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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山青今天原本是不打算殺人的。
他不在意彆人是死是活,但姐姐喜歡彆人活著。哪怕當他發現斯巴安是姐姐的舊識時,他在心裡幾番衡量,也仍然抵抗住了殺掉對方的誘惑——畢竟殺掉姐姐的朋友,意義與後果都是很難估量的。
人做過一件事,就會在茫茫世界中留下一件事的“印記”。當時你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卻不知道它會在未來以什麼模樣回視你,就算是數據體也概莫能外。不如說,成為數據體之後,他反而對這一點的體認越發清晰深刻了吧?
他當然可以想方設法瞞住姐姐,甚至一輩子都不叫她知道。在斯巴安死之前先把他解析了,有需要的時候再編寫一個,不就行了嗎?但是季山青如今已經漸漸對命運那張多變的麵孔熟悉起來了,越熟悉,他就越沒有信心與其抗衡。就像以前,他以為他能憑一己之力替姐姐抵抗住顛簸流離的末日,最終卻隻能孤獨地在永恒黑暗裡煎熬翻滾——每每想到這一點,才降生於世界上沒有幾年的季山青,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膽寒。
從本質上來說,他還是當初那一個會對世界感到害怕膽怯的禮包;不過即使是那樣的禮包,也有終於要豁出去殺人的那一刻。
“怎麼?”
斯巴安立在一片昏暗中,肌膚、衣物上隱隱滑過一道道水紋似的波蕩,應該是某種防護手段。這個人大概和兵工廠的關係不淺,連穿的靴子好像都是他們的出品;如果仔細觀察的話,甚至能看出來,他的靴子底部與地麵還留了一道極細微的縫隙——儘管隻浮起了這麼一片空隙,也足以令他避開大多數地麵陷阱了。
……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還有多少種辦法。
“我以為這裡會是一些具有侵蝕性的陷阱呢,”斯巴安借著手中的月光,四下看了一圈。雖然人站在門外時,能看見屋裡的大理石地板;但那不過是季山青折射出來的假象而已。等走進來以後,這一方混混沌沌的空間裡就像是永遠翻卷著濃濃霧氣;隻有遠處真正的彆墅大門,在沉浮攪動的濃霧裡隱隱約約地站著。他轉頭看了看季山青,補上了一句:“……比如消解生命體存在之類的手段,感覺上像是你能用得出來的狠招。”
他一邊說,一邊撤去了靴子上的浮空效果,伸出腳在地上踩了一踩,什麼也沒發生。
季山青掛在銀月上,微微抿緊了嘴巴。他還真動過類似這樣的心思——但當他想到,他可以拉著姐姐走到門邊上,讓她看看自己做出的防禦、等她誇自己乾得不錯的時候,他就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
斯巴安一步一步往霧氣深處的大門走去,走了十來步,停了下來。看起來,大門與身後假門口不過一兩米的距離,但是在他走了十來步之後卻仍舊沒有縮近一點兒;回頭看看,那一扇假門倒的確退去了十幾步以外,兀自微微地搖晃,還能瞧見一部分的院子和花園。
季山青輕輕地笑了一下,立刻被對方捕捉到了。
“你這個陷阱就是為了把彆人困在這兒?”斯巴安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過來。他轉了個身,看看來時的方向,試探著走了兩步;他一點兒也沒有靠近那個假門,但是回頭一瞧,倒離真正的大門遠了。
“我無法接近自己的目標……卻與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越來越遠了。”他站在原地沉吟了幾秒,忽然一鬆手,銀色彎月就從季山青體內撤去了,登時叫後者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似乎是由能量凝聚起來的武器,即使拔出去了,留在體內的涼意仍舊叫季山青感覺自己像是在一片冷湖裡不斷下沉,毫無一點自主能力。
斯巴安在他身邊蹲了下來,一股被陽光曬過的無花果氣味撲近了。對方皮靴的紋理和皺褶,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季山青眼裡。
“那麼,你自己現在也進來了。”斯巴安悠悠地說,一點兒也不著急——那是當然的,設下陷阱的人就在他的手裡,換作誰也不會覺得眼下就是絕境了。“你打算怎麼出去呢?”
季山青想要側過臉,卻覺得頸椎骨仿佛抗了千斤重;僅僅是用唇舌形成字句,就已經叫他覺得吃力極了。“你……為什麼要來……找人?”
斯巴安一愣。他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半途中遇見的進化者會忽然關心這個問題。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他想了想,居然在季山青身邊盤腿坐了下來——他的四肢頎長,哪怕是這樣的坐姿,看起來也自帶一股閒適舒展,像是要和朋友聊天一樣。“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因為我和她分散了。”
那又怎麼樣?太陽總是要下山的。
“她和我說過,在大洪水即將來臨的時刻,我們不能再像散沙一樣任由自己被衝走……我知道她和我之間是衝不散的,這是一個我恰好知道的事實。但我依然忍不住想要早一日……”斯巴安說到這兒,忽然顫顫地吐了一口氣,好像正在全力壓製住某種情緒似的。
在他停頓下來的這半秒鐘裡,季山青猛地笑了起來,氣流一陣陣衝擊著他的喉管,卻因為力氣不足而斷斷續續、磕磕絆絆,聽起來如同夜梟垂死的鳴叫一樣。“你可彆告訴我,”他掙紮著擠出了聲音,“你在這種日子裡,難道還有心情談戀愛?”
“不,”斯巴安一口就否認了,“我不愛她,或者說,我現在還不愛。我在未來對她產生的感情,也絕不是那種被情欲驅使的、單薄的男女之情……”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季山青也知道自己失態了,連這一聲喊都因激動而尖銳起來,足以被對方察覺不對——但是他實在忍不住。
“我想……我有辦法能夠讓她在我身邊安定下來,不必再擔憂會被大洪水衝得顛沛流離。”斯巴安望著他,靜靜地說。
有好一陣子,季山青什麼也沒說。他的大半張臉都貼在地上,漸漸變得涼涼濕濕的,但總算不會被斯巴安看見。
“……你想成為她的錨啊。”
就是在這一刻,他想,斯巴安這個人一定非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