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九章 君臣,父子(下)(1 / 1)

天唐錦繡 公子許 1485 字 2個月前

李二陛下沒有絲毫不悅,一直靜靜的聽著,聽著這個最優秀的兒子向他這個父親傾述著從未透露過的心聲。

然後他問道:“那現在呢?現在怎麼想?”

李恪心中那股鬱鬱不得誌的怨氣隨著這一番話語儘數傾吐出來,就好似壓在胸口多年的一塊大石陡然搬走了,神清氣爽,心神愉悅!

亮晶晶的雙眼跟李二陛下直視,李恪嘴角不自禁的露出一個笑容:“現在,不怨了,一點也不怨了。”

李二陛下眉梢一挑:“為何就不怨了?是因為感受到父皇不會易儲的決心,所以絕望了,釋然了?”

“不是。”

李恪搖搖頭,擺手將侍女趕走,親自執壺給李二陛下斟酒。

他心地仁厚,不想這個侍女聽得太多,最終隻能落得個“意外身死”的下場,給她家一點銀錢補償,賜給一口棺材。

李二陛下瞄了一眼侍女消失在門口的窈窕背影,心底一哂,這個兒子不僅才華能力與他這個父親相似,就連這風流性情也是一般無二。

不得不說,他明白了李恪想要保全這個侍女的心思,卻顯然誤會了李恪想要保全她的動機。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將兄嫂弟媳統統納入後宮的齷蹉思想……

待侍女走遠,李恪才續道:“是因為兒臣聽到了一句話。”

李二陛下問道:“什麼話?”

李恪道:“以前一直覺得父皇對待兒臣並不公平,不是嫡子難道是我的錯?身有前隋血脈,難道是我的錯?憑什麼我就不能得到一個公平的機會,去跟太子、跟青雀公平競爭?直到有個人跟兒臣說,‘這個世間,從來都不存在過真正的公平!’所以兒臣忽然就想開了。”

“這個世間,從來都不存在過真正的公平?”

李二陛下喃喃複述一遍,歎息道:“這話說的真好。當年大隋末路窮途,天下處處烽煙,十八路反王七六十四股煙塵,糾纏不休以命相搏誓要逐鹿天下登基大寶。結果呢?竇建德、劉黑闥、宇文化及、白玉王高談聖、宋義王孟海公、沙陀羅王羅鐵漢、槐安王鐵木平、明州王張德金、南陽王朱粲、北漢王蕭銑……一個接著一個的戰敗身死,最後是咱李家得了這江山。論聲勢,李家不如宇文化及,論實力,李家不如竇建德……隋失其鹿,公平麼?李家得了江山,公平麼?這世間,當真是從來都不曾公平過!若非久經磨礪、看透世情的鴻學大儒,焉能道出這般人世至理?恪兒,能說出此等精辟之言論者,必是國之聖賢,此人究竟是誰?”

李恪張著嘴巴,一臉便秘似的表情……

李二陛下不悅:“問你話呢,發什麼愣?”

李恪心說我這不是發愣啊,爹,我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你的問題。

久經磨礪、看透世情?

還鴻學大儒、國之聖賢?

李恪有些冒汗,見到父皇灼灼的眼神,隻好說道:“那啥,這話是房俊跟兒臣說的。”

“啊……哈?”

李二陛下震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這回父子倆的神情顛倒過來,輪到李二陛下一臉便秘……

那個小王八蛋能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語?

不過想到那廝隨隨便便就能做得出千古傳唱的詩詞經典,也就釋然了。

不過想想自己剛剛誇讚的語氣、用詞,李二陛下就像是吞了翔一樣惡心……

“為何以前不曾和朕這樣敞開心扉的說話呢?”

李二陛下果斷轉換話題。

李恪有些局促:“因為……兒臣有些害怕父皇。”

李二陛下有些意外:“這是為何?父皇有時雖然嚴厲一些,但從未責罰與你們……李佑那個混賬除外,有什麼怕的呢?”

他一向都注意父子之間的關係,儘可能的顯示自己慈祥的一麵,絕對不會輕易苛責自己的兒子。況且李恪一貫的表現都深得自己滿意,有時甚至再想若李恪是自己的嫡子,那皇儲之位還有什麼可愁的呢?

所以他對於李恪害怕自己有些意外。

然而李恪的回答更讓他意外。

李恪俊朗的麵容酷肖李二陛下,連笑起來的時候鼻翼兩側淺淺的法令紋都非常神似,他笑著說道:“因為想得到,所以怕失去,患得患失,自然害怕。”

李二陛下愕然:“現在為何不怕了?”

李恪的表情很輕鬆,殷勤的為李二陛下斟酒,然後居然雙手舉杯平伸,想要與李二陛下碰杯,甚是輕鬆愉悅。

“因為當兒臣心中那份不敢有的妄念徹底斷絕之後,忽然發現父皇還是那個父皇,既是皇帝,也是父親,兒臣與父皇之間既是君臣,也還是父子啊……”

李二陛下也笑了出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微笑,他單手舉起酒杯,狠狠的跟兒子碰了一下,酒杯內的酒水都濺了出來。父子兩個相視而笑,舉杯痛飲。

“痛快,痛快!十五年來,父皇都從未這般痛快過!”

李二陛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漬,狀甚歡暢。

李恪斟酒,心神卻一陣觸動。

十五年?

十五年前,正是玄武門那刀光劍影手足相殘的一天吧?

看來,哪怕是那一天奠定了父皇君臨天下的宏圖偉業,世間的罵名和內心的煎熬亦使得父皇如臨深淵,心內極度壓抑。

李恪還清晰的記得玄武門之後翌日清晨,父皇一身甲胄渾身浴血,回到秦王府中當著兄弟姊妹的麵前與母後抱頭痛哭,那情形,無論如何都沒有得勝歸來的暢快,更沒有逆爾為皇的喜悅,有的,隻是濃濃的無奈和深切的悲涼……

不知不覺,李恪的臉上沾滿了淚水。

他笑臉帶淚,看著鬢角已然冒出霜雪的父皇,輕聲道:“以往兒臣不懂事,總是抱怨命運不公,父皇不公,空有才華橫溢經綸滿腹卻不得施展之餘地。現在兒臣總算想明白了,非但不能怨,還要感謝父皇。”

李二陛下今天與兒子揭開心結,甚是暢快,問道:“為何要感謝為父?”

李恪與李二陛下目光對視,輕輕說道:“若非父皇,世間哪有李恪其人?若非父皇,何來這才華橫溢經綸滿腹?若非父皇,吾兄弟姊妹何來這富貴榮華,兒臣又何來那覬覦皇位的資格?”

若非李二陛下當年玄武門下一戰功成,他們兄弟現如今哪裡有機會爭奪皇位?

想想大伯家和三叔家的幾個兄弟的下場吧。

李恪知道,若是沒有當年的玄武門,功高震主的秦王殿下必然是悲慘的下場。

這就是權力的代價……

李二陛下渾身一震,捏著酒杯的大手青筋浮凸,酒杯都差點捏碎!

十五年來,玄武門就是一個死穴,是天下所有人的忌諱,沒有人敢在李二陛下麵前提及,因為那是李二陛下心頭一顆永世也不會消除的刺,誰撩撥一下,都會痛得他痛不欲生!

誰敢讓他不痛快,他就能讓誰痛一輩子!

可是每每午夜夢回,他又豈能不嗟歎世事變幻、權力無情?

那畢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的兄弟,血脈相連,怎麼會如豬狗一般漠視?

可是事情走到那一步,手足相殘的結局已然注定。

太子不將秦王除掉,則必然被秦王反噬;

秦王不將太子除掉,則必然被太子鏟除。

在平定天下攻城略地的過程中,秦王的實力不斷膨脹,早已達到與太子分庭抗禮的地步。到了這個時候,立場已經不會因為統帥一個人的意誌為轉移,身為統帥,他必須顧及部屬的前程和安危。

況且,李二陛下不是一個人,他死,則妻妾子女無一活路。

若隻是一條命,或許李二陛下當真會自戕與兄長麵前,以全兄弟之義手足之情。

可是若是連妻妾子女的命都要搭上,李二陛下不乾!

他當然要爭!

為自己爭天下!

為妻妾子女爭一條命!

他爭贏了,位登九五子孫昌盛。

李建成爭輸了,身死當場闔家滅門……

就是這麼殘酷!

李二陛下爭了一次,雖然贏了,但是他不想自己的兒子還要走上自己的老路,相互之間再爭一次。

揉了揉發紅酸澀的眼眶,李二陛下舉起杯,與兒子相碰,叫道:“飲聖!”

一飲而儘。

李恪卸下包袱,身心歡暢,亦大叫道:“飲聖!”

同樣一飲而儘。

父子兩個一會兒低聲交談,一會兒高聲歡笑,一杯杯烈酒入喉,俱都喝得酩酊大醉。

君與臣,父與子,誰說天家無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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