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體消失了以後,在無儘的虛空之中,忽地投下了一根絲般的白色光線。絲線盈盈一亮,光芒隨即消失了,漸漸地化作了一個人影。
林三酒靜靜地等待著,望著他一點點在虛空中凝實起來,露出了那個她記憶中的人偶師模樣。
他濕漉漉的黑發貼在麵頰上、鎖骨上,更襯得他臉上仿佛沒有一絲血色。
第一次——在林三酒記憶裡來第一次——人偶師眼周的亮粉沒有呈現出一點顏色,像一顆顆細碎的鑽石,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閃耀著透明的光澤。他還是穿著那一身黑色皮衣,隨著他的腳步,在無數白色絲線的光芒下微微地泛著光。
林三酒也在不知不覺間恢複了人身——她和人偶師都已經被徹底解讀過了,但那僅僅代表他們是對數據體完全開放的;麵對彼此的時候,他們依然需要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喉嚨。
一身黑衣的男人走近了,一股濃鬱而不自然的香氣也一起撲上了鼻間。林三酒微微地垂下眼睛,又立刻抬了起來,與他四目相對。
二人在沉默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毫無預兆地,人偶師出聲了。他的聲音沒有變,但林三酒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同了——或許是她難以將阿雲的嗓音從自己腦海中忘掉。
“在我從陽台上回來了以後,我在樓梯上坐了一會兒。”人偶師低低地說。“就在你當時坐的地方。”
林三酒忍不住一震:“……你都看見了。”
“嗯。”人偶師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越過了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後茫茫一片虛空中,沒有焦點。
“當時我隻有一個人,坐著坐著,忽然站起來,找了一個執法者,要來了他的衣服。”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保留了這個打扮。”人偶師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皮革在摩擦間發出了輕輕一聲“咯吱”。“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林三酒安靜地聽著,他卻沒再出聲了。
過了好一會兒,人偶師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連他的氣息都像是沒有溫度似的,如同初冬的風,清清冷冷地從耳際擦了過去。
“在你走進雲守九城不久以後,我仔細地考慮過怎麼樣殺了你。”人偶師慢慢地說,“我考慮了很久,很全麵。當你在門外哭出聲的時候,甚至連你的死相都已經浮現在了我眼前。”
林三酒沒有動,連一點警惕都沒有浮起來。她隻是望著人偶師的一側肩膀——他似乎一點肉都沒有,肩膀單薄而瘦弱,仿佛隻是一個骨架。
“我明白。”她輕聲說道,“對不起。”
“閉嘴。”
林三酒乖乖地閉上了嘴。
過了很久,人偶師才終於又一次緩緩開了口。“那段時間,你就跟一隻鬼一樣,他走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
她微微一怔,這才意識到這句話中的“他”是指阿雲。
人偶師忽然低下頭,伸手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腕。林三酒一驚,立刻渾身都緊繃了起來;然而對方卻沒有使力,隻是拉著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原來他的皮膚還是有溫度的——很低,很涼,但正微微地溫熱著。林三酒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麼辦好,手指一時僵在了他的喉嚨上。
“它還是不大,對吧?跟我十六歲那年沒有區彆。”
隨著他的聲音響起,林三酒能清楚地感覺到,在他溫涼的皮膚下,他的咽喉正在自己的指尖處微微地震動著。
“看的時候,感覺上……就像是這裡梗了一塊磚頭。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我才發現,我的喉嚨緊繃了這麼多年,沒有一天鬆開過。”
人偶師說到這兒,又忽然一抬手背,啪地把她的手給打掉了,好像這點碰觸也已經到了他能忍受的極限。
“我明知道接下來的劇情,還是不知怎麼看完了。數據體告訴我,這些所謂的愛恨情仇,隻是情緒,隻是大腦分泌的化學物質罷了。它們的存在,完全毫無意義。”
林三酒一個激靈,立即道:“難道你真的要接受數據體的提議?”
人偶師慢慢地轉過眼睛,與她目光相對,一言未發。
林三酒急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連珠炮般地問道:“你真的打算變成一個數據體?我……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什麼,但是就算你有一段過去,那又怎麼樣?沒有了它,沒有了記憶,你是誰?你還剩下什麼?”
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反而更叫她停不下來了,對自己的話徹底沒了控製:“你做了多少年的人偶師?如今隻是又看了一眼阿雲,你就受不了了,你要跑了?你這樣跟一個懦夫有什麼區彆?你要是個男人,就他媽給我帶著你的回憶活下去!”
她話音一落,立即感到自己喉嚨一緊,已經被對方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偶師手指的力量——絲毫不遜於黑澤忌。
人偶師低下頭,冷冷的呼吸噴在了林三酒的皮膚上。他身上濃鬱冰冷的香氣撲了出來,不過她一張臉早漲得通紅,什麼也聞不見了。
“讓我提醒你一句,我還沒有徹底放棄殺掉你的想法。不過在你以前,我還有兩個目標。彆逼我跳過他們。”他低低地在林三酒耳朵邊說道,手上忽然一推,將她推出去了幾步。
林三酒使勁咳嗽了兩聲,捂著自己生疼的喉嚨,嘶啞地問道:“……誰?”
人偶師一臉厭惡地搓了搓手指,仿佛要把從她身上沾的灰抖落似的。“數據體,和……宮道一。”
林三酒的喉嚨還痛著,卻忍不住出了長長一口氣,急忙忍下了自己唇邊就快要浮起來的一點笑意。“我……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真的要……”
“閉嘴。”
她果然又閉上了嘴。隻不過歪頭一想,林三酒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神色一震,帶著幾分詫異地看了人偶師一眼。
對於數據體來說,他們兩個現在都是完全開放的數據池——人偶師的任何想法都瞞不過數據體,也就是說,他沒法對數據體說謊才對……
人偶師轉過身,沒有看她,也讓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他們問我要不要移民的時候,你還在雲守九城裡。”
那個時候,雲守九城內的經曆還沒有結束——林三酒頓時明白了。人偶師是望著自己的過去再一次上演時,同意數據體提議的——也就是說,至少他在那一個瞬間,是真心同意放棄自己這一段人生了。
“……對不起。”她低下頭,聲音輕輕的。
假如她在便利店裡沒有走開的話,這一切或許不會發生——或許應該說,不會重新再發生一次。
“不需要,你和我本來就是敵人。”人偶師平靜地說道。“至少你沒有做出一臉惡心樣子。”
林三酒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沒出聲。不知為什麼,她寧可害怕他、討厭他、甚至仇視他,也不願意同情人偶師。
“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呢?”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問道,為眼下的情況犯了愁。“我們兩個的數據都已經完全被解讀了……麵對數據體時,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了。”
數據體現在隻是不在旁邊而已,隻要它們一回來,往他們身上看一眼,就會把他們所有的想法都儘收眼底——還談什麼反抗?
人偶師微微轉過身,黑色皮革咯吱一響。
“沒錯。但是你忘了。這裡不止有我們……除了我們兩個之外,還有人沒有被完全解讀。”
“難道——”林三酒張大了嘴,“靈魂女王還在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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