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5章萬物競發(1 / 1)

詭三國 馬月猴年 2836 字 6天前

太興十年,二月。

春天,萬物競發,可是在丹江口的曹仁心中卻隻剩下了無儘的憂慮。

昨日,曹仁接到許縣傳來的密信時,不由得汗流浹背。

密信火漆有些歪斜,似乎是無意之中所致,也似乎是體現了曹操內心當中的不安。

『子孝親啟……』

『荊州之戰,關乎全局,襄陽若失,許縣難安……』

這些原本都不需要特彆強調的事情,現在卻鄭重的寫在了密信上。

曹仁微微歎息了一聲,看著江麵滔滔流水。

在江水之中,有些破碎的木片隨著江水飄蕩而下。

曹仁盯著那些個漸沉的黑點,仿佛看見當年青州黃巾歸降時,那些流民扔進水的破碎木牌。

那些刻著『歲在甲子』的碎木片,也是像是當下這樣,被濁浪吞沒的。

『等等……』曹仁忽然驚醒了過來,『來人!去將那些碎木撈些上來!』

兵卒很快就乘船到了江中,將那些漂浮在江麵上的木屑碎片撈了一些,擺在了曹仁的麵前。

曹仁拿了兩三塊,看了看碎木的切口,眉頭皺起。

這些切口都很新……

『李曼成在做什麼?』

曹仁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李典在上遊砍伐樹木,建造什麼器械,然後落入江中的碎木。

曹仁抬頭眺望,那遠山起伏,在暮色裡像一群蟄伏的巨獸。

『不行。這樣不行。』曹仁的臉頰跳動了一下,『不能讓李曼成這麼輕鬆的修建器械!』

曹仁捏著手中的木片,那木片斷麵留有著新鮮的斧鑿痕和木刺紮著他手中的厚繭,也紮在他的內心,『傳令!點一百死士!今夜破襲李曼成!』

曹仁轉身左右看看,然後看著其中一名親衛軍校,『曹誌恒,可願領此隊否?』

曹堅,字誌恒。算起來和曹仁有一些七拐八彎的親屬關係。

曹仁原本手下的戰將就不算很多,跑了文聘,死了牛金,而曹真要在江陵防禦,韓浩要盯著宛城,於是也就隻能從手下的這些矮個子裡麵挑將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兩個可以拿著破輪子的人物來。

曹堅顯然有些愕然,但是看著曹仁的眼神,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他一個小軍校能推三阻四講什麼條件的,也就隻能是拱手應下。

『好好做!』曹仁讓人取了一套新的盔甲,親手給曹堅換上,『此戰若勝,汝即為首功!』

……

……

曹堅到了敢死營的時候,依舊看著自己新得到的盔甲。

新盔甲。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一副好的盔甲,幾乎是多了一條命!

但是敢死營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十死無生,多一條命……

能夠用麼?

曹堅心中有些發毛。

難道是自己方才距離曹仁太近了?

可是山東之處,不是都要求要緊跟領導麼?

雖然曹堅心中也是清楚,自己若是能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就自然會比其他的軍校高上一層,甚至有望晉升都尉!

但是……

能靠關係占據的蘿卜坑,為什麼還要拿命去拚呢?

為了兩三碟的醋,包一頓餃子,在山東之處不是很正常麼?怎麼到他這裡,就變成了要親身上陣搏命了?

曹堅就像是一口喝了一大碟的醋,胸腹之內發酸,甚是不好受,因此到了敢死營地之內,看見那營地之中的兵卒懶洋洋的,頓時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尤其是看見有敢死兵卒竟然蹲在一旁熬藥,根本不理會他的時候,一股無名怒火便是騰的一下直衝曹堅的天靈蓋!

如果說軍營之中,最強調先來後到的地方,或許就是敢死營了。

能在敢死營裡麵呆著的時間越長,那麼自然就有其獨到之處,而新加入敢死營裡麵的新兵,往往都是需要在一兩次的大戰之後,才會被其他老兵所接納。

再加上敢死營裡麵的兵卒,大多數都是桀驁不馴,甚至有可能是在其他營地裡麵犯了軍法,然後充入敢死營裡麵,將功贖罪的,所以這些人多數都不怎麼在乎曹堅這個樣的軍校級彆,若是曹仁親自來,還多少給點麵子,曹堅算什麼玩意?

曹堅也是年輕氣盛,覺得這些又殘又瞎的家夥憑什麼膽敢漠視自己,怒火攻心之下,便是忍不住上前一腳踹翻了那老卒熬藥的陶罐。

『夠他娘的要死了,還熬個屁的藥!』

曹堅覺得自己的理由很有道理,也很有氣勢。

難道不是這樣麼?

進了敢死營內的兵卒,幾乎就是屬於等死,或許有一些人真的能夠在大戰當中得到功勳,脫離,甚至晉升,但是絕大多數的敢死營內的兵卒,都是死路一條。

既然如此,還熬什麼藥?

滾燙的藥汁潑在老兵趙十七臉上,燙起一串水泡。

『賊配軍!滾去列隊!』

曹堅氣勢洶洶的大喊著。

老卒沒站起來,隻是盯著那被踢翻了的藥罐,就連臉上被燙的水泡,也沒有讓他動一下。

『嘿嘿嘿……』

『嗬嗬……』

『傻子來了。』

『看好戲了……』

敢死營裡麵,慢慢的走出了一些兵卒,然後或是蹲,或是依,或是乾脆盤坐在石頭上,但是都帶著一種看猴子的表情,盯著曹堅,以及曹堅帶來的幾名兵卒。

跟著曹堅而來的幾名曹軍兵卒,顯然經驗比曹堅要豐富些,看見勢頭不對,便是往後退了兩步,把曹堅給晾在了前麵,擺明就像是在說我們不認識這家夥一樣。

曹堅是軍校,他還沒有資格有什麼私兵,跟著他來的這些曹軍中護軍兵卒,也同樣是看人下菜的主。這些人當中,有不少是青州黃巾,額頭上還有『兵』字的陳舊刺青。和敢死營地裡麵的一些兵卒頭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這陳舊的刺青,是當年青州黃巾投降了曹操之後,烙印的記號。

最開始的時候,或許隻是為了讓這些人和拒不投降的其他黃巾賊區彆開來,但是現在來看,這種標記手段,多少有些帶著處置罪犯,以及是一種折辱的手段。

『你們……你們乾什麼?!』

曹堅吞了口唾沫,七情上臉,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兵卒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懼怕他的模樣,一點都和其他曹軍營地裡麵的兵卒不同!

一群人慢慢的將曹堅圍攏起來。

鐵甲的摩擦聲,就像是某種凶獸在磨著牙。

趙十七扯開破襖,露出腰間陳舊的『歲在甲子』木符,嘶啞著吼到,眼珠子血紅,就像是一條吃人的瘋狗,『哪來的恁娃?!老子當年頂著火箭搏命戰官渡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光著屁股玩竹馬!賠我藥來!』

『來人!來人!拿下他!』

曹堅大喊著,可是沒人管。

不管是他帶來的兵卒,還是敢死營地裡麵的其他兵卒,或是在笑,或是麵無表情,或是看兩眼就扭頭走。

軍法森嚴,可在敢死營裡麵,軍法就是個笑話。

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什麼軍法?

這些老兵或許會害怕病,害怕孤獨等這種慢性的,反複折磨他們的東西,但是唯獨不怕死。

甚至對於他們來說,死亡,才能獲得最後的平靜……

在拉扯和爭執當中,趙十七懷裡的一個布囊掉在了地上,裡麵滾出半枚生鏽的『五銖』錢。

趙十七盯著那滾落的五銖錢,臉上忽然有些猙獰癲狂起來,一把抓住了曹堅的衣甲,揮拳就往曹堅的腦袋上砸去,『你是不是姓曹?!姓曹的撒謊!撒謊!姓曹的,你得騙我們好苦啊!』

『放開他!』

『彆動手!』

『你們讓開!』

跟著曹堅而來的兵卒見勢頭有些不對,便是無奈上前。他可以看著曹堅被打一頓,被扇了顏麵,但是不能讓曹堅就這麼被打死,否則他們也會受到牽連。

可是趙十七明顯是精神受到了刺激,一時半會哪裡能恢複清明?

五銖錢滾落地麵,沾染泥塵。

騷亂像野火般蔓延。

……

……

當曹仁策馬衝入敢死營區時,看見十多名敢死兵卒正在營地中央,那趙十七用一把缺口戰刀,正壓在了曹堅咽喉上。

周邊其他曹軍圍攏著,神態不一。

那生鏽的五銖錢,不僅僅隻有趙十七有,其他青州兵身上,也有人帶著。

這是當年曹操與青州軍約降時發的『安家錢』。

拒馬被拉到營門之處,擋住了曹仁的路。

曹仁長長吸了一口氣,壓製著怒火,沉聲喝問,『爾等欲何為?!』

人群裡有人高喊:『曹丞相當年許我們「卸甲之日,五銖為畝」!現如今且問,襄陽城外可有半壟田是分給俺們青州人?!』

此言一出,便是人聲喧嘩!

『謊言!』

『騙子!騙子!』

『沒有田畝!我們什麼都沒有!』

曹仁拔出環首刀來,一刀砍在了麵前的拒馬上,『都閉嘴!』

但是很顯然,簡單的嗬斥,並沒有取得什麼效果。

那趙十七忽然一把扯開了曹堅的甲片,露出內襯的錦袍,『看看,看看!這曹氏子弟貼身穿的一件錦袍,夠買五畝熟田!而我們呢?我們呢?答應給我們的田畝呢?!』

『混帳東西!』曹仁大罵道,也不知道是在罵趙十七還是在罵曹堅,抑或是兩者都有,『兗州之中,潁川周邊那些屯田,難道不是給你們的麼?!而且你趙十七,屢犯軍規,沒砍你腦袋都算是便宜了你!現在還有臉要什麼田畝?!』

趙十七瞪眼,一腳將曹堅踹到了泥土之中,『那是你們曹氏的田!屯田!屯個屁的田!你敢說那些屯田不是你曹家的佃農?!我們要的是我們的田!我們的!』

眾人也是齊聲叫喊。

曹仁沉默了下來。

曆史上屯田是老曹同學搞的,不過斐潛在當下的大漢裡麵,截留了棗衹,也就最先搞出了屯田來,而後老曹也推行了屯田,江東孫大帝覺得也不錯,也是著樣學樣。不過,很顯然,老曹的屯田是為了他自己,江東的屯田甚至用的是抓捕而來的山越作為奴隸……

現如今,雖然都叫屯田,但是並不相同。大體來說,關中河東的屯田,是接近自耕農,而山東的屯田,就是佃農,而江東的屯田,則是奴隸。

曹操能給這些人真正的田畝麼?

曹仁能答應在荊州劃出來田地來兌現諾言麼?

即便是可以,曹仁也不想給。

畢竟在山東之中,有一些『先例』是不能開的……

曹仁沉默下來,敢死營裡麵的兵卒喊了一陣,一個巴掌也拍不響,所以過了片刻之後,也漸漸的停了下來。

曹仁的心這才有些放了下來。他盯了兩眼那被踹進泥裡麵的曹堅,然後轉頭看著趙十七,等周邊的聲音都低下來一些之後,才微微抬起頭,翹起了下巴,『爾等要田畝?哈!但你們在徐州屠城時,可曾給百姓留過半寸葬身之地?!』

人群霎時死寂。

片刻之後,趙十七顫抖著解開自己的破舊衣袍,露出胸口上刀疤,潰爛的傷口嘶啞著聲音喊道,『曹丞相說過,我們身上這些傷疤,就是洗刷我們的罪過……』

忽然,趙十七指向了曹軍營地裡麵飄揚的『曹』字大旗,『現在這旗,比當年「蒼天已死」的幡子還更高!我們幫你們曹氏打下來的田畝,比當年天師打下來的都多!可我們的罪,洗清了嗎?!』

曹仁也沉默下來,片刻之後,他伸手指向了李典軍的方向,『今夜本將會親書奏表,此戰過後,青州籍將士可持「五銖錢」至譙郡領田……便是主公不給,某也將某家中田畝,授與諸位!如有違誓,便如此物!』

曹仁將拒馬上的環首刀拔起,然後一刀砍斷了拒馬上的支架。

木屑橫飛當中,露出的是曹仁精光四射的眼眸。

……

……

人要有希望,才不會像是行屍走肉。

即便是身為牛馬,也是向往有一塊遮風避雨的土地可以歇腳,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在凋零之時,有地方可以安息。

可即便是這種最為淺白,最為基礎的希望,地主階級依舊不願意給這些百姓。

因為即便是最為蠢笨的地主都清楚,地主家永遠都沒有餘糧……

寧可倒掉,寧可腐爛,寧可成天哭嚎成本太高,寧可撕掉那些紅封條藏起來,都不會白送給饑餓的百姓民眾。

夜色深沉。

曹仁望著準備出發的這些死士。

『取玄甲來。』

曹仁突然開口。

親衛抬來的木箱裡,整整齊齊碼著百副精鐵劄甲,甲片在燭火下泛著幽藍的光。

這等鎧甲,原來隻有軍校級彆以上,至少屯長才有資格穿戴。

沒有人露出什麼欣喜之色,因為誰都清楚,想要穿上長衫,穿上好甲,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曹仁看著這些人將盔甲穿戴整齊,然後揮動手臂。

巫祝搖動銅鈴,舞動著綴滿各式彩帶的幡旗,混著江水流淌之聲的吟唱,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嗚咽。

『歃血!』

一隻公雞被砍下了頭,雞血噴濺到了酒甕之中。

隨著讚禮官的高喝,雞血在酒水之中暈染而開,倒出了一碗又一碗的血酒,在夜色裡麵宛如黃泉之水,帶著蠱惑的氣息,彌漫而開。

一碗雞血,一碗雞湯,改變的是時空,不變的是那隻被斬掉了頭的雞。

趙十七站在隊列之前,看著擺在自己麵前的那碗血酒。在火光照耀之下,他看見碗裡的倒影,搖晃著。

還要相信麼?

還能相信麼?

還會相信麼?

趙十七問自己,但是那血酒的影子晃動著,沒有作聲。

無人作聲。

隻有高台之側的巫祝,跳著莫名的舞蹈,唱著怪異的強調。

這些巫祝,號稱能溝通神靈,能直達天聽……

所以這一次,應該是可信的吧?

趙十七猶豫著。

高台上,曹仁取過了一旁護衛手中的錦匣,向眾人展示。

在匣子之中,有曹操的奏章,上麵墨色的字,似乎在火光之下跳動著,扭曲著。

『此匣之內,裝的就是給爾等封田的奏表!』

曹仁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他解開發冠,灰白長發在風中狂舞。

寒光閃過,一截斷發飄入錦匣。

『某斷發立誓!絕不食言!』

『爾等此戰得還,便是封田!若爾等不得還,則子孫萬代知汝等英名!』

曹仁說罷,便是揮動手臂,『速將此表,星夜送往許縣!麵呈丞相!』

一名護衛大聲應答,取了錦匣便是離去。

曹仁又是揮手,讓人押著曹堅上前。

曹堅已經不再穿著軍校的服飾,而是和趙十七他們一樣的盔甲,麵容即便是在火把照耀之下,也依舊顯得有些蒼白。

曹仁沒看曹堅投來的眼神,而是緩緩的掃過趙十七等人,『曹氏子弟,也隨諸位一戰!若諸位未退其先退,諸位爭進而其不進,則可斬其於陣前!』

『天神在上!曹氏與諸位共富貴,同進退!』

『此誓!』

曹仁率先飲下了血酒。

曹堅在曹仁逼視的目光之下,也顫巍巍同樣飲了一碗血酒。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趙十七身上……

趙十七沉默許久,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他看著曹仁,看著巫祝,看著周邊沉默的其他人,嘴唇動了幾下,卻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隻剩下了一聲歎息,混在了血酒之中,吞下了腹內。

『好!壯士!勇哉!』曹仁呼喊起來,然後看著出發的百名敢死兵卒一一飲下了血酒,『諸位定可凱旋!天地乾坤,家鄉父老,家業田畝,都拜托諸位了!』

敢死隊次第出發。

曹堅像是木偶一樣,手腳僵硬的被夾在其中。

曹仁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原本振奮的麵色也垮塌了下來……

這些家夥,越來越不好哄了。

等這些敢死兵卒離開,巫祝也不唱不跳了,撅著屁股跟在曹仁身邊,彎著腰露出諂媚的臉,『恭喜將軍,賀喜將軍,此戰必勝,此戰必勝啊!』

曹仁看都沒多看巫祝一眼,隻是擺手,『做得好!賞百金!還有,剩下的酒水和那幾隻雞,都歸你了!』

『哎呀呀,多謝將軍!』

巫祝笑著,臉上皺紋綻放,像是一朵盛開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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