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的木魚論壇,在黯淡的光線中稀疏而冷清。白天洶湧擁擠的人潮消失以後,煙霧消散了,空氣涼了,徒留了一地垃圾碎屑和幾個正在打掃衛生的普通人。地方一下子空曠了不少,許多林三酒從沒發現的邊角也浮了出來、露在燈光下;不過因為燈管隻點亮了一半,暗處總是一片影影綽綽。
她坐進繭形艙,剛剛打開屏幕,一個“IncomingCall”就從右上角跳了出來。來不及切換係統語言,她忙接通了對話,屏幕上頓時亮起了一隻巨大的孔雀頭。在它碧綠的腦袋後麵,是一片空空蕩蕩的白牆,她掃了幾眼,仍然判斷不出孔雀頭所在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孔雀頭晃了晃,從它頭部上兩隻切開的孔洞中,露出了一雙人類的眼睛,眼角還泛著紅血絲。
“怎麼樣,”林三酒一邊打量這個罩住了對方腦袋的孔雀頭套,一邊問道:“我讓你打聽的事情有消息了嗎?”
雖然這人隻是一個十二界裡很常見的“傭士”,但他的警惕性很高——希望這個孔雀腦袋在做任務的時候,也是一樣的謹慎。
“當然,”孔雀輕鬆地說,“你這個活挺簡單的,要是能多接幾個這樣的活,我很快就能湊出下一張簽證了。”
“說吧。”
“目標在十二界裡小有名氣,所以我沒怎麼費勁,就把她的來曆都調查清楚了。她今年二十九歲,來自‘官能噩夢’世界,大概在末日世界裡流浪了四五年,前年才到達碧落黃泉。”孔雀頭一邊說,一邊將手中什麼東西湊近了屏幕底下,超出了攝像頭範圍;林三酒的屏幕上緊接著跳出了“IncomingFiles”的提示,她點了一下接收。
資料不長,密密麻麻的文字僅僅隻維持了兩頁。她隨手翻了翻,發現大部分內容都發生在碧落黃泉裡,主要介紹了嘉比蓋爾建造Bliss的過程。
“除了長得挺漂亮以外,她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嘛。”孔雀頭聳聳肩膀,“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以前形容她們的那個……哦,高端伴遊?”他的聲音開始發酸:“身為女人可真方便,打開腿——”
林三酒抬頭瞥了他一眼,孔雀頭頓時住了嘴,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這次的雇主也是一個女人。
“不對。”她沒有心情去管孔雀頭的嘴,將兩頁資料關上以後,有點兒煩躁地往椅背上一靠:“隻有這些?太平常了。”
嘉比蓋爾從一個籍籍無名、天天在生死線上掙紮的進化者,到終於在十二界立下腳跟、擁有了Bliss,其實過程不能算是“平常”;不過她仔細將這份資料看了兩遍,卻總覺得缺了什麼東西。
“還缺什麼?”孔雀頭顯然對她的感覺不大認同,“我這就夠齊全的了!為了這個活,我連她的同鄉都找到了,沒有人能比我調查得更細致了。”
這個人,在工作方麵的名聲倒確實不錯。
付了剩下的一半錢以後,林三酒坐在座位上,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進化者從夢境劇本中帶出的東西,一般來說,都是對他們進入副本時想法的一個回應;就像那句老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樣。這種回應並不直接,有時也不能完全滿足進化者的要求;但多多少少,總會和他們的目標有一點兒關係——所以斯巴安當時才會建議她去夢境劇本試試運氣。
如果說,她從夢境劇本中帶出的病毒真的給了她提示,那麼唯一一個可能的線索,就是沒有被傳染的嘉比蓋爾了。
她又一次將嘉比蓋爾的資料看了一遍,仍然看不出什麼頭緒。
她們二人的過去從未交叉重合過,認識的朋友之間也沒有牽連。嘉比蓋爾沒有要她命的理由,從這一份資料上來看,她也不認識什麼想要林三酒性命的人。
那麼,這個線索到底是什麼呢……?
“既然這個路子行不通,那我就隻有一個笨辦法了。”林三酒歎了口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木魚係統上打開了自己的信件。斯巴安沒有給她發來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有沒有從地底出來,兵工廠是不是仍然在搜捕她;倒是有幾封來自簽證官頻道的回信,紛紛接下了她的尋人任務。其中一封叫她最有興趣——“你說的海天青我不知道,不過與他走在一起的小依,我好像以前聽說過,似乎也在中心十二界。一有消息,我立刻會聯係你的。”
信是兩天前發的,這條消息還算新鮮。
如果能聯係上小依,或許海乾部和兔子也不遠了。一起從綠洲中出來的,還有一個胡常在;但他和貓醫生一起落進了人偶師的手裡,人偶師現在又渺無音信了……也不知道他的傷好沒好……
等她恍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擔心人偶師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已經把所有朋友都惦念了一圈。想了想,林三酒咬了咬牙,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本冒一點兒險了——在淩晨三點四十分,她打開木魚論壇公共頻道,故意發出了一條語氣粗鄙的消息:“誰知道人偶師在哪兒?叫那個玩兒娃娃的小姑娘過來找我,老子要把他的一雙細腿給打斷!”
她當然沒有留下地址,不過她的目標隻是在於把人偶師的消息炸出來,這樣也就夠了。
雖然掩飾了身份,寫到後來時林三酒還是忍不住心虛了;然而除了忐忑之外,她卻還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點兒痛快。匿名消息——說炸彈也許更合適一些——剛一發出去,她就像是被椅子給燙了一下似的,趕緊跳了起來,矮腰鑽出了繭形艙。
她關上艙門的那輕輕一聲,在這一層地下室裡飄蕩了出去,更襯得周圍一片死寂。林三酒是此時唯一一個客人,其他人都在頭上收費更便宜的那一層裡;她大步朝門口走去,一拉開門,沒料到差點被一個人迎頭撞上。
那人的反射神經顯然不如她,踉蹌了一下這才站穩,低著頭,急匆匆地往下拉了一下頭上的帽子。陰影重新籠上了那一張陌生的臉,他從帽子底下掃了林三酒一眼,什麼也沒說,從她身邊快步走了過去。
林三酒上了樓,從一排排的屏幕間穿過,走向木魚論壇的門口。論壇裡隻有稀稀落落的一些影子,正零星地立在屏幕前;偶爾從幽暗的一片安靜中,會傳出他們碰著什麼時東西發出的一點雜音。不管他們是什麼模樣、什麼打扮、什麼種族,在這個時候出沒木魚論壇的人,總是帶有一點兒鬼鬼祟祟的味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自己也是鬼鬼祟祟的一員。
一排屏幕的其中一個可能剛剛被人使用過,依然亮著孤單的光。林三酒朝它掃了一眼,目光從屏幕上滾動的一條即時消息上劃了過去——“雇傭保鏢,我現在命在旦夕,但我沒多少錢。”她輕輕苦笑了一聲,腳步卻沒有停下來,噔噔地上了樓梯,離開了木魚論壇。
當她來到布萊克市場的時候,初陽漸漸地映亮了東方的地平線。站在地勢高的坡道上往遠處看,她能看見天際隱約起伏的影子,但她也說不好那是不是半山鎮所在的群山。買了幾張新的替換用麵具之後,林三酒一麵走,一麵從錢袋裡數出了幾個紅晶。
嘉比蓋爾的事,現在暫時還可以放一放;倒是另有一件,正好可以趁著她來黑市的時候順手辦了。
簽到點附近涼涼的清晨空氣,逐漸被煎奶糕的甜香染得熱乎乎的了。她走近了寫著“墮落種切片”的那一家狹窄店麵,將手中幾個紅晶遞給了那隻戴著口罩的墮落種:“來幾塊奶糕和一些切片。”
時間好像也厭惡著墮落種,不願從它們身上流過。雖然過了幾個月,長足卻仍然像以前那樣,擠在同樣的地方,做著一樣的工作;受傷也好,仇恨也罷,作為一個墮落種,它還是日複一日地要回到這間小店裡,切、煎、蒸,打掃衛生,招呼客人。長足顯然沒有認出她,迅速收起了紅晶,將小吃裝進了兩隻紙包裡——在人類社會崩潰以後,塑料製品就越發稀有了;或許正如女媧所說,人類的消亡對於每一個星球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林三酒不動聲色地接過了紙包,倚在牆上,往嘴裡送了一片切片。
長足從口罩上方瞥了她一眼,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它又看了看她。這間店麵本來就窄,她個子又高,往旁邊一站就擋住了一半門臉;當林三酒吃下又一塊奶糕時,墮落種終於忍不住了:“我們不提供堂食。”
“你們也得有地方提供啊。”
“那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吃?”長足硬邦邦地問道。
“可以,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個要求。”
長足一愣,手上動作慢了下來。
林三酒轉過頭,沒有揭下麵具。她盯著墮落種,輕聲說道:“我要地莫。我知道你肯定沒有放棄追蹤他……告訴我,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