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1章湯餅和好詩(1 / 1)

詭三國 馬月猴年 2810 字 6天前

月光穿透殘缺的雲翳,在涿縣城頭割裂出明暗交錯的裂痕。

任成握緊刀柄的手指節發白。

用來係捆戰甲的麻繩,已經有些散亂斷裂了,在夜風當中低垂著,像是一條被斬首的蛇。

頭頂的大漢和曹氏的旗幟,被風吹得歪歪斜斜。

『明天,明天驃騎軍就到了……可是,怎麼辦?』

任成站在城牆上,看著周邊零零星星的隊列。

原本守城的兵卒就不多,在這幾天連續有人逃亡,現如今還能有一半就算是不錯了,而且關鍵是這些兵卒到了現在,依舊沒拿到兵餉……

任成在下午的時候,再次去找主簿要兵餉,主簿依舊是那一副永遠都沒有睡醒的模樣,將賬目竹簡拍得嘩啦響,表示沒錢,連一個大子都沒有了!

不過麼,主薄也給任成出了個主意,就是『打白條』

『那怎麼行?!』任成很是憤怒。

『怎麼不行?』主薄看著任成就像是看著傻子,『之前都這樣麼,有什麼不行?再說了,做人啊,不要光盯著錢!要講良心的!良心!你這天天來找我要錢,有意思麼?』

任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冰涼的戰甲下,似乎僅存了一點的熱血。

周邊的兵卒,都是任成在傍晚的時候和隊率王虎對峙,幾乎是要刀槍相見的情況下,隊率王虎才同意帶著兵卒上城牆,但是條件是要在天明之前拿到兵餉,否則一切免談。

『我說任縣尉啊……』王虎靠在城門樓的避風處,高聲喊著,『眼瞅著都半夜了!這兵餉什麼時候見得到啊?當兵確實是賣命的勾當,但是沒兵餉,那還賣什麼命啊?大夥兒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遠處有王虎的親信應了一聲,然後七嘴八舌的說沒錢還要人賣命,就算是說破天都沒這個道理……

『你們等著!』任成咬著牙,『我這就去給你們拿兵餉來!』

『呦嗬!』王虎叫道,『那我們就等著了!醜話說前頭,要是再拿不到兵餉來,該怎樣就怎樣,也彆拿什麼家國大義來壓我們!家國大義也不能當飯吃啊!』

任成是外地人。

王虎是涿縣本地人。

如果在曹操強橫的時候,不管是張範,抑或是王虎,都不敢對任成如何,但是現在麼……

任成也知道這一點,他的權柄來自於曹操,來自於任氏,所以一旦曹操和任峻的名頭跌落之後,也就失去了大半的威力。

在末世之中,地方上的官吏根本無法有效的管理郡縣鄉野。這種地方上的管製缺失,和官吏有關,但是又沒有太多相關。這是山東的弊端,也是大漢的慣例。

如果靠近豫州,抑或是陳留等地,距離曹氏根據地比較近的區域,任成還能找到一些人來助力,可是在這裡,幽州涿縣麼……

他來上任的時候就是單槍匹馬來的,時間又沒多久,去哪裡找人來?

要不改個劉姓試試?

衙丁攔著任成,不讓任成入內,表示縣令已經歇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讓開!』任成衝著衙丁大吼,『驃騎軍明日就到了城外!還有什麼明天再說?!』

衙丁依舊不讓,任成直接一腳踹開院門就往裡闖!

一路衝到了後院院門的時候,任成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聽見了,也聞見了。

縣衙後院之中,癲狂的笑聲,伴隨著酒肉的香氣彌漫出來。

『啊啊啊……』任成憤怒的大喊著,試圖掙脫周邊衙丁的拉扯,『我要殺了他……殺了他們……』

『任縣尉啊……』幾名衙丁死死的抓住了任成的衣甲,扯著他的手腳,『這是何苦呢?何苦呢?』

縣衙後院的燈火映照出來,如同鬼影一般晃動著。

任成忽然間明白了一些什麼,『你們都知道,都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啊?不早點告訴我?!』

某個衙丁苦笑道,『早點告訴你……有用麼?』

過江龍想要壓地頭蛇,首先就要有上麵的空降資源支持。

任成兩手空空而來,就隻有一份任命書,誰會立刻拜倒在他的腳下?

就像是當下,當任成幾乎憤怒的發狂的時候,在後院的值守家丁私兵,卻是在冷笑著,將刀槍和箭矢對準了任成。

……

……

花廳之中,燈火將幾人的影子映照在雕花木門上。

酒水在地上蜿蜒,在歌姬雪白的脊背上流淌。

『縣尉……來了?哈哈,又走了?』張範打著酒嗝,滿不在乎的挑了挑眉毛,『傻子!哈哈,一個傻子!他……呃,他來,來乾什麼?』

『肯定是來要錢的……』王縣丞正躺在一個歌姬的懷裡,嘿嘿笑著,『我們哪裡有錢給他!』

『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他!他能乾什麼?掃興!』主薄將酒碗晃動著,飛濺出來的酒水沾染得身上狼藉不堪,『要我說,早,早該殺了他!』

縣令張範擺手,『你啊,這就不懂了……殺了他……誰守城?』

『守城?』主薄歪著頭,想了想,『啊!明白了!哈哈,縣尊高明啊!高明啊!』

張範哈哈笑著,將歌姬推開,抖著袖子,露出了嶙峋的手臂,『取……取筆墨來!某,某要寫給驃騎……給驃騎的降書!』

縣丞拍著手,『縣尉無能!致使涿縣淪喪!我等也就隻好……哈哈哈,隻好為了,為了全城百姓安危,為了涿縣上下安平……』

主薄起身,歪歪扭扭的朝著縣令行禮,然後又是對著縣丞行禮,『二位真是,真是……忍辱負重,深明大義,為了涿縣百姓……辛苦了啊!委屈了啊!』

『應該的,應該的!』張範大笑,『誰讓我是涿縣父母官呢?為官一任,當庇護一方百姓啊!哈哈,哈哈哈!讓我想想,要怎麼稱呼這驃騎軍呢?』

『嗯……天兵?不妥。王師,也不妥,有些諷刺之意。嗯,雄軍?差點意思……』張範忽然一巴掌拍在了一旁歌姬的身上,在歌姬嬌嗔當中笑道,『有了,有了!「上兵」!就是「上兵」!』

『上兵?妙啊!』

『妙啊!』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我等自然是相依為上!』

『哈哈哈……』

……

……

任成在空蕩的武庫找到三兩副的殘甲。

生鏽的甲片,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悲鳴。

當他背著這些殘破甲片到了城頭上的時候,城頭上的兵卒已經幾乎走光了,隻剩下了兩個人。

一個傻子,衝著他在傻乎乎的笑。

一個小子,流淌著鼻涕。

『他們都走了!』那個小子說道。

傻子笑嘻嘻的也重複道,『走了,都走了!』

『你們……為什麼不走?』任成問道。

現如今,連任成原本的隨從都跑了。

『一碗湯餅。』那小子說,『你請我吃了一碗湯餅。我說過,我會回請你的。』

『那碗湯餅不值錢!』任成說道,『你也回去吧!我……我下次有機會再請你吃!』

那小子搖頭,『不,我回去,就沒機會請你吃湯餅了。』

『你個傻子!』任成大罵。

那小子仰著頭,『你才是傻子!』

一旁的傻子哈哈嗬嗬的笑著,『傻子好,傻子妙!我們都是傻子!你是,他是,我也是!傻子,傻子!』

任成大笑,眼淚卻流了下來。

『好!正好!』任成將殘甲提了起來,『既然如此,就一起傻到底吧!』

當任成為那小子係緊束甲絛時,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正撕開夜幕,第一支驃騎軍斥候出現在官道儘頭。

斷成鋸齒狀的城遠山在晨霧中起伏,像一排生鏽的獠牙。

那高高舉起的三色旗幟,就像是獠牙上閃出的寒光。

『來吧!』

任成下了城牆,到了城門之處,拉開了門,昂然往外走。

薄霧籠罩在四野。

城頭上靜悄悄的。

任成就覺得自己是在從人間走向鬼蜮,可是城門口的一道晨曦又讓他覺得似乎是從鬼蜮裡麵走了出來。

一切都是如此的混沌不堪。

遠處的驃騎軍斥候或許從未見過如此情景,便是勒住了馬,靜靜地看著。

『我……我……』那小子還是有些緊張,吞了一口唾沫。

任成拍了拍那小子的肩膀,『你該回去了……陪我走到這裡,已經算是回請我了!』

那小子猶豫著。

傻子在一旁嗬嗬樂,『回吧,回吧!』

任成仰著頭,吸了一口氣,『這樣吧……你幫我個忙……』

『你說。』那小子說道。

『嗬嗬,一般來說麼,在這個時候,往往我要有一首詩……』任成緩緩的說道,『我剛好也想到了一首好詩……你幫我記一下,然後傳給其他人聽,如何?要不然我好不容易想到的好詩,不就沒人知道了?』

『詩?』那小子莫名其妙。

任成點了點頭,仰頭望著遠處的驃騎軍斥候。

『官印蘸酒宴未冷,

麻繩係得城垛空。

若儘玲瓏竊國術,

何人橫刀立風中?』

『斷刃猶刻睚眥紋,

殘兵鏽甲始信忠。

最⊥新⊥小⊥說⊥在⊥六⊥9⊥⊥書⊥⊥吧⊥⊥首⊥發!

諸君笑我不知退,

誰記燕山有哀鴻?』

『好詩啊!好詩!這真是我這輩子做最好的一首詩!』任成大笑著,然後推了推那小子,『走吧,走吧!替我將這好詩傳出去啊!』

那傻子也喊著,『好詩好詩!』

小子看著任成拔出戰刀,衝著驃騎軍的斥候迎上去的時候,忽然哭喊了起來,『任縣尉!我記不住啊!這麼多,我記不住啊!』

任成大笑,『哈哈哈哈!能記多少算多少!若是記得多些,我下次就再請你吃湯餅!』

『湯餅!湯餅!好詩!好詩!』

傻子蹦跳著,跟在了任成身後。

晨曦潑灑而下,一點血色染在金光之中。

……

……

『我等,代涿縣百姓,喜迎上兵!』

張範帶著官吏,在得知魏延到了之後,便是拜倒在城門之前。

『上兵前來,便如久旱之甘露!涿縣百姓,無不翹首以待上兵啊!來啊,快快,獻上簞壺!獻上簞壺!』

便是有些小吏,高高將簞壺舉起。

魏延皺著眉頭,『你們要投降?』

『正是,正是!』張範跪拜得規規矩矩,『下官仰慕驃騎久已,一直都未有機會……現如今上兵來此,便是我等得償夙願,幸甚,幸甚啊!』

魏延依舊皺著眉,『為什麼不打一場呢?』

張範連連擺手,『不敢,不敢!上兵至此,豈敢冒犯將軍虎威?不可,萬萬不可啊!』

『嘖!』

魏延有些無語。

魏延從易京往北而進,一直到了涿縣,一路上就沒打過什麼像樣子的戰鬥。

基本上所過的郡縣,都是望風而降!

最開始的時候,魏延還挺高興,但是後來就察覺到了不對。

將這些投降的家夥都砍了吧,有些不妥,但是接受吧,魏延就越發鬱悶。

魏延原本的計劃,是要圍點打援,攪亂冀州的布置,同時在易京挖個坑什麼的,就沒想過要真的打下涿縣等地來。

結果這邊旗幟才舉起來,涿縣的縣令便是搖著尾巴過來了,將涿縣的名冊什麼的都獻了上來,差點就要上來舔魏延的靴子了……

『等等!』魏延指了指在一旁任成的屍首,『這是怎麼回事?』

『呃……這個,就是個冥頑不化之輩,是個傻子……』張範笑嘻嘻的,『我們滿城上下,官吏百姓,都是歡迎將軍來此……來來,將鼓樂奏起,歡迎上兵進城!』

一時之間,鼓樂齊鳴。

張範原以為魏延會開心的進城,卻沒有想到魏延就是木著一張臉,盯著張範。

鼓樂聲也在片刻之後,漸漸的低下,然後靜默。

『呼——』

一陣風吹過,吹得張範的脊背有些發涼。

『將……將軍……』張範遲疑著,『將軍你這是……』

魏延嗯了一聲,『你們不能投降!』

『啊?!什麼?!』張範大驚失色,『小人一心仰慕驃騎,日日夜夜盼著驃騎軍前來……』

魏延擺手,『沒聽懂我說的麼?你們不能投降!』

『啊?』張範愣住了,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聽差了,結果沒想到魏延是真的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投降!

頓時張範心中就哆嗦了起來,這不接受投降,莫非是要屠城?

屠城倒也罷了,但是不能殺我啊!

張範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將軍!將軍不能如此啊!小人對驃騎忠心,可昭日月!小人雖然身在曹營,可是心在驃騎啊!小人……小人……』

魏延翻著白眼,看著天空。

一朵雲彩飄蕩過來,投下了大塊的陰霾。

太陽似乎也羞於見到如此小人形狀,便是躲避了起來。

『我說,不能投降!你要求援!』魏延不耐煩的說道,『你!守城!求援!明白了沒有?』

『求……求援?』張範遲疑著,『往哪裡求援?』

魏延瞪眼,『往冀州求援啊!你還想要往哪裡求?』

魏延揮著手,『回去,回去!關上城門!然後守城,求援!聽懂了沒有?!』

……

……

『這驃騎將軍……不進城來?不接受投降?!』王德湊到了愁眉苦臉的張範邊上,低聲問道,『縣尊,這驃騎軍……到底怎麼回事啊?是不是要多給些牛酒?還是要多給點錢?』

對於他們來說,隻有小錢錢飛走的時候,才會顯得如此痛苦。

『他們沒要錢!』張範沒好氣的說道。

王德頓時就奇怪了,『沒要錢不是好事麼?怎麼縣尊你這是……』

王德原本以為是要大出血,結果驃騎將軍沒要錢!

這樣一來,一進一出,不就是賺大了麼?!

張範沒好氣的橫了王德一眼,『他們要我們求援!』

『啊哈?啥?』王德愣住,『要啥?』

張範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要我們求援!求援!』

『求……這求個錘子啊!』王德瞪圓了眼。

且不說往哪裡求援的問題,而是張範王德等人就壓根沒想著要繼續待在涿縣!

他們一切都準備好了,接著驃騎軍前來的機會,將所有的賬目抹平了,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帶著在涿縣搜刮而來的錢財,潤到長安去逍遙自在,享受生活。

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輩子,難道不就是為了晚年的退休生活麼?

難不成還真的是為了涿縣的這些泥腿子服務?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可是現在……

『這真求援……』王德嘀咕著,『若是援軍沒來,倒也罷了,要是真來了……』

張範揉著腦袋,『我也是頭疼這個啊……』

主要就是一堆爛賬的問題。

驃騎軍是新來的,新來的肯定不懂當地情況,所以涿縣情況是什麼,還不是張範等人說了算?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隻有驃騎軍來了,涿縣的賬目才能平。

『要不送點美酒美人過去?』王德建議道。

『你以為我沒送啊?』張範愁眉不展,『酒收了,人扔出來了。』

『嘶……』王德吸了口涼氣,『不喜歡美女?這……這驃騎將軍,該不是喜歡男……』

『咳咳咳咳!』張範頓時覺得菊花一緊,然後瞄向了王德,『你可以去試一試!』

『我我我……我不行!我這殘花敗柳……』王德眼珠轉動著,『要不,就求援吧……這驃騎軍既然要我們求援,就求援吧……』

『你傻了啊!』張範大罵,『我們求援,到時候真要有什麼……都算我們頭上!守城不力,那是任縣尉的責任,我們沒乾係!現在我們求援,到時候萬一……就是我們的乾係!』

『這倒也是……』王德點頭,然後琢磨了片刻,『誒?那任縣尉可以還沒死啊!』

『哎!妙啊!』張範撫掌大笑,『還是你有辦法!好好,任縣尉真是好人啊!不論生死,都是為了涿縣百姓奉獻,都是為了涿縣民眾犧牲啊!好啊!真是大漢好官吏,好縣尉,好表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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