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襄陽之北,一片血雨腥風。
李典破了隕關之後,雖然說也在曹仁的意料之中,但是畢竟速度太快了……
大漢在沒有驃騎這個怪咖出現之前,哪一場戰事不是以年來計算的?
就算是當年袁紹集結冀州兵馬,去打一個小小的臧洪,在絕對優勢兵力之下,依舊是圍了一年,最後才勉強打下來。
因此曹仁在荊州北部的堅壁清野工作,頓時就緊張了起來。
從戰略而言,曹仁的安排舉措都沒有什麼問題。
不管是走丹水,還是漢水,都會在丹江口彙集。丹江口,確實是最能發揮出荊州水軍力量的地方,也適合作為重要的戰略節點。如果以荊州水軍的優勢,一舉擊破李典廖化聯軍,那麼整個荊州就會立刻安定下來。
到時候曹仁不管是在荊州北部往上去援助曹操,還是掉頭南下去江陵迎戰川蜀軍,都會比較從容一些。
當然,風險也是極大。
所以為了打好這一場戰鬥,曹仁已經派人在丹江口之地緊急加固擴大軍寨。
可是李典破隕關的速度太快了,而另外一邊牛金也不知道能抵擋多久,於是曹仁被迫就要提前堅壁清野,沿著丹江搶奪或是摧毀村莊,搶擄糧草,並且抓捕壯丁去修築防線,挖掘壕溝。
一時之間,荊北南鄉之地,慘叫聲、哭號聲,連綿不斷。
才剛剛種下不久的麥田,被無情的踐踏。那些還沒成長的麥苗,成片成片的折斷,陷入泥漿之中。
被抓捕而來的青壯的脖頸上,捆綁著他們自己平日用來捆紮麥子的麻繩。粗糙的麻繩劃破了這些壯丁的皮膚,血滴落在了地麵上,落在了散落著碎陶罐與斷裂的犁耙之間。
有人躲藏在了地窖之中,然後被曹軍發現,怪笑和慘叫聲交織在一起。
也有人逃向了山林,舍棄了所有人類的秩序。
南鄉啊!
曾經是帝王之所,號稱是充滿了貴氣,是彙集了天地靈氣的地方。
這裡確實也曾經美好過,曾經富裕過。
那個時候南鄉之中,水草豐盛,田畝阡陌縱橫,安穩,祥和。
所有人都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伴隨著大漢王朝,千秋萬代……
可是,當厄運降臨的時候,南鄉的這些人才知道,沒有什麼貴氣,也沒有什麼帝王能保佑他們,能夠庇護他們。
最初的時候,他們試圖講道理,然後退讓,儘可能的拿出東西來交給曹軍,以換取短暫的平靜。
可是隨著戰事的焦灼,曹軍的索要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他們憤怒他們恐懼他們無奈,他們想要逃避,可是依舊無法逃避。
曹軍兵卒用刀槍砸開了穀倉的門閂,搶走了這些南鄉百姓的最後一口糧食。即便是帶著蜘蛛網的倉門,也是仔仔細細的搜查。
所有能用的物品,都被收集起來。
或是堆放在了曬穀的空地上等待輜重車拉走,或是塞在了自己的懷裡帶走。
在村中那被村民敬拜的神像,現如今被推倒在地,摔碎的泥塑臉皮上依舊帶著僵硬的微笑,可是神像的肚子裡麵的草胚,卻已經發黑腐爛。
『媽媽……』
『兒啊!』
『放開我!』
『……』
在這個時候,這些農戶民夫才放開了嗓門在嚎叫,可是又有誰會去理會呢?
就像是屠夫會在意牛羊在臨死之前的叫聲麼?
隻是嫌其呱噪罷了。
一名年老的農夫,在悲愴之中嚎叫著,寧死也不願屈從,舉火焚燒了自己的房屋,也燒掉了他一生所有的積蓄,所有的希望。
在火光之中,那老農忽然看見了在土坯牆上的一幅畫。
很簡單的筆畫,痕跡也不深,應該是他孫子的塗鴉。
黃犬、麥垛。
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太陽還是月亮的圓圈……
老農躺倒在那個塗鴉之下,朝著火焰之外的曹軍發出混雜著憤怒和悲傷的嚎叫……
而在火焰之外的曹軍兵卒,卻連多看一眼,稍微停留一下都沒有。
踐踏著火焰和鮮血,帶來死亡和毀滅。
……
……
晨曦中的黃土塬像被天神隨意揉皺的桑皮紙,而穿著盔甲的人馬就在這褶皺當中蜿蜒。
三色的旗幟刺破了桑林間白青色的晨曦,嚇的早起的鳥兒四散,飄蕩而下的羽毛在兜鍪紅纓上短暫停留,便是宛如過客一般飄然離去。
在上古冰川衝擊留下來的溝壑裡麵,驃騎人馬在土道上沿著之字形而上。
這個時間點,還算是黃土高原比較好行軍的階段,等到雨季一到,這些不屬於官道的野外區域,就算是再堅硬的泥土,都會在雨水和馬蹄的雙重作用之下,成為挽留大軍行進的強有力武器。
一些胡人喜歡在戰馬馬鞍上的鞍頭上,抑或是自己的武器上掛上些銅鈴,在戰刀上綁一條彩色綢帶等等,反正就是要和彆人不一樣。
而漢人兵卒就幾乎沒有什麼這樣的習慣……
啥?
甘寧?
那是少數。
大多數的漢人兵卒,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模子裡麵澆築出來的。青玄色的玄色劄甲反射的冷光如同刀刃劃過陶罐表麵,犀利且蘊含著熱血。
如果不考慮戰爭的殘酷性,眼前的這一幕無疑是極美的畫麵。
遠處的山黛,近處的嫩草。
漢式的環首刀在刀鞘之中,隨著戰馬的騰躍,規律的叩擊。
羌人骨笛和箭囊的響鏑在經過風口之時,似乎帶著一種共振頻率,發出輕快的低鳴。
傳令兵背後的認旗,流蘇在相互的糾纏,跳著屬於它們自己的特有舞蹈。
左邊的絳紅戰袍,將黃土地上暈染出一條連綿火線。
右邊的靛青馬衣,勾勒出充滿了力量的運動形體。
馬蹄揚起的塵柱在晨光中,宛如十二階梯的金黃色台階,隨時可以登天而上。
兵卒的影子在塬頂拉長成為流動的音符,在奏響無聲的樂章。
漢語軍令在塬頂形成清晰聲浪。
『鋒矢——轉——』
羌語應和聲在溝底化作模糊回聲。
『hodog——nuog——』
在這一個瞬間,雄壯的軍隊宛如在大地上行進的藝術,每個士兵都既是文明的載體,又是改變天地的力量,最終在潼關的禁溝之處,完成了對於關中三輔的測量,拜倒在大漢驃騎大將軍的馬前。
斐潛調集隴西馬場的胡人兵馬前來,也是為了終結大漢,尤其是在東漢末期這個胡漢矛盾尖銳的時代,試圖通過軍事改革探索民族融合的可能性。
薑冏作為隴西軍事改革施行者,既要維護漢家製度,又要化解遊牧民族的矛盾,確實也比較辛苦,遇到了不少問題。現在薑冏帶著問題來了,斐潛自然就需要替薑冏指引出方向來。
這是作為領導者,必然要做的事情。
『主公……有些話……』薑冏低著頭,『我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斐潛笑著,遞過去一碗熱茶,『慢慢喝,慢慢講。』
斐潛喜歡喝茶多過於喝酒。
一些人喜歡喝酒,是因為他自己本人喜歡,而另外一些人喜歡喝酒,是因為他喜歡看在他的淫威之下,彆人不得不喝酒……
越是需要展現自己權柄威嚴的,往往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生怕彆人看不起他。
斐潛自然不必如此,他請薑冏喝茶,隻不過是薑冏來的時候,斐潛剛好在喝茶而已。
隻不過,薑冏端著茶碗,摸著茶碗上透出溫熱來的雕紋,不由得想起了他當年初到隴右那個雪夜。
羌人喜歡喝酒,而且羌人頭目也喜歡灌酒。
不管是灌自己的下屬部眾,還是灌類似於薑冏這樣的剛到地方上的漢人官吏。
那個時候,董卓還沒有進京,西羌還很強橫,所以薑冏隻能坐在次席。篝火晚宴的上頭首位,坐得是羌人老酋長。
羊油滴在篝火上滋滋作響。
馬奶酒一袋接著一袋送上來。
『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乾杯!為了我們的友誼乾杯!』
『再來一碗!是男人怎麼能說不行?!』
有的酒,越喝越熱,但是這種酒,越喝越冷。
積雪在鬆枝上搖晃,篝火也驅趕不了心中的寒意。
彼時薑冏他剛登入官場,不知深淺地問了句:『諸位覺得漢家律法如何?』
滿座哄笑震落鬆枝積雪。
羌人老酋長托著鑲嵌金銀的骨碗冷笑:『貴人可知草原規矩?狼崽們願意跟著最強壯的頭狼,可不是跟著刻在石頭上的什麼字……』
回想起這一幕,薑冏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低下頭,將這些過往,以及之前的困惑,一一向斐潛和盤托出,並懇切的問道:『主公,羌人畏威而不懷德,以律令壓之,則胡畏而不知何畏,以仁德感之,則漢官離而不得長久……雖有南匈奴為例,然羌人終究不同……』
薑冏抬頭看了斐潛一眼,然後再拜,『羌人數目眾多,部落分散,絕非南匈奴一部可比……如無長久之策,屬下……怕是時過境遷,便是又如當初一般……還望主公指點迷津,以定羌胡,庇佑隴西百年安平!』
聽聞薑冏所言,斐潛微微示意,讓薑冏喝茶,稍微平複一下。
南匈奴的心氣,是被漢人活生生打沒的。
從西漢到東漢,雙方兩三百年間打了停,停了打。大漢硬生生將一個龐大的草原大漠的帝國雛形,打成了夾著尾巴逃走的孤狼。而南匈奴隻是這狼群當中的一小隻狼崽而已,到了三國時期,即便是外表還是狼的模樣,但是尾巴已經開始學著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南匈奴的漢化其實並不算難。
畢竟曆史上南匈奴自己在三國之後,連頭人都主動的取了一個漢名,用來表示自己對於漢家的仰慕,有漢人的血統雲雲。
但是羌人麼,不太一樣,東羌西羌,人數眾多。
還有關鍵一點,羌人雖然有大頭目,老酋長,甚至有像是北宮一般的聯盟頭領,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量變導致質變的形成類似於匈奴的結構體。這是羌人的劣勢,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是漢人想要將其漢化的劣勢。
所以對付匈奴,當匈奴的精神象征,所謂黃金血脈被擊敗之後,南匈奴就是已經被抽斷了脊梁的狼,凶也凶不起來,但是羌人可以說根本就沒有那個所謂的『脊梁』,大部分的羌人聚集體,都是為了利益,然後又會因為利益而崩塌。
而利益這玩意,是會因為某個人的死亡,或者是某個部落的消散,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麼?
顯然也不可能。
現如今羌人服服帖帖,一方麵是因為北宮才死了不久,就算是想要鬨事,也沒有領頭人,另外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斐潛帶給了羌人利益。
如此一來,羌人自然鬨不起來,可是利益這種東西,斐潛能給,旁人也可以給,等到將來什麼時間,斐潛或是派到了西羌的官吏又出現了什麼問題,羌人又該怎麼辦?
南匈奴的教化,因為南匈奴當時大多數都是在陰山,所以集中起來,釜底抽薪一般,也就成了,可是西羌分布那麼廣,地廣人稀,就算是想要教化,又是需要多少教化使?需要多少年?
這些都是問題……
斐潛聽著薑冏提出的這些個問題,並沒有因為薑冏一直在提問題而反感,而是感覺到了欣慰。
斐潛並沒有馬上對於薑冏的問題做出回應,而是帶著他一同到了潼關城頭之上。
此刻,潼關城樓燃起燈火,土塬上的軍營和禁溝之中的軍棚之中,也開始冒出了炊煙。
薑冏帶來的那些人馬,似乎也在這暮色和炊煙之中,朦朧了起來,和其他原本在潼關禁溝的部隊相互混合在了一起。
薑冏看著,心中似乎有一些感悟。
斐潛看著薑冏的神情變化,心中還是比較滿意的。
這個人,算是李儒留下來的遺產之一。
因為其身上有羌人血統,所以也是比較適合用來作為管理和梳理漢人羌人之間關係,建立長效的製度機構的人選之一。
有羌人血統,不應該是薑冏的劣勢,反而應該是薑冏的優勢。
羌人應該像是南匈奴人一樣,融入漢家文化,而不是遊離在外,而這種融入,單純依靠暴力是絕對無法實現的。
很簡單,因為羌人可以逃。
和後世對於中原地區嚴格的戶籍管控製度不同,在這種地廣人稀的區域,古代的戶籍製度基本上就等於是個屁,彆說羌人了,就是普通雜胡,也是想走就走,隨時鋪蓋一卷帳篷一收,漫山遍野的去哪裡找人?
隻是一味的暴力,這些人肯定就會跑!
當年匈奴殘暴,不也是大批的胡人逃到了西域麼?
斐潛要的是人,是能夠生產,能夠為大漢做出貢獻,有價值的人,不是那些土地草場!
看看當年雄跨整個大漠東西的匈奴,地盤夠大吧?可是產出又有多少?占領的草場多吧?可是核心戰士又有多少?核心部落打沒了,整個匈奴就垮塌了,到了要逃跑的時候,留在大漠的草場能帶著走麼?
所以關鍵還是要留人,像是南匈奴一樣,成為華夏的一部分,而且還不能膈應華夏的主體。
『主公……』薑冏看著潼關之下的軍營,『胡漢混編,也在隴右施行……確實有些效果,不過漢人胡人畢竟習俗不同,時間一長,又是漢人找漢人,胡人找胡人……』
這是人類天性,不是簡單的混編就能解決的問題。
胡漢混編,不是斐潛的創舉。
『胡漢混編,這是第一步……』
斐潛指著潼關之下的軍營說道。
薑冏的目光亮了一下,『那麼……可否有屬下能做的事項?還請主公吩咐!』
斐潛笑了笑,點了點頭,『胡人重血誓,漢人重先祖……看起來似乎不同,然實則為一也……現如今,不妨就以此點入手……』
『血誓,先祖?』薑冏重複道。
斐潛點了點頭,『不妨稱之為……血誓盟約!』
潼關城頭的戰旗在暮色中獵獵作響,似乎在發出跨越千年的淺吟低唱。
斐潛扶著潼關的城垛,手指觸摸到了垛口上斑駁的痕跡。
戰爭的痕跡。
這些痕跡,會伴隨著時間慢慢的鈍化,消失,但是終歸是要有些東西留下來。
就像是斐潛現在推行的雜胡教化。
難,但是也要去做。
斐潛抬起頭,望向遠處。
禁溝升起的炊煙與晚霞交融,將整片土塬染成赤金色,顯得格外的秀美。
『明日在此築壇。』斐潛突然開口,伸手往前一指,『就在前麵的土塬上……』
『祭壇?』薑冏愣了一下。
斐潛點了點頭,『此地,有潼,渭,洛三川之水,有河東,隴右,川蜀,河洛之土,足以鋪設大祭之壇……』
薑冏心頭劇震。
沒錯!
漢人重先祖,羌人重血誓,但是兩者之間都有一個是相同的,那就是祭典!
薑冏年幼的時候,也跟著他父親參加過羌人的白馬祭。
當時羌人很強大,也很狂妄。
在當時白馬祭典上,被選中的少年,要持短刃搏殺野狼!
被殺死的野狼的血,會塗抹在代表了白馬神的石板上……
恍惚之間,薑冏忽然覺得,主公此刻眼中的鋒芒,竟與當年老酋長舉起血刃時的眼神,相互重疊在了一起。