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葉完全停住腳以後,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幾乎兩秒鐘之內,就被林三酒甩得徹底看不見了。
“乾得好,她看起來簡直快哭了!”靈魂女王興高采烈地叫道。“我看她好像又掉頭回那個賽區裡了,你記一下位置,等一會兒比賽完了我還要過來……”
“不許穿她!”林三酒在沉重的喘氣裡喊了一句,額頭上、臉上到處都是汗,刺得她眼睛疼極了。她乾的事兒已經有點對不起那個小姑娘了,至少得暗中保證住她的安全才行;她一邊全力向前跑,一邊囑咐女王道“你看著點兒時間!”,一邊將【孩童用玩具火箭】套上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隻是一件模仿品的原因,【孩童用玩具火箭】看起來就是一個白色的塑料殼;往身上一套、露出頭以後,正好看見下巴前方的塑料殼上,有三個調節速度的轉鈕。
“等等!”原本被扛在肩上的靈魂女王差點被火箭給擠下去,忙拽著塑料殼重新趴回了林三酒的後背上——幸虧一隻靈魂比人類輕得多了,要不林三酒非要讓它絆倒不可:“好了,你加速吧,我看那玩意馬上要追上來了!”
看準了前麵跑道方向,林三酒應了一句,閉上眼轉開了最高檔,在心裡數了一秒。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麼痛苦的一秒鐘。
當那一秒鐘結束的時候,林三酒的臉都歪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早已滿臉涕淚交加——露在外麵的皮膚已經全木了,加上林三酒歪斜不能自主的臉部表情,看起來簡直像是中了風;過了足足好幾分鐘,她才終於慢慢地緩過來了一點,眨了眨眼,在淚花裡意識到自己的眼皮剛才竟然被吹開了。
靈魂女王的模樣更慘——林三酒加速時它正要張嘴說話,這一秒過去以後,人皮囊上的口部頓時被吹裂了,一路裂到了耳朵後頭,露出了裡頭幾乎要被風乾了的肉塊,再想說話時,才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好在一人一蟲的苦到底沒有白吃。
這一百公裡,一下子就幫她們把所有的選手都甩在了身後,更彆提緊追在後的“時間”了;隻是方才一馬當先的領頭選手們也不容小覷——隻是歇了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再次出現在了林三酒的視野中,並且正在迅速朝她接近。
林三酒揉了一把臉皮,看了一眼身前無窮無儘的跑道,暗暗罵了一聲。
“這破比賽沒完了?到底哪兒是終點?”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最低檔,再次提起腳,借助著火箭的推力朝前方跑了出去——最低檔的速度,隻能給她起到一個加成的作用。
剛才不停還好,停了一會兒再往前跑的時候,林三酒就覺得自己的骨頭疼得幾乎都要碎了,好像每邁出去一步,骨頭碎渣子就順著腳後跟漏出去、灑了一地,跑起來步步鑽心——
靈魂女王忽然發出了一陣尖尖乾乾、不知所雲的叫聲。
“什麼?”林三酒花了老大氣力,才問出了這句話。
大肉蟲子剛才被風吹乾了,失去了黏液以後,肉塊轉不靈活;亂七八糟地嘶叫了一陣子以後,它才總算又擠出了一句人話。
“後、後麵有人叫你,”它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些怪,“剛才的第一名,在後麵一直對你招手。”
林三酒回頭一看,果然看見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黑影正朝她不斷擺手。她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自己和時間的距離,關掉火箭慢下了步子——第一名不愧是第一名,她剛慢下來沒有一會兒,那人就追了上來,遠遠地向她叫了一聲。
“嗨,”一直保持領先的17號選手,是一個棕色皮膚的男青年;他一頭爆米花似的頭發在半空中炸著,還戴了一副大大的防風眼鏡,看起來早有準備。相比之下,雙眼通紅、一臉眼淚的林三酒看起來要狼狽多了——“你是新人吧?”那男青年笑道。
“對……”
17號選手喘著氣,伸手抹掉了手背上一個圖案,速度登時慢了下來。“我一、一猜你就是新人!這個塑料火箭,你不要再用了……”
“為什麼?”林三酒皺起了眉毛。
“第一名離時間越遠,時間加速就越快,”17號選手粗重地喘著每一口氣,像隻破風箱一樣,“你剛才突然來這麼一下,後麵的時間立刻都瘋了,一下子吞掉了好幾個選手。”
林三酒麵色登時白了。
“咳、咳……”17號選手喘著氣擺了擺手,“彆往心裡去,被吞掉的那幾個落在最後,遲早都是要死的,隻不過是早死晚死幾分鐘的區彆罷了……我隻是來告訴你,彆再莽莽撞撞衝到前頭去了。”
林三酒半晌沒能出聲,臉色依然十分難看——即使她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她看了一眼後方選手的影子,但是離得太遠了,也不知一開始跑在她身旁的那個大胡子是否還活著;過了一會兒,她才啞著嗓子問道:“那……那你剛才為什麼還要跑那麼快?你如果慢一點……”
“彆搞錯了,”男青年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我就算貼著時間跑,它也是要加速的!”
林三酒一怔。
她使勁壓下了像藤蔓一樣繞了上來的愧疚感,忙問道:“那個時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那些被它碰上的人,又是怎麼回事?”
“顧名思義嘛,那就是時間。”
“什麼?”
“假如時間是獨立於這個世界的一個維度的話,那麼你度過的每一秒中,其實都包含了一個‘你’。”17號選手顯然已經不知道向多少人解釋過這件事了,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已經脫口而出:“很難理解嗎?你把時間想象成在長寬高之外的一條線嘛……想好了沒?這條線上往前走一點,就是下一秒或者下一天……”
“我想好了,”林三酒不得不應了一聲。
17號選手這才一邊跑,一邊繼續往下解釋道:“假如時間是單獨的一根線,那麼從這根線上截取任意一點,裡麵都應該包含著當時發生的一切……你明白嗎?比如你在三分鐘之前摔了一跤,那麼把那一個時間點單拎出來看,你在裡頭就是摔倒在地的狀態……在那個時間點之中,你永遠不會站起來,因為你站起來是下一個時間點的事了。”
林三酒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問道:“這跟比賽有什麼關係?”
“咳,還沒想通?你一上這個跑道,就有了一條屬於你的時間線啦!從起跑出發時算起,你這條時間線上的每一個點,都化作了實體——就是那片光影——每一個時間點,和時間點內的你,都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你目前所在的位置坍塌過來。”
大概是瞧林三酒半晌沒出聲,大概是思緒打了結,17號選手又道:“等到過去的你追上了現在的你時,所有的時間點就融合了……噢,對,就是會變成那種人肉火車一樣的模樣……原來你已經見過了。”
林三酒依然有些不太明白,但是她決定留到賽後去想——她看了一眼身後逐漸追上來的其餘選手們,衝17號喊道:“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你隻要活過一場比賽,再去石牆那兒查詢比賽詳情,它就全告訴你了。”被另一個瘦女人超了過去以後,棕色皮膚的男青年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杆筆,在手背上開始畫起了一個圖案——他一邊畫,還要一邊看一眼林三酒的火箭殼子,似乎正以它的外形作參考。
“你知不知道終點在哪?”林三酒見他似乎又要開始認真跑了,忙問了一句:“我現在是不會被時間趕上了,但我總得知道還要跑多久啊!”
“不會被時間趕上?”17號選手忽然一頓,抬頭一笑,“對了,我差點忘了你是新人……目前跑過了時間的追逐範圍,不算什麼。接下來還有半程比賽,如果在接下來的半程比賽裡,你還能繼續跑過時間,那才能真正活下來呢。”
“你是什麼意思?”
“你看,”男青年一指前方,“你看到遠處那些參加拋鉛球比賽的選手了嗎?”
林三酒眯起眼睛張望了一下,點了點頭。那群選手目前隻是地平線上螞蟻一般大小的影子,她根本看不出來他們是鉛球選手。
“加油吧,他們拋鉛球不隻是為了拋遠,他們的目標是我們。”男青年近乎雲淡風輕地說了一聲,又道,“接下來還要遇見弓箭比賽,射擊比賽,遊泳比賽……這麼說吧,奧林匹克裡所有的運動項目,相互之間都是互相影響,互相抗爭的。”
林三酒驚得說不出話,幾乎以為他在開玩笑——那男青年迅速在手上畫好了一個卡通火箭,點點頭:“我要去前頭了,你加油吧!時間過一會兒也要追上來了。”
“等等——”
她才剛剛叫出了兩個字,17號選手就一擺手,腳下猛然一個加速,直直地消失在了前方——空氣裡隻有他的聲音還在隱隱飄蕩:“記住,彆再跑成第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