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正在外置營地裡麵呆坐的崔林,隱隱聽到了遠處的喊叫聲。
『這是要出征了麼?』
他心想道,遂起身出了帳篷。
在得知了他的來意之後,趙雲也沒有特意去羞辱他,或是做出什麼壓低士族體現威嚴的舉動來,依舊給了他一個小帳篷,隻不過打掃收拾帳篷的事情都要由崔林自己來做就是了。
崔林哪裡乾過這種事情?
一個連吃一餐飯,覺得六百五十錢都不夠用的家夥,怎麼可能瞬間就懂得收拾帳篷,打理生活了?
但是在崔林周邊,有其他的傷兵,或是磨刀、縫盔甲之類,或是在削著木頭製作箭矢,即便是傷口未能痊愈,也都在參與勞動,這就使得崔林他一個手腳健全,沒傷沒痛的人很是尷尬。
好在生活這玩意,人教人,永遠教不會,但是事教人,一教就會了。
能讓自己睡個好覺,能混口飯吃,崔林發現自己忽然會了好多事情,而且是他之前從來都沒有做過,也沒想著做過的事情。
崔林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前行,而在他帳篷周邊的那些正在養病的傷兵也沒有攔著他的意思。他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足足走了有千餘步,才到了土塬的邊上,看見在坡下的趙雲兵陣。
他是有一點點恨趙雲的。
可是仇恨這種情緒,在戰爭當中不值一文。
哪一場戰爭,不會引爆成千上萬的仇恨值?加崔林一點不多,少崔林一個也不會少到哪裡。而且關鍵是崔林看到了趙雲的實力……
趙雲這分部就是如此,那麼驃騎呢?
或者驃騎會不會放心趙雲擁有這麼多的兵馬?
這些念頭,在崔林心中盤旋不去,也沒有一個最終的答案,這也是崔林在和趙雲聯係上了之後,依舊留在幽州的原因。他本來以為隻需要做了溝通,聯係上了趙雲,等待他的就是回報,是分享利益。結果不是,他的選擇換來的居然是要在這狗屎一般的帳篷裡麵生活,每天都要勞作換取食物,稍微不小心就會弄傷自己……
崔林的手上已經多了很多小傷口,不致命,但是依舊會疼。
這樣的生活,明顯讓崔林很不適應。
所以,自詡出身高貴的崔林,也不可能對於趙雲會有什麼認同度,現如今委身於此,隻不過是迫於形勢的無奈之選罷了。
『殺了曹操,迎接草原上真正的大汗……』
崔林愣住了。
走到這裡,已能聽到前麵那些胡人在喊著一些什麼了。
『殺曹操』什麼的,崔林沒有什麼太多的驚訝,畢竟說過這種話的,明麵上暗地裡都很多,也不差多那麼幾個胡人。
可是什麼叫做『草原上真正的大汗』?
崔林望著前麵山坡之下的那些胡人,忽然覺得這個天下變得陌生了起來。
那些胡人,依舊是他所認識的胡人麼?
他看到那些胡人近乎於狂熱的在喊著『草原上真正的大汗』,他的心臟不由得砰砰亂跳了起來,該不會是……
崔林抬起頭,望向了趙雲所在的位置。
如果是趙雲有了什麼心思,那簡直就是太……
太好了!
誰希望看到驃騎麾下鐵板一塊?
『這是……想要獨立出來?』崔林喃喃的說道。
可是隨著崔林繼續往前走了一小段,到了土坡的邊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眯起了眼睛,因為他看到在那些胡人的中間,一麵三色戰旗很是刺眼……
崔林他看到那些胡人圍攏在三色戰旗周邊,舉著手臂高喊著,不像是要進行反叛,反而有些類似於某種祭祀?
祭祀?!
崔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抬起頭,死死的盯著那三色戰旗。
不知道為什麼,崔林似乎看見了在那戰旗上,不僅是隻有顏色,似乎還有鮮血和首級同樣懸掛在上麵。有戰死的曹軍將領的腦袋,似乎也有崔林他自己的……
風吹過,三色戰旗在空中飄揚著。
似乎有個腦袋轉過來,朝著他晃動著,崔林呆呆的看著,發現這個腦袋竟然是他的族長,崔琰的腦袋!
『啊啊啊啊!』
崔林叫了出來,癱坐在了地上。
定睛再看,那旗幟上自然什麼都沒有,但是他依舊覺得恐懼。
而不遠處的胡人兵卒依舊在喊著,『草原上的勇士們!彆再愚蠢的聽什麼長生天的謊言!回歸真正的草原大汗的麾下,才是我們最為光榮的未來!』
『真正的草原大汗,五方上帝的真人!』
『偉大的驃騎將軍!』
『太陽永遠照耀的土地,就是我們的未來的家!』
崔林瞪著眼睛看著,看著那些依舊披著皮袍的胡人,卻感到一片茫然。
他認不出他們了。
人還是那些人,但是人似乎已經不是那些人了。
這些胡人兵卒,在崔林眼中,瞬間變得那麼的模糊,那麼不真切。
宛如一場噩夢。
……
……
對於這些胡人發生的變化,趙雲顯然是知道的。
趙雲不太能確定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所以他對於護衛上報的這種胡人私下聚會進行『朝拜』的消息,一般來說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他們……』
護衛領命應下。
這些護衛都忠誠於趙雲,那麼隻要趙雲依舊對於驃騎大將軍斐潛展示出忠誠的態度,那麼這些護衛也就同樣的忠誠於驃騎。
這種忠誠的遞推鏈條似乎很脆弱,可這也是封建王朝之中絕大多數的情況。
不過在多次聽到了胡人私下聚會,膜拜驃騎三色旗幟的消息之後,趙雲也意識到了這些胡人的特性……
如果趙雲知道什麼是二哈的話,那麼多半就會用這種動物來和這些胡人匹配一下了,像狼,但是並不是真正的狼,像狗,但是時常又會犯渾拆家,將主人丟下直接自己跑了。有肉吃的時候是真上,挨打了是真叫喚,但是又記不太住……
『是不是太閒了?』
趙雲不由得嘀咕著。
這段時間幽州春耕,漢人兵卒是能理解春耕對於農家的重要性,所以即便是趙雲沒有特彆號令,這些兵卒依舊會給幽州的百姓民眾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可是胡人就不一樣了。
胡人雖然也有『春天』的概念,但是沒有『耕』的念頭,他們更多的是帶著牛羊追逐水草罷了,所以當沒有趙雲明確命令下達要胡人兵卒做什麼的時候,這些胡人兵卒自然就閒下來了。
在沒有身為北域都護之前,趙雲覺得這些胡人就是胡人,對於這些人也有一些比較刻板的印象,但是隨著在北域大漠的時間增加,對於這些胡人也開始比原先略懂了一些,至少不會簡單的認為這些胡人就是兩個字,『蠻夷』。
古代中原王朝對周邊民族的認知和處理方式,其實頗為複雜,但是也有認知的局限性,而這個局限性,又偏偏是從漢代開始的儒家文化所奠定下來的基礎。
雖然說在《禮記·王製》之中,對於『五方之民』做出了一些規範和劃分,但是這玩意並不是簡單的自大,而是作為一個王朝的統治合法性的理論基石。儒家將禮記延續和發揚,這確實是一件功德,也為了後續的華夏王朝的大一統提供了政治治理的標準,但是儒家在對待『蠻夷』這方麵上,確實是落後的,甚至是嚴重誤導的。比如元末明初就有大儒提出『中國居內以製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的治理邏輯,雖然對於當時的政治環境確實是有很大的幫助,也很鼓舞人心,但是多多少少也影響到了後續下南洋的無疾而終……
漢代張騫鑿空西域前,朝廷對域外的土地,認知止於《山海經》式的傳說。即便在設置西域都護後,中央對邊疆情報的掌握仍依賴軍鎮呈報,形成信息漏鬥效應。一些掌握了喉舌的士族子弟,知識分子,不好意思說自己完全不懂,便是在某些時候有意無意的臆造出了一些異域的認知,傳播開了又不好意思糾正,結果後麵就錯上加錯。
其實漢代在對外治理方麵,已經走在了世界的前列。通過設置酒泉、敦煌郡,建立烽燧係統,構建軍事和商業的複合走廊。張騫使團攜帶『節杖』象征華夏中央皇權的延伸,同時對於西域地理測繪,正所謂『具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開創係統性邊疆調查的先河。
唐代也在在突厥故地設六府七州,實行『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政策。在長安設立鴻臚寺,係統收集蕃情,編纂《西域圖記》。
宋代麼,雖然慫,但是也將商貿開到了東洋南洋,要不然怎麼叫做『旅宋』呢?
明代好歹有下西洋,但是辮子朝麼,就隻懂得死死盯著蒙古,實行《蒙古律例》,沒辦法將八旗保持在巔峰狀態,就硬生生將蒙古拉到了和八旗一樣的糜爛水平,立國近三百年,明明一個以馬背上成長,以養馬圈地的農奴莊園主為核心的體製,結果戰馬依舊是三百年前的矮小挫,弓箭依舊是三百年前的彎腰前傾伸脖子……
趙雲和那些被思維固化的酸儒不同,他對於那些胡人也沒有說一定要貶低為『蠻夷』,方能體現出自己的清高,所以趙雲考慮的問題更偏向於實際一些。他準備給驃騎上一封的表章,將他這一段時間在北域大漠當中的思考,融彙到表章裡麵去。
趙雲覺得,即便是胡人是二哈,但是依舊有情感,有血肉,隻要做好引導和規範,這些胡人可以成為很有益處的補充,而不是簡簡單單的要這些胡人定期送些什麼白色的皮毛,白色的牲畜來朝貢,搞到最後這些外域的民族就以為是白色才是珍貴喜慶吉祥的顏色,然後形成了遇到喜事都穿白色的風俗……
其實這隻不過是華夏製定下來的,讓這些外族之人進貢白色的器物,是代表了舉白旗投降的另外一個形式轉化而已……
趙雲提起筆,他先從自己在北域大漠建立的定期邊疆巡視製度講起,表示這種方法是可以逐步的編纂動態邊疆圖誌,也有利於將華夏市場整合起來,梯度推進。
趙雲建議從單一的互市體係,變成分級互市的架構,從隻是交易日常物品的簡單邊境榷場,然後進一步發展成為交易大型貨物的區域中心城鎮定居集市,等到一定時機,就可以在胡人的王庭開設屬於華夏的專市,銷售奢侈品,以及采購戰略所需。
在這樣的集市貿易體係當中,不僅可以將戰略物資貿易與政治忠誠度掛鉤,還可以在無形當中推進類似於秦直道式戰略通道,設置製度化驛站,在有必要的時候可以直接轉化為軍事行動。
當然,趙雲也注明,單靠武力並不能完全解決問題。
就像是揍二哈一頓也沒什麼用,一樣記不住,下次依舊拆家。
所以必須更進一步的教化,而這個教化麼……
趙雲捏著筆,皺眉思索著,顯然有些猶豫。
因為南匈奴的教化是比較成功的,所以很多人就將南匈奴的教化模式直接搬來用,也確實有一定的效果,但是趙雲卻覺得似乎還有些不足。
可要是說出這些不足,會不會讓驃騎認為自己是在沒事找事?
趙雲思前想後,決定還是要直言上表。
當然,這不是趙雲一時衝動,而是他覺得是自己職責所在。
大漢從建國開始,就和這些胡人糾纏不清,一度被這些胡人欺淩,後來雖然說漢武帝崛起,開始痛揍匈奴,但是期間起起伏伏也是不定,東漢以來又有鮮卑崛起,雖然說現在驃騎大軍縱橫北漠,胡人戰戰兢兢,但是前車之鑒並不遙遠,這些大漠之中的胡人,難道不會再出現什麼新的聯盟?
未雨綢繆,當為人臣之責。
此外,作為北域都護,如果連這種直接關係到了胡人之事都不敢說,那麼這個『北域』意義何在?而且最為關鍵的一點是,當下胡人勢弱,草原大漠之中或許還有一些新勢力,但是還沒形成大規模的集團,在當下這個戰略窗口期推行治理胡人的策略,無疑可以事半功倍。
『麾下雲啟稟,今北域新定,得將士用命,百姓歸心,此誠宜顯德化胡之時也。然竊觀北域之胡,居無定處,人無定所,所積之物,不外牛羊,天災之下,須臾消無。此乃胡人劫掠之根也,昔高祖入關,約法三章而民附,今雲鬥膽,上表請主公定法,以安胡編民。其一,當賞胡功,納其入漢,以漢籍為榮,其二,胡人黔首乏錢以用,多有以物易粟之習,然物不可久存,稍有破損,物之不值,人之匱急,焉有不亂?其三,胡人多有偽神劣靈,膜拜為信,今漢室之強,當以替之,漢之不取,難免偽劣覬覦。』
『愚以為,一可頒功勳銅牌,銘刻其功,持牌者可戰後定爵祿。胡人不通漢字,不明筆墨,軍中功吏所記,胡人恐相疑惑,不如實物而定之。二可賜榷場周邊之地,以許胡人屯墾放牧。胡人難明道理,難曉忠義,不過維護榷場之安危,便得自身之益處,必當死效也。三可鑄新錢,散於胡中……』
趙雲洋洋灑灑,將自己所思所得,儘數都寫在了表章之中。
他並不知道,他這一份表章,其實已經有些摸到了大戰略的邊緣。
畢竟這種整合胡人大戰略的本質,是要將傳統的『羈縻朝貢』體係,升級為『共生治理』的體係。而在曆史上的三國之後,北魏孝文帝改革也證明了,在維持文化主體性前提下進行深度整合,是具有一定可行性的……
大漢當下,還沒有完全形成所謂『華夷之辨』的思想桎梏,所以還有機會建立基於相互利益基礎的彈性治理架構,將所謂高高在上的大儒磚家拉扯到地麵上來。當然,這種轉變不僅需要製度創新,更涉及深層次的世界觀變革,其難度也不亞於秦漢郡縣製替代傳統的分封製度,但在絲綢之路的曆史經驗中,多少能看到這種可能性的一點萌芽。
趙雲將表章寫完,又重新抄正了一遍,然後才將新抄好的表章,納入了竹筒之內,加上了火漆封口,讓人傳送給驃騎。
看著人將表章送走,趙雲也像是放下了一些心事,開始著眼於眼下的軍情來。他在廳堂之中思考了一會兒,覺得當下在幽州留下來的這一部分胡人兵卒,若是讓他們繼續呆在薊縣周邊,也是閒著沒事可乾,讓他們去幫助春耕種田,這些胡人又不懂,多半也是幫倒忙……
於是乎,趙雲就覺得魏延之前提出來的建議,現如今確實可以試一試。隻不過和魏延建議的不一樣,趙雲不會親自帶著人去,而是想要讓手下軍校帶著這些一小部分的胡人騎兵南下,配合魏延作戰。
『來人!』趙雲沉聲說道,『擊鼓聚將!』
反正這些胡人,在幽州這裡也派不上用場,每天精力無處消耗,到時候難免生出什麼事端來,還不如就放這些胡人騎兵南下,但是也需要做好統管和控製,要不然真的撒手沒,抑或是放出去就開始反噬主人,就不妥了。
趙雲要在這些軍校之中挑選一下,再決定派誰出戰。
當然,趙雲在做這些決定的時候,也沒想到,天子劉協會再次給他下達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