒耐心地等她喘上氣來以後,才安靜地說:“那……我再給你想想辦法。尋找我朋友的計劃,看來也得變一變了……”
和百合愣愣地聽著林三酒的聲音消失在對講機那一頭,覺得自己像是被獨自拋進了深獄。
草叢窸窸窣窣地一陣響,從深處爬出來了一個進化者。那人以雙手抓地,一下又一下地拖著自己的身體往前走,軀乾下方空空蕩蕩,沒了雙腿。他仰頭看著和百合,嘶啞地說:“……那是林三酒嗎?我聽錯了吧,那人真是林三酒嗎?她可以寫遊戲了?”
不及和百合回答,那男人登時垂下頭,一聲嗚咽在他喉嚨裡小小地爆開了。
“拜托,讓她把遊戲重新打開吧,”他嗚嗚地說,“那遊戲進行到了一半,就帶著我的雙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